圖並文=舒羽
2007 年的一天，我在 eBay 上偶然發現美國馬薩諸塞州（以下簡稱麻省）一位賣家在賣一台福倫達立體相機。網頁上只有一張相機側面照片，看起來成色還不錯，一口價250 美元。
對相機的描述是：因對相機不很了解，未經測試，不知道能否正常工作。售出不退。一般來說，這樣的描述十有八九都是相機有嚴重問題，又不想直接說明，而以不懂爲由推卸責任。
不過，一台 80 多年前比較稀少的立體相機，這個價格還算公道，即便有故障，作爲樣機也還值得。但買下付款時發現，其運費高達 120 美元，是正常運費的好幾倍。于是我與賣家溝通，問爲什麽運費這麽高？
賣家很快回複說，所有東西都在一個很重的小箱子裏，從麻省運到中國就是要 120 美元，這還是走海運，空運更貴。他還提到箱子裏除了相機還有不少其它舊物，沒有列出來，也沒有拍照。我對這些“其它舊物”更感興趣，遂買回來。
小黃皮箱
02.裝有立體相機的小皮箱
幾個月後，我見到了這個漂亮的小黃皮箱。它帶有一對精致的小銅鎖，箱子的開合處都細心地用銅條保護著（圖02）。
雖然對裏面的“其它舊物”有各種想象，但是看到箱子裏的東西還是讓我大吃一驚（圖3）。
03.小皮箱內的“其他舊物”
除了那台立體相機（圖04），還有一個老式立體照片觀片器，兩個裝著很多張立體家庭照片的小紙盒，一個裝著 200 多張各種規格底片的底片袋。
另外，箱子裏還有一個袖珍日記本和兩張船票日程表，及若幹張報紙的剪報、生日卡和賀年片等。
04.立體相機正面。可以看出保存極好，幾乎沒有使用痕迹
箱子裏的立體相機是福倫達于 1928 年推出的 Stereflektoskop（此爲德語，英語是標題中的Stereoflecscope） 6×13 規格膠片相機，也能更換 120 膠卷後背。
相機使用不多，保存得非常好，所有機械裝置都能正常運作、金屬部件閃閃發光，黑色烤漆锃亮如新，三個鏡頭通透明亮幹淨，兩片福倫達原裝濾鏡都帶有小皮套，相機本身也帶有一個品相很好的原裝皮套。
05.鏡頭向上放置的立體相機
雖然在後背單頁片盒中缺少了一塊片夾，但是從整體看，稱得上是收藏品中的上品。這台相機在它 80 多年前推出時就價格不菲，在一份 1930 年的英文廣告上，這台相機的標價是 35.5 英鎊，如果配齊片盒和濾鏡等配件要超過 60 英鎊（當時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是每周 2 英鎊）。
立體照片需要特殊的底片和片夾，照完後不僅需要洗印還要裝裱，觀看時還要有特制的觀片器。在 80 多年前能夠擁有這樣一台相機，自娛自樂，隨意拍攝的人一定是出自富裕家庭。
相機與照片背後
06. 皮箱中保存在紙盒中的立體照片
這台相機到底是誰的？爲什麽他會將相機和如此多的家族資料出售？
這些問題從小皮箱中一份很不起眼的資料上得到部分解答，這是 1953 年 9 月份的美國《麻省勞倫斯晚報》上的一篇以“400 人祝賀金婚”爲標題的剪報，大意如下：
星期三有超過 400 位朋友和鄰居參加了在查理斯H.庫珀（Charles H. Cooper）夫婦家裏舉辦的金婚紀念活動。這對夫婦是 1903 年 9 月 16 日在本地第一浸禮會教堂結婚的。
庫珀夫人在勞倫斯出生，在孩童時代就到了梅休因（Methuen）；庫珀先生是梅休因本地人，他熱衷于城鎮公衆事務。庫珀先生退休前一直在太平洋紡織廠（Pacific Mills）任重要職務，爲這個工廠服務了 47 年。
07.皮箱中保存的底片
他們有兩個孩子，厄莉麥克利歐（Earle McLeod）女士在東部羅得島，埃德森庫珀（Edson Cooper）先生在伊普斯威奇鎮。他們有三個孫輩。
根據網上資料顯示，庫珀先生所服務的太平洋紡織廠是 19 世紀聞名世界的紡織業巨頭， 1853 年建立，位于勞倫斯，是庫珀夫人的家鄉，緊鄰庫珀先生的故鄉梅休因。
08.相機主人庫珀在他家鄉的照片
繼續探究箱子裏的秘密，我發現那張 1931 年的船票日程表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公司的一張鐵路輪船聯運票的日程表，日程是專門爲小庫珀制定的）。
單程聯運票的全程票價是 528.44 美元，其中僅從溫哥華到馬尼拉的頭等艙船票票價就高達 375 美元，這在當時對一般月薪只有十幾個美元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已經是天價了。
09.兩張鐵路、航空聯運票
鐵路起點是從美國麻省的洛厄爾（Lowell）經加拿大蒙特利爾後向西橫越加拿大到西部港口城市溫哥華，並從溫哥華乘坐“亞洲女王號”郵輪橫跨太平洋，中途經停日本、中國的幾個城市後到達終點菲律賓的馬尼拉。
船票日程表有兩份，這兩份同是出自 1931 年 4 月 25 日的日程表包括了兩個單程赴菲律賓的選擇：第一份是 8 月 9 日出發，第二份是 8 月 23 日出發。兩個日程的路線基本一樣，只不過第二份日程中要經過太平洋中的火奴魯魯並停留一天，小庫珀選擇的是後者，這一點從小皮箱中的袖珍日記本中得到了證實。
10.皮箱中相機作者的筆記本和資料。
袖珍日記本是 1931 年年曆日記本，由美國麻省勞倫斯的埃蒙斯（Emmons） 紡織機械廠發行。日記本雖包括了 1931 年全年的日曆，但是只有從 1931 年 8 月 21 日至 10 月1 日期間的每一頁都寫滿了日記，而其它部分都是空白。
這個期間正好包含了第二份日程表中所列的全部日程，基本上每一天的經曆都與日程表相符，可見小庫珀當時是帶著這個袖珍日記本經曆了整個遠東之行，並記錄了行程中每一天的活動。
在日記本 8 月 21 日那一頁裏（圖11），小庫珀寫到：我奔赴菲律賓的旅程—— 乘C.P.R.（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公司）亞洲公主號。
11.庫珀寫的日記
從這一天開始他順序記錄了從家裏出發，坐火車經加拿大多倫多、蒙特利爾到溫哥華上船，途經日本神戶、橫濱、中國上海、香港等城市，最後到達菲律賓馬尼拉的行程中每一天的經曆，包括他在中途各城市活動的詳細內容。
從日記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從出生就口含金鑰匙的典型美國富二代的清晰形象，出門旅行乘坐火車和郵輪頭等艙，沿途各地遊覽觀光，在船上則靠找女孩聊天、打網球、跳舞、打牌度日，每到一處港口就上岸尋歡，去酒吧、舞廳、購物、打高爾夫，下面就引用他在途中的幾篇日記。
1931 年正是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剛剛過去，世界經濟還沒有完全恢複的困難時期，美國企業大多還在困境中掙紮，而多數老百姓的生活仍然被極度貧困的陰影所籠罩。當時美國和加拿大的大陸鐵路已經修通，但是很多窮人根本無法承受普通的鐵路票價，每年鐵路系統都會抓獲衆多逃票的順風客。
這時能夠用 20 多天的時間橫跨美洲大陸然後飄洋過海，一路遊玩享受，足見庫珀家庭沒有受到經濟危機的很大影響，仍然保持著上層社會的奢侈生活水准。
雖然日記中記錄了小庫珀菲律賓之行沿途在各個城市的遊曆，但是從箱子裏的立體照片中看不到小庫珀在這些城市拍攝的照片，只有到達菲律賓以後的照片，可見當時小庫珀在旅途中並沒有拿出笨重的立體相機，而是將它放在隨身行李裏帶到了菲律賓。
12.庫珀在菲律賓布倫特學校（Brent School）拍攝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應該就是這台立體相機的主人小庫珀
在箱子裏已經沖洗好的立體照片中有70多張涉及到菲律賓布倫特學校（Brent School）的內容（圖12）。布倫特學校是美國人開辦的一所教會學校，隸屬于美國聖公會教會菲律賓主教，是 1909 年建立的一所寄宿制學校，位于菲律賓呂宋島西部的碧瑤市（Baguio），那裏是菲律賓的夏都，風景優美，是著名的旅遊勝地，同時還是一個優質學校集中的教育中心。
布倫特學校提供從小學到大學預科的全部教育課程，並與美國本土的好幾所大學都有關系，直接爲他們輸送合格的預科畢業生。菲律賓的學校一般采用 3 學期制，每年 10月 1 日開學，直到第二年 2 月第一學期結束。
小庫珀在 1931 年 9 月中旬到達學校，10 月份開學以後就中斷了這本日記的記載，可見他當年不遠萬裏橫跨美洲大陸和太平洋的旅行原來是一次求學之旅，以完成他的大學預科學業。
13.庫珀在布倫特學校拍攝的照片
小庫珀用這台立體相機忠實地記錄了他在布倫特學校的學習和生活（圖13）。立體照片中包括了學校內部的各個角落，校園周邊的景色和碧瑤市區的很多建築、市場、人物，也有一些人像照片，拍攝的應該是他在學校期間的同學和老師。
小庫珀一定是個很細心的人，他在所有立體照片背面都認真地加注手寫或打字說明，地點、人物交待得很清楚，很多還標有時間，照片背後說明的字體與袖珍日記本中的字體一致。
14.庫珀在亞洲、非洲、歐等地洲拍攝的立體照片之一
立體照片中除了在菲律賓布倫特學校的經曆，還有不少拍攝于 1930 年代的歐洲、非洲和亞洲各國的各地的風景照（圖14），拍攝地點涉及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斯裏蘭卡、埃及、法國、瑞士、英國、意大利等多個國家。
這些照片以風景爲主，但是也有一些民俗風情等。這些照片的拍攝技術一般，遠不及當時供娛樂和教學用的商業立體圖片，但是每一張照片都做了精細的裝裱並認真標明了國家、城市和景點名稱，照片的畫幅和拍攝風格與布倫特學校的那些照片完全一致。
當年小庫珀一定是利用假期或探親之機帶著他的這台福倫達立體相機遍遊各國名勝，這種經曆在 1930 年代也是很不尋常的。
15.庫珀去菲律賓上學前的照片
我在箱子裏已經沖洗好的照片中也發現了小庫珀的身影，那張和寵物狗一起的照片與他在菲律賓的照片相比更年輕，應該是他去遠東留學前的照片（圖15），而另外一張背面標明 1936 年 10 月 14 日的照片中，站在小車旁的小庫珀有些發福，也顯得更爲老成了一些（圖16）。
這應該是他從菲律賓學習結束回到美國後的照片，照片中那台挂著麻省牌照的汽車是福特汽車公司在 1930 年代生産的豪華型小轎車，而背景中那個帶有飛馬標記的 Socony 商標旗，則是當時著名的美孚石油公司的標志。
16.庫珀 1936 年的照片
在那個裝滿了底片的底片袋上寫有 Edson Cooper 的名字，這個底片袋是伊普斯威奇鎮的一家藥店專門用于沖洗照片的（圖17）。
那 200 多張底片中多數都是 6×9 畫幅的，大多是在庭院中的家庭照和一些在外旅遊的照片，有一些小庫珀也在照片中，從照片中的房屋、花園、室內裝飾、寵物、汽車和人們騎馬、打高爾夫、旅遊等活動看，基本上可以確認這些應該是小庫珀自己小家庭的照片。
17.庫珀用過的伊普斯威奇鎮的藥店的底片袋
相機有價 曆史無價
箱子裏的所有東西，包括日記本、聯運船票日程表、剪報、相機、立體觀片器以及全部照片和底片的歸屬都明確指向小庫珀。從日期上看，這些東西出自 1930 年代初，並一直延續到 1950 年代。
基本能夠確定，這台相機的主人就是小庫珀。那麽又是誰將這台頗具紀念意義的相機和如此珍貴的家庭資料賣掉的呢？
從小庫珀的經曆和他收藏的這些東西看，我相信出售這些東西的肯定是他不熟悉的晚輩。小庫珀對他年輕時的這次海外學習經曆一定充滿了感情和美好回憶，立體照片所産生的身臨其境的現場感會讓他無數次回到那些激動人心拍攝現場，想起他在菲律賓的同學、老師和朋友們，想起他在世界各地難忘的旅行。
我猜他一定爲爲兒女們展示過那些立體照片，和他們一起回憶那些曾經的歲月，他的兒女們也一定不會賣掉父親的心愛之物。也許他在晚年時，將與這次遠東求學之旅有關的所有照片、資料連同立體相機都收藏在這個小皮箱中，安放在家中的某一個角落裏。隨著他的老去，人們漸漸地遺忘了這個小箱子。
也許，當庫珀家族的年輕後代們年老時，能希望知道自己究竟是從哪裏來的，追溯自己家族的曆史。那時他們大概會後悔當初輕易地賣掉了老輩人珍藏多年的曆史資料。
如真有那麽一天，我意將這個小黃皮箱和它裝載的這一段沉甸甸的曆史奉還給庫珀家族，因爲它本來就屬于他們。
攝影世界原創欄目
《經典相機》NO.48
欄目策劃：李毅剛
編 輯 ： 陳忠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