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總覺得,生長在鼓浪嶼的孩子,應是感恩上天的一份眷顧。
童年時的鼓浪嶼,古屋靜巷、夏意涼風、樹影婆娑,生于斯長于斯是種小確幸。記憶中,祖母的寬仁慈祥、教堂的悠揚聖歌、孩童間的兩小無猜、放學後自由自在的串門、遊泳後赤膊歸家的酣暢、逛書店收獲一本小人書的快樂,構成了那個年代黑白色調的鏡像碎片,這麽多年來時不時在腦海中投映,成爲人生中最珍貴的私藏。
岩仔山(這是廈門話的說法,通常又被稱爲“日光岩”)是鼓浪嶼獨一無二的地標和名片,也是我們童年經常出入的地方,這裏被深深地打上了鄭成功的烙印,每塊石頭、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典故與傳說,而鼓浪嶼的孩子對國姓爺收複台灣的曆史故事更是耳熟能詳。日光岩北向山腳下的鄭成功紀念館,應是我人生中經曆的第一個博物館,館內藏品串起鄭成功反清、攻台的一個個曆史片段,特別是陳列的古兵器和古铠甲,很令我們男生駐足流連,總是一看再看也不覺厭倦。
這上山的入口有好幾處,我通常熟門熟路地從住在山腳下的同學家後院沿著石崖縫隙間攀爬上去,抄了捷徑也省了門票(早些年是不用門票的)。日光岩的峰頂稱得上是彈丸之地,用一圈欄杆圍起來,那時的遊人不算多,但凡耐心稍等片刻就能散個精光,與現在的人山人海完全是兩重景象,獨自一個人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大概是那個年代才品味得到的境界。
這日光岩雖然海拔才近百米,卻是一塊巨石孤傲絕立于島嶼中央,站在絕頂之處鳥瞰這座島嶼,內心有油然而生的感動。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城市建有高塔可以俯瞰市貌,比如上海的東方明珠、台北的101、東京的東京塔,巴黎的埃菲爾,但絕對沒有一處可以像日光岩這樣,以如此貼近自然的方式,站在咫尺之地,原地轉個身子就能全維度無遮攔地俯瞰一個如此甯靜、美麗、洋溢著人文氣息卻又充滿盎然生機的小島。下面的每一幢樓房、每一叢榕樹、每一個山頭、每一片沙灘,乃至更遠處廓然開朗的大海、緩緩前行的航船,一一精細而又錯落有致地呈現在眼界裏,讓你在近百米的懸立高空,感受到天風海濤,和島上那種精致唯美的生活景觀。
此時若往島嶼東北方向望去,一眼可見英華中學(廈門二中)的操場,更遠處鼓浪嶼著名的八卦樓紅色圓頂則極爲醒目,視線回溯近處,便可辨認出老宅方方正正的屋頂,在那片密密麻麻紅磚建築群的微觀景致中,並不算起眼。
老宅位于安海路上,這是鼓浪嶼中部有幾分安靜的一條街道,也是通往小島西北部內厝沃街區的必經之路,平常的日子裏,除了大人們早晚上下班和孩子們上學的一些固定時點,路上行人零散可數。教堂、學校和老別墅是這個區域的標配,老宅百米方圓內,古榕樹、舊庭院、菜園子、水井、樣式各異的小樓,貌似不規整卻暗藏意趣地穿插其間。說起來,這也是鼓浪嶼生活環境的一個顯著特點,道路都是歪歪扭扭不屑取直,眼前所見幾乎看不到整齊對稱的東西,特立獨行而又自然隨性,毫不覺得突兀礙眼,反倒把周遭世界擺弄得千姿百態毫不單調,誰能說老鼓浪嶼人的精神特質不是受到這樣環境的影響?
坐在老宅二樓外走廊的排窗邊,可以看著樓下安海路街景,以及馬路對面老別墅前一大片荒蕪的庭院,這別墅長久無人居住,綠樹出牆、落葉滿地,更襯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落寞。老宅是幢三層紅磚樓,沿街及周界有圍牆隔擋,一樓住著鄰居葉醫生一家,夫妻二人皆爲島上第二醫院的醫生。二、三樓就是我家,二樓外走廊呈L形,占據了沿街一側的空間,走廊往裏依次是客廳、內走廊以及四間起居室臥室。三樓本身是個大露台,花草成圃,僅有東北角有個三面開窗的獨立房間,極爲通透,表姐Lily和姑父姑媽在移民香港前就住在這裏。
在我最遙遠的記憶裏,從躺在有著圍欄的綠色木制兒童床上,懵懵懂懂睜開眼瞅著房間開始,這個有幾分洋味兒的紅磚樓陪伴了我最無憂無慮的十幾個年頭,于是童年的記憶都是關乎這裏的一切。父母和我所住的居室在二樓的東南角,是樓裏最大的房間,居室南面,一棵自家後院栽種的枇杷樹枝葉茂盛地延展上來,環繞在居室陽台和窗戶邊,遮陰蔽日,點綴著綠意,一到收獲季節枇杷果實便觸手可及,在陽台上探身摘采枇杷是家裏孩子們津津樂道的經曆。
<<< 安海路59號老宅
<<< 夜晚靜谧的安海路
回想起來,童年時的我是個極其好動的男生,小小的個子卻作爲孩子頭經常帶著一群同學大中午在校園裏打野戰、或者下課後去雞母山的坡地上扔土丸,還有模有樣地學著電影角色身邊配上兩個警衛員,而班上個頭最大的那個總是要扮演著壞人頭目,帶上幾個小角色被我們盡情地追逐。由于過于調皮,以及大熱天帶小夥伴們不休息滿地瘋,我時不時會被老師批評,甚至被叫到教室黑板前面壁罰站。那時候鬼靈精,全然不似現在不甚機變日漸愚鈍的我,當年那些不安分的躁動,時至今日似乎都隨著歲月流逝被鼓浪嶼人骨子裏的安逸給磨洗平了。
70年代的鼓浪嶼,不同于現在的熙熙攘攘,它的甯靜氣質是渾然天成的,島上居民平和而虔誠,且有自得其樂的適性,加上整體教育程度相對較高,不經意間骨子裏總透著份清高。記憶裏留下來的影像都宛如老照片淡黃的色澤,能讓人陷入悠遠的思緒中,是因爲這裏庭院人家隨處可見的參天古榕,是因爲走在幽深巷陌裏淺淺的靜谧孤影,還是因爲夏天晌午窗外知了無盡無了的鳴叫,憊怠而安甯。這種小資小調的知足感和安逸感,就潛移默化在鼓浪嶼人的血液中,于是少了點激情與闖勁,但多了份對自由自在的向往。
入夜後的小島進入一個更加祥和的世界,小樓人家透出螢螢點點的燈光,使小島顯得敦實而平凡,昏黃的路燈下,下班後從廈門乘船歸家的人步伐匆匆,走幾步難免遇到熟人,就停足寒暄幾句。島上很多居民在睡前是不關門閉戶的,走在路上就可以瞥見沿街住家裏的點滴,把最生活化的一面呈現出來。
島上最熱鬧的地方應屬龍頭路街心公園了,這裏稱得上是當年鼓浪嶼的商業中心,原先有個戲台,戲台前就是供人休憩的小廣場,國營百貨店、飲食店、旅館、藥店等沿著小廣場周圈一字排開,加上戲台對面岔路就是鼓浪嶼菜市場之所在,而往輪渡碼頭一側還有新華書店、米鋪、理發店、照相館等,應有盡有。這個時點,街角巷口的那攤魚丸擔子已經開張了,特別是冬天的夜裏氣溫頗寒,魚丸擔子冒出騰騰的熱氣,讓人頓時暖入心窩,電影《小城春秋》在鼓浪嶼拍攝時,還邀請魚丸攤主作爲群衆演員挑擔叫賣,重現解放前的街景。
不由想起木心的那首《那時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這樣的詩句總能讓我們感受到回味而不舍,並不是快節奏就不好,而是只有內心的從容和淡然,才能流淌出我們日漸陌生的人情味。
而老宅始終是我心目中最溫暖的地方,那時一家子三代同堂住在一處,除了奶奶、父母和我,還有姑丈姑媽表姐lily一家。姑丈是印尼歸僑,儀表堂堂、性格溫和,愛好讀書、擅彈鋼琴,他在我讀幼兒園時就已經移居到香港。到了70年代末,姑媽帶著lily也跟著遷移過去。我另有兩個表姐玉衡和搖光也一直住在這裏,她們的父親(我另一個姑丈)是廈大數學系教授,蘇步青的關門弟子,一生潛心鑽研學問,滿屋書籍文獻,咋一看就是陳景潤那一派學究,對生活中的柴米油鹽是沒什麽概念的,因此也根本沒有時間照看孩子,于是玉衡和搖光自小跟隨在奶奶身邊長大。廈大姑丈對天文星象也頗有鑽研,給女兒取名也很有學究特色,分別爲北鬥七星中的兩顆恒星。後來玉衡和搖光大學讀的都是運用數學專業,可見基因的強大。
到了周末,遠在杏林輕工業學校工作的三叔就會帶著我的兩個堂弟:與我同歲的揚以及小我9歲的易回到鼓浪嶼,于是整幢樓上上下下頓時蹡蹡滾起來。 小時候家裏瓶瓶罐罐裏總裝滿各式各樣的點心,奶奶一向喜好甜品點心,午後時分她在起居室的桌上擺上一壺清茶,一盤綠豆糕或域外食品,常有三五親朋好友來敘話。那時,陽光透過枝葉從南面的窗戶闖進來,斑駁地照在房間的木地板上,給古厝帶來暖意,閑適的氣息讓人覺得時光輕緩地在淡茶的輕煙中流淌。
奶奶的慈善與好客,讓這幢紅磚樓成爲祖孫三代人的親朋、好友、同學甚至衆多遠方來客的聚集處,幾十年過去,不少人還能懷想起當年來家裏串門的情形,在那樣一個謹慎而又閉塞的年代,這裏有著人情、笑聲、和當時少有的舶來食品,樂在其中。
從老宅走到三一堂,只有不到百步之遙,這個距離,就是奶奶與上帝交流的距離,近到可以串門聊天拉家常,可以獲取心靈的力量度過一切難關。虔誠的她,以自己天性的善良、寬忍和大度,讓每個想起她的人,至今感念至深。而我們孩輩最美好的回憶,就是大冬天晚上我們幾個躲在奶奶的被窩裏,吃著大人們用保溫杯帶回來的冰淇淋,那情景,總是說一次樂一次。
有時候自個兒嘴饞了,提著個大口杯子,揣著母親給的兩毛錢,步行十幾分鍾來到街心公園買魚丸。那魚丸攤子在巷口的小路邊擱上兩三張矮小的竹制桌椅,人來人往,駐足而食,那時候一個魚丸5分錢,看著那個老者從分著一個個格子的鍋裏撈上4個,加點香料瓢上湯,色澤剔透得令人喜歡,我合上蓋子小心翼翼地提回家,分兩個給奶奶留兩個給自己,那種簡單的快樂,在今天看來已經有點不可思議。
童年的時光,就這麽十多年飄過去了,這期間,父親在湖南大學教了16年書後終于在我上小學前調回廈門工作,表姐lily一家已移居香港,玉衡和搖光也先後到外地就讀大學,而我,此時結束了小學5年的學業,開始要上初中。
這是1982年的夏天……
【夏】
晨,驕陽似火,這暑假才剛起個頭,溫度計已經一勁兒往上冒,讓人直想往水裏跑。我和幾個孩童時的死黨相約到港仔後海邊遊泳,當年有句俗語說,廈門的孩子不會騎車、鼓浪嶼的孩子不會遊泳,是會被人家笑話的。家裏幾個表姐水性甚好,我倒是學得慢了些,到了小學三四年級才撇開遊泳圈遊向大海遠水處。
鼓浪嶼適合遊泳的沙灘全都集中在島嶼的南邊,依序有大德記、港仔後、美華三處,一到暑假,每天計算著潮時到海邊遊泳是鼓浪嶼孩子例行的節目。這其中,港仔後海濱擁有著鼓浪嶼最大的一片沙灘,日光岩主峰俨然是它的背景板,站在沙灘上即可一覽其孤風傲影。沙灘邊上是島上頗負盛名的菽莊花園,藍的天、碧的海、淺黃色的沙灘、遠處的灰崖綠樹,園林借海而居,四十四橋于水波上輾轉蜿蜒,于是你侬我侬,把島上最秀麗的風景攬在其間,這個場景在上一輩的老照片裏出鏡率很高,很具辨識度,有種別樣的清澈與純淨。
菽莊花園臨海的圍牆是大塊條石砌成,距水面有近十米高,遊泳季經常可以看到膽大的男生從上面一躍而下,藝高者姿態潇灑地倒插入海,噗通一聲水花濺起時,往往引來一片贊歎之聲,技薄者則頭上腳下地平直跳下,姿勢不乏別扭或搞怪,但也算是完成了一單高台小極限。
那時港仔後沙灘上還經常能拾到貝殼,偶而也能看到趴在沙灘上的鲎(海怪),上午的太陽一般比較熱辣,加上海水浸泡,比下午遊泳更容易曬黑皮膚,但水溫和清澈度有股爽勁。我們經常尋找淺海處的紅磚塊,往深水區一次次抛去,再比拚誰能先潛到底下撈起來。這會兒幾個人分成兩隊打水仗,林勇和榮輝已經攪纏在一處,林勇從身後用臂彎壓住榮輝的肩膀往水裏摁,榮輝只能盡力扯著對方想拉他到水下,順勢掙脫反壓,而東星向我襲來時,我一個撲溜閃開了,這家夥個頭比我大條太多了,被他摁住我很難有機會掙開,我只能找個頭差異度不太大的鄭剛練練手。這一來一去,一個個男生也練就一身的好水性。
遊完泳回家路上,同路的鄭剛抱怨著剛才被我突襲,嗆了一口水。我拍著他滑溜的肩膀,說:“好啦好啦,你說我跟東星那家夥對抗哪裏有勝算,他那塊頭!還不把我吃定。”鄭剛倏然:“那你是找軟的捏?!”我哈哈笑起來:“對啊,我就找你這個軟的。”他掐著我的脖子道:“這次是我沒防備,看我下次搞定你。”我裝作吐舌頭的樣子,乘他手一松猛掙開向前跑去,鄭剛呼嘯著在後面向我追來,突然“哎呦”叫一聲,我回頭一看,原來他光著腳踩在曬得熱滾滾的柏油路上,腳板被燙的受不了,只好踮著腳尖一跳一跳往有樹蔭的路旁靠,我不由調侃地嬉笑起來,一臉如果有本事你就來追我啊的嘿嘿嘿表情。
當年去遊泳,我們男生都是身著一條泳褲,光著膀子走去海邊,通常我還會穿雙拖鞋,而很多人圖方便連拖鞋也不帶,一到燙腳的地方只能來個“松鼠跳”。
這樣說笑打鬧地沿著日光岩外圍的城牆根兒走過西林大門,林木漸盛,知了的鳴叫聲不絕于耳。這一帶的古城牆保存得很好,城牆是毛糙的條石壘成,已經呈現泛黃古舊的顔色,城牆上面有城垛,我們男生可以一手撐著牆邊的電線杆,一手頂著城牆蹬著拱上日光岩園區內。枝繁葉茂的榕樹從高高的城牆內延伸出來,遮蔽了上方的天空,即使是正午也只能斑駁地穿透過些許陽光,使整條馬路顯得既清涼又安靜。這裏的路邊,經常可以看到緩慢爬行的蝸牛,蹲下來看著它們,時間就變得好長好長。
鄭剛邊走邊說:“這條路上怎麽知了這麽多,每次經過都吵得人煩。”
我問:“你家難道聽不到嗎?”他說聽不到。
我說:“那我跟你不一樣,家裏兩邊都是樹,一到夏天,每天都能聽到綿綿不絕的蟬叫聲,都習慣了。”頓了一下,我又說:“我覺得夏天如果沒有知了的叫聲,就好像少了什麽,也不太像夏天唉。”
他瞟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會有這個論調。”
馬路的坡底一側就是我之前就讀的人民小學,每年學校組織環日光岩接力賽,起終點都設在這條路上,男生一圈女生半圈,跑下來並不輕松,每年都必須參加的我,卻一向視此爲畏途。
我們繼續順坡往下走,就來到泉州路中部的金瓜樓,說起來這金瓜樓也是鼓浪嶼有名的別墅建築,由于在其屋頂兩頭各有一個形似金瓜的塔頂對向而立,因而得名,但在當時,生活在島上的我們並不以爲奇,鼓浪嶼大大小小一千多幢別墅,只當做是我們生活的一份子,人們居住其間,爲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而奔波勞作,只有孩童無憂無慮穿行玩耍,品味童年的快樂。這裏是我們分道揚镳的位置,我問鄭剛:“下午我去你家吧?”“不行,下午我要彈琴。”我只能幾分無奈地看著他,自小學琴的人,不比我們普通孩子有大把的閑暇時間,鄭剛跟她姐,一個學鋼琴,一個學小提琴,他父親管教甚嚴,記得有一回他父親竟然找上門來,把在我家玩耍的他叫回去練琴,那一臉灰溜溜的顔色,搞得我也無比同情。
“好吧,那明天上午你來叫我,還去遊泳。”說完我們各自回家,鄭剛家順著泉州路走下去就到了,我則要穿過金瓜樓對面別墅的院子,從側通道取捷徑上樓梯,兩轉三轉就能拐回到安海路上,即可到家了。
<<< 少年時期的死黨-榮輝與老K,攝于我們初三年級(1984年),所在位置正是菽莊花園跳水台,那時陽光與朝氣寫在臉上。
回家前我徑直到隔壁的公安局大院沖澡,這鼓浪嶼公安局的所在是一幢偌大的灰白色西洋公館式建築,與我家只有一牆之隔,造型精美大氣、體量頗具規模,很是氣派,估計是哪個華僑留下的托管建築,面積不菲的大院三面環繞著建築主體,左右兩側的院子還栽種不少樹木,彙聚成蔭。那時公安局大院是可以隨意出入的,我們常在這裏奔跑玩耍或打羽毛球,靠著我家圍牆這一側的角落有口雙孔水井,遊完泳來到這裏,打起一球瓢井水灌頂而下,涼透肌膚,炎夏暑氣登時沒了蹤迹,如此這般通身舒爽後走進家門,只見奶奶與好友許先生娘正坐著聊家常。
看到我回來,奶奶說:“阿wi,你去寶華姑家看她有沒有空,沒事就叫她過來一處坐坐。”我應聲說好,小時候,我就是家裏的信差或者快遞員,被長輩們或幾個表姐們使喚到各家各戶送送東西、傳遞信息似乎是我天然的義務,有些人家的院落堂弄宛轉起落,前啓後通,加上那時是不關門任由同行,便成毗鄰道路穿行的捷徑,只有本地人才能熟門熟戶遊走其間而不會迷失。
回房間裏換好衣服,我來到客廳,突然看到兩個不曾見過的女生靠在外走廊的窗邊,正彼此說著話,年紀小那個的八九歲光景,一頭短發,有著偏深的小麥色肌膚,眼睛很大,模樣頗爲俏麗可愛;大的那個女生顯得高挑,十幾歲模樣,長發及肩,長相有幾分洋氣,一襲海藍色的連衣裙裹得飽滿堅挺的胸脯凸顯,外溢出成熟少女的青春氣息。
看到我,那大女生微笑地示意了一下,小的那個則轉頭睜大眼睛,幾分好奇地撲朔撲朔打量著我。我邊走出門心裏邊嘀咕著這是哪來的客人,怎麽自個兒在這裏,像是很熟絡的模樣。
晚上吃飯時,奶奶說,那是房東的親戚從菲律賓回來,商量著想要回這棟房子。我聽完楞了一下,雖然也知道老宅並不是我們家的私産,但竟然也有被要回去的一天,這倒是完全沒有想到。
原來,我們住的這棟紅磚樓屬僑房,抗戰時期,在日軍入侵廈門前,奶奶帶著一家子緊急從廈門遷居到鼓浪嶼,先是借住朋友在港仔後海邊的一棟別墅裏,而後才輾轉搬到現在所住的這幢老宅,到了我們孫輩這一波,基本都在鼓浪嶼出生,一晃就這麽幾十年過去了。七十年代改革開放後,國家開始落實華僑政策,島上一些老住宅的海外業主也陸續回來了解情況,處理産權。
回想起來,早年奶奶確實很不容易,跑到鼓浪嶼時,原先家裏的大部分東西都擱在廈門沒敢去取,過段時日安定些再返回去,竟然大門解鎖滿屋家當被流民一清而空,家業無存。此後舅公的兒子想下南洋做生意,跑來找奶奶借錢,她二話不說把手裏僅有的上千大洋借給他,從此自己就拮據得很。再往後大陸解放了,爺爺和大伯父他們分別滯留在香港和台灣,斷了音信也斷了經濟來源,奶奶不得不東拆西借,省吃儉用,吃了不少苦,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對她這麽個原先一直是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來說,這樣的生活境遇反差何其之大。
奶奶幾乎不在我們面前提起過往事端,從不怨天尤人。後來,舅公的兒子在南洋創業發家,成爲新加坡排得上號的集團大亨,卻從未再與留在國內的奶奶聯系過。那借條至今猶在,也算是那段曆史的鑒證。而今每每回想起奶奶,總覺得她一向心境澄明、平和有愛,這點涵養是我們後輩始終未能企及的。
那兩個女孩子和她們的母親——一個打扮得體的中年婦人,就在三樓Lily她們原先住的那個房間住下了,那時候正值改革開放早期,華僑還是比較吃香的,她們的長相、穿著風格跟大陸這邊還是明顯的不同,街坊鄰居注意到了,難免也會問起。不過鼓浪嶼這地方不少家庭都有海外關系,來來往往,開放度遠較內陸來得高,因此也鮮見大驚小怪。
對我們家的生活而言,一切似乎沒什麽變化,僑胞們有她們自己的活動軌迹,經常看不到人影,在家時她們自己做飯拿到房間裏吃,我們時不時能打上個照面。兩個女孩中,雖然那個小的俏麗可愛,但是更吸引我的還是老大那種蜜桃熟了時的萌動,每一回遇見,我都會故作不經意地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瞄上兩眼,有時候不防目光不小心撞到一起,她總會客氣地微笑一下,這時候我心裏砰砰跳了起來。
正值暑假,如果沒有外出去跟那幫死黨玩耍,我就窩在房間裏看書,家裏藏書頗豐,除了自己購買外,不少是姑丈姑媽和Lily他們去香港時留下的,古典小說和外國名著猶多,對于一向喜歡看書的我,這不啻是個寶庫,于是假期裏如饑似渴地博覽群書。這個暑假結束後,我就要上初中了,小學老師布置了些暑假作業,大概是爲初中的入學做准備吧,不過話說回來,當年我們讀書遠沒有現在的孩子這般辛苦,有著更多自由自在的時間和懵懂少年的樂趣。
鼓浪嶼早年有東方紅、人民、鹿礁、康泰、筆山5所小學,我幾個表姐都畢業于東方紅小學,到了我上學的年紀,東方紅小學因危樓被關停,我就讀的是離家更近的人民小學。人民小學和我幼年上的日光幼兒園(據說是國內第一所幼兒園)毗鄰相依,隔路相對,都有著悠久的曆史,小學的校園位于日光岩側畔,高低錯落、階梯廊道廣場道路宛轉別致,紅磚建築千變萬化,沒有一幢教學樓有著重複的樣式,操場一側的音樂禮堂更是莊重大氣,處處洋溢著古典建築的美感。坐在教室裏往窗外望去,遠處的山石、近處的洋樓、窗外的木棉樹紅彤彤花開花落,如畫般呈現,我總覺得它稱得上是國內最美麗的小學,可自離島後卻再也未曾進去過,工作多年後,我幾度在夢境中到過這裏,那份心心念念,可想而知。
上到小學四年級結束時,我們這一屆正好趕上5年制向6年制改革的過渡階段,那年學校將同年級4個班打散了重新整合,讀書稍好的學生被編成一個班繼續按5年制進度升學,剩下的學生編成3個班變身爲6年制,要多讀一年的小學。人生的不可預期在這裏就體現出來,多讀一年書,就意味著走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迹,這種人爲切割出來的命運分水嶺,對不同的人而言,是更好,還是更差,是永遠也無法驗證了。
小升初的考試在我記憶裏已經很模糊了,小學畢業那年恰逢英語中學創辦,首屆只招生兩個班級,我雖然被歸入5年制升學,但學業又沒有優秀到被英語中學選上,因而只能繼承父輩的旗幟,就讀廈門二中。
周末,三叔跟往常一樣帶著兩個堂弟回到鼓浪嶼,揚和我同齡,自小念書一直比我刻苦,後來廈大畢業通過托福考試去美國深造和發展,易小我們9歲,那時只能屁顛屁顛跟在後面跑。每次他們回來,家裏一下子就熱鬧不少,加上周末客人也多,飲食豐富,對于我們孩子而言,總是多了些念想與期待。
吃早餐的時候,大人們不知聊到什麽,家裏的保姆阿蘭說:“那個小的比較使壞,大的那個感覺比較善良。”我不解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爲什麽會得出這個結論,一旁的揚更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阿蘭講的是誰,轉過頭來問我,我說:“她說的是住在我們家的兩個女孩子,這兩天你應當會碰到。”
吃完早餐後,奶奶對我和揚說:“你們兩個如果沒什麽事,一會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買菜。”揚搶聲說好啊好啊,易一聽,也吵著要跟著去。易那時候才3歲左右,我覺得多帶個小秤砣很不方便,就哄著他留在家裏等我們。回頭走在路上,我問奶奶:“阿Ma,剛才阿蘭爲什麽說那個小的比較壞?”奶奶回答說:“不知道啊,之前她也沒跟我說過。”我又問奶奶:“那她們幾個要在我們家住到什麽時候?”奶奶說:“要住上一段日子吧,應當不會那麽快就回去。”我心想,要是她們不在了,是不是就不會要回這房子了,該多好。不過,那女生挺養眼且和善,每次看到她,還是挺開心的。
從家裏走到龍頭菜市場,如果按正常速度行走約摸不到二十分鍾。從老宅出門,順著安海路斜坡下來,先後經過公安局大門、菜園子,彙入斜向交叉的泉州路,再往前走個一百多米就來到鄭剛家的大門口,他家也是幢紅磚樓,內部格局和裝飾有明顯的西洋風格,開間大而通透,一樓大門對面的食雜店算是我們這一帶的Seven-eleven,擺在櫃面上一大玻璃罐五顔六色的珠子糖,是當年我們孩子的最愛,留下太多甜美的記憶。
這一路上,走走停停,碰巧路邊屋子的門一開,走出來的是奶奶的熟人,馬上招呼:“陳先生娘(這是當年的一種稱呼方式),去買菜啊。”“對啊,去走走。”“這兩個都是你孫子?哇,都這麽大了!”“這個是阿國的孩子,這個是阿德的孩子,日子過起來很快,你看我自己也一把年紀了。”就這麽站著寒暄上幾句,再往前走經過我某個同學的家門,一眼就可以看到同學坐在門內的小廳,我難免也吆喝上一聲招招手,這是當年鼓浪嶼常見的一種生活場景,人與人之間交流太密切了,總能拐彎抹角地扯上點聯系。
繞過食雜店右轉,就走上橫向的中華路,這一段中華路兩側的房子直壓到路邊,使原先並不寬敞的路面更顯狹窄,除非是正午時分,否則陽光因爲房子的遮擋很難照射到路面上。這麽一直向前走,就來到鼓浪嶼最古老的民居——四落大厝所在的十字路口,視野和光線也豁然開朗起來,海壇路與中華路在這裏垂直交叉,此時擡眼向右望去,已可見日光岩頂峰,左向不遠處的海壇路中部29號大門旁的街邊小屋,門口擺著一籠籠熱氣騰騰的碗糕,新鮮誘人,是當年島上的人氣美食,每次經過就會隨手買上幾個,模樣味道都值得回味。
往下再走一小段就到了菜市場,位于海壇路15號的鼓浪嶼菜市場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建築了,由歸國的旅緬華僑按新加坡模式建成,據說當年是閩南地區最現代化的菜市場,它的格局和空間設施即使放到今天來看,也並不顯過時。菜市場二樓是鼓浪嶼電影院,其前身爲“延平戲院”,需從菜市場大門旁一溜寬敞的階梯上去,走在二樓通往影院內側入口的通道上,可憑欄看到樓下菜市場熙熙攘攘的景象。年初香港姑丈回來時,我和揚還曾帶他到這裏看了當時熱映的電影《少林寺》,那時買票哪裏有什麽排隊的概念,就是大家夥擠著挪著到售票窗口,把錢遞進被鐵欄圍得剩下小小一圈的窗口,一邊斜搭著腦袋探望著裏面的售票員:“給我4點50分的票,三張。”
到了菜市場門口,奶奶從籃子裏拿出個醬油瓶,遞給我和揚說:“裏面地板比較濕,你們兩個就不要進去了,去那邊打瓶醬油,一會兒我來找你們。”醬油調味品鋪子就在門外通道一側轉角的店鋪,店鋪櫃面上的“小菜”擺得琳琅滿目,其實是兼賣一些腌制的醬菜如菜心、醬瓜、蘿蔔制品,而裝醬油或者醋的大缸在地上排成一列,大缸上面蓋著木蓋,這大概就是柏楊先生所說的中國“醬缸文化”是也。
當年的孩子大都有打醬油的經曆,只見店夥計裝醬油時,先把塑料漏鬥套在我們遞過去的醬油瓶口,然後轉身拿起一根有著長長握柄的竹制筒狀提鬥,手一抖讓提鬥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曲線,然後直下直上地往醬油缸裏一搯後取出來,一個反手,能幾乎不溢出一丁點地將那醬油往漏鬥倒灌進去,那黑紅的醬油飄著一股鹹鮮味從醬油瓶壁四散滑落,直至裝滿。每每回想起搯醬油那不緊不慢,一氣呵成的姿勢,總覺得那是自帶節奏與韻律,很有一種古樸的美感。
其實除了打醬油,買米也是當年另一個我們小孩常幹的活兒,早年買米是要糧票的,交給米店窗口後面的服務員,接下來只聽到後台貫穿到屋頂的偌大機台發出各種響動,在外面的我們是看不到裏面的操作,那時就得趕快把布袋對著櫃台牆上伸出來的一個大鐵皮漏鬥狀出米口,套住且兩手拿穩,“哐當,唰”的一聲響動之後,白花花的大米傾瀉而下,從鐵皮漏鬥沖了出來,瞬間全部躲進布袋裏,于是紮緊布袋,扛米回家。
我們等了一會兒,奶奶買了些菜,走過來說她還要再看點其它東西,讓我們先把一小籃菜帶回家。我拉上揚往一旁的龍頭街心公園走,說:“不急著回去,我請你去吃碗扁食”。
若論當年的美味,龍頭街心公園國營飲食店的扁食湯絕對是我的至愛。那時候一碗一毛錢8個扁食,如果買生扁食回家自己煮,就給10個。我買好小票,遞給售賣員,看著她一勺一網,兩手熟練對敲抖動,在一排湯碗上分揀著扁食。
揚吃了一口,說:“這家店扁食確實味道不錯,不比新南軒差。”
我說:“新南軒?我覺得只是餃子比較好吃吧,那邊的扁食味道很一般。”我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新南軒那台快速高效的包餃子機,明明是機器包的餃子,爲什麽味道卻個頂個的好。
我又問揚:“你初中要上哪所學校?”
“八中”他說。“廈門最好的中學就是八中和一中。”
我叨了一句:“還有二中,也是曆史名校。”
“二中跟八中不能比。”
“我爸你爸,玉衡搖光都是讀二中,上大學也是溜溜的輕松,你還說二中不好,不怕被修理。”
“這是事實嘛,現在全市最好的學生都去八中了,哦,當然還有一中,二中只能招收鼓浪嶼的學生,生源有限,你說怎麽跟八中比,已經遠不如你爸和我爸讀書的年代了。要我說,你幹脆轉學到八中讀,我們一起念書也有個伴。”
我被他說得一肚子不爽,說:“不去不去,讀二中就很好,八中那麽遠,我才不想去”。
揚看著我不秋趁,咯咯地壞笑了起來。
回家時,易一看到我們進門,就跑過來,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和揚,一副被抛棄的模樣,估計是等我們等很久了,我只好哄著他說:走走走,我帶你到厝頂搭車子玩……
在記憶中,鼓浪嶼的冬天向來是不留痕迹的,夏天才是專屬于這裏的季節,藍天白雲、綠樹婆娑、風格迥異的萬國建築和安靜得泛出味道的街巷,在豔陽下匹配出美得讓人舒服的色彩,溫暖而又充滿童趣,這樣的色彩,多年後只有在宮崎駿的漫畫裏還能找到共鳴。仲夏的炎熱,讓每個孩子都往海裏跑,這一天我又約上鄭剛到港仔後遊泳。
如果說我小時候有死黨,那鄭剛就是我死黨中的死黨。我們都屬于那一類:博覽群書,興趣廣泛,充滿奇思怪想,加上住得近,成天膩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兒,暗地裏又各自較勁各種比拼。
這港仔後近岸的海水是淺淺的翡翠綠,不算清澈,卻也沒有泛沙的渾濁,再往前遊個幾十米,那大海該有的藍色,才會漸漸把你包圍起來。今兒遊泳的人不多,我們倆也沒耽擱好時辰,徑直遊到海的深水區兜上一圈,上岸後坐在沙灘上侃天說地,陽光照在身上即使有些熱辣,卻渾然不覺。
我側頭和鄭剛說著話,視線恰好越過他的腦門,突然注意到不遠處有個女孩揚手在沙灘上落下了浴巾,穿著比基尼往海邊走去,凹凸有致的胴體展現無遺,輕微顫動的胸部令人屏住呼吸。從沒見過這類場面的我頓時一股熱流沖上腦殼,再定睛一看,我忍不住“咦”的一聲。
鄭剛摸不著頭腦,順著我的目光邊轉頭回看,一邊問道:“怎麽啦?”
“是我們家房東親戚的女兒,”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那女孩舍不得移開,邊說:”從菲律賓回來,現在正住在我家。”
“哇。”鄭剛回首也看到那女孩,故意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穿這麽少不會被抓嗎?”“國外遊泳都是這麽穿吧,有什麽好大驚小怪。”我不由想起看過的一些香港影星的泳裝挂曆,但只有三塊布片蔽體的畫面似乎也不多。
女孩反手紮了紮頭發,似乎也注意到我們在看她,目光往這邊掃了一下,感覺她是
認出我了,我趕忙把視線移開,這時才瞥見她的小妹從後面小跑地跟了上來,姐妹兩個手拉著手一起蹚到水裏去。遠遠看,女孩的黃色比基尼,在藍綠背景下中猶如一道亮色,特別顯眼。
鄭剛拍拍我的背,賊笑地說:“金屋藏嬌啊,你小子爽了。”
“別胡說八道,”我掩飾著心中的尴尬,突然把他的頭側壓在沙灘上,一臉正經:“不然下次去你家時叫你爸多罰你彈兩遍鋼琴。”
不想此時這家夥對我的威脅卻一臉不在乎,根本不接我的話題,直贊歎說東南亞女孩發育真好,“還是國外好,以後有機會要出國去。”我白了他一眼,說:“她們是華人,不是外國人。”“華人怎麽皮膚那麽顯黑?”“東南亞日頭豔,容易曬黑的。”“那大的那個怎麽就長得白了?”……這下我還真的接不上,兩個人就這麽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然後嘻嘻哈哈地再次沖下海去。
不遠處的兩個女生,只在淺水處遊著泳互相嬉戲,我也沒有在海裏接近她們去搭讪的勇氣,只是時不時與鄭剛在水裏喧鬧一下,似乎有意引起她們的注意。最終,我們還是各遊各的,並沒有交集。
每天早晨,我們一家人都坐在L型外走廊的轉角處吃早餐,走廊立柱上挂著的一台頗有年歲的時鍾,每逢正點就不離不棄地響起沉亮的鍾聲,此時此刻,指針指向7點,我習慣性地擡頭看了一下窗外上方的天空,島上氣象台的氣球果然准時無誤地從視覺中的一隅天空緩緩飄過,氣球尾部牽挂著一個裝置,大概是氣象台測量數值的儀器吧。那時候的我一直沒搞明白,飄飄悠悠的氣球爲什麽能夠每天這樣時間准點,方位無誤地出現在這個位置的視線裏,難道氣球放飛後不都是隨風無定地飄嗎,它會這樣一直飄到鹭江對岸的廈門島?頭也不回地一直飄向遠方?
回過神來,我問奶奶:“阿Ma,咱們這個房子可以不還給她們嗎?”
奶奶說:“這樣當然最好咯,我也想一直住在這裏,但不知道人家是否願意。”
我說:“這裏住的好好的,我不想搬家,一搬家同學都找不到我了,而且,你也沒辦法到三一堂做禮拜了。”
奶奶不由笑起來,說:“這些都不會是問題吧?”
我撓了撓頭,說:“如果她們一定要收回房子,我們要住到哪裏去呢?”
奶奶說:“現在說這些都爲時尚早,我也不清楚,但上帝會幫我們安排好的。”
對于信仰,奶奶總是意簡言赅,從沒有多余的說教。母親在多年後回憶起奶奶,說自她和父親結婚後,奶奶從未勸過她要跟隨自己的信仰,而是潛移默化地讓人感受到她溫和平善的心境,這種寬容和平等,讓每個人都願意與之親近,在島上也是有口皆碑的。小時候幾個表姐都很膩著奶奶,出門都喜歡跟著,哪個被落單了還倍覺委屈。不過奶奶也有嚴厲的一面,我幼時調皮,放學後常常在外面野半天很遲才回家,一進門就會被奶奶操著竹耙抽打手心,被打時還不敢閃避,只能一扭一扭哇哇地叫著,卻倔強地不曾哭過。奶奶年輕時是上過私塾的人,算是舊時代受過教育的女子,知文識字。我讀小學時,考卷是必須帶給家長簽字的,有時考試成績不理想,我怕挨罵不敢交給父母,于是耍個心機,要嘛讓父親在作業本上先簽個字,然後對著台燈勉勉強強臨摹到考卷上,要嘛哄著奶奶幫我在試卷上簽個名算是交差。回頭想想,奶奶未必不知道我的小伎倆,但于學習成績上,她倒是不甚計較,大概父親也是學霸級別,他們兄弟幾個都精于學業,而表姐們讀上大學也是輕輕松松,信手拈來,奶奶不覺得我未來會偏差太遠吧。
一會兒,老宅內外開始回蕩起鋼琴與小提琴協奏的旋律,這是一樓葉醫生家的小女兒葉莉在彈鋼琴,協奏小提琴的則是鄭剛的姐姐鄭斐妮,兩個女孩亦爲同窗亦爲琴伴,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段合璧。葉莉和我表姐搖光是同學,葉莉的姐姐葉青與我另一個表姐LILY是同學……好吧,這就是鼓浪嶼同輩人中層層疊疊環環纏錯的關系網,構築了鼓浪嶼家庭與家庭之間的親情、友情和同窗情誼,也成爲這個島上彼此家庭間得以在長長的歲月裏交集不斷的紐帶。
鼓浪嶼被稱爲琴島,在當年是名副其實的存在。20世紀初島上居民受到西方教會音樂的影響,形成了熱愛音樂的傳統,據說鋼琴世家、音樂世家就有上百戶,那種熱愛,是自發的,互動的,家族式的,滲透到骨子裏的,因此鋼琴聲一直是那個年代鼓浪嶼無處不在的痕迹,與這個小島相得益彰,走在島上的任一個角落,突然傳出的鋼琴聲,總與這裏古樸的街巷、庭院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一起,音畫撩人,荏苒了歲月,島因琴聲顯幽靜,琴聲因島增內涵。
偏偏我,自小卻擅長繪畫。小學時,經常代表學校去市裏、區裏參加各類繪畫比賽並屢屢獲獎,在全校師生面前上台領取獎狀獎品,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兒了。大凡能給學校爭點榮譽的項目,學校也較爲重視,于是專門在外請了個專業的老師對我教習指導。時隔久遠,那老師的名字我也忘了,50多歲的人了,講話溫婉優雅,待我甚爲耐心,每周我都會去她家接受指導學習繪畫。
但喜愛古典音樂的我,沒學琴終究是心中的一個小遺憾。父親總說,“你小時候,我以爲你會想學彈琴,沒想到你卻喜歡畫畫,咱們家又沒人有繪畫的天賦,搞不懂你是從哪兒遺傳這個興趣的。”
我說:“是你沒讓我學啊。”
父親說:“小時候問過你,你說不要啊。”
對此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于是抗辯:“那時候我還小,對學琴沒一點概念,你爲什麽不強迫我學呢?就像鄭剛他爸那樣。”
父親一時語塞。
夏日的午後,不僅悶熱、無風,而且蟬鳴不休,即使把房間朝外的門窗都打開,空氣依然是紋絲不動。仰臥在床上,打著芭蕉扇,止不住一身粘乎乎。
不知不覺中,風突然起來,天色卻漸暗下來。我看著窗台上放置的一紙盒小蠶,一條條白嫩嫩的正淅淅唆唆飛快地啃著桑葉,這種勞作似乎永不停歇,直至把自己撐大。這蠶是班上一個女同學寄在我這裏的,眼看存儲的葉子所剩不多,我想還是乘早去采摘點桑葉。
剛要出門,奶奶看到我說:天這麽暗,估計要下大雨了,別出門了。我說:我去采點桑葉,馬上就回來。奶奶說:那帶上傘。我說:不用。
其實鼓浪嶼桑樹不好找,或者是說我所知道的桑樹有限,同學陳衛中家在西林對面那座小山頭(即英雄山)的半山腰,是獨門獨戶的一屋子,屋對面就有幾株桑樹。我到時,已開始有點濛濛細雨飄在臉上,衛中正好在家,于是出來幫我一起摘桑葉,濕漉漉地裝滿了一袋子。
等我們摘完桑葉躲到他家屋檐下,天空中猛響了幾聲雷,那雨也就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了,半山腰更顯雨的聲勢,在風的鼓舞下,那雨是左右交織,在空中打了個叉,煞是好看,打得周邊的樹葉劈啪作響,雨水順著坡道奔淌下去,形成一道道的水流。
“天這麽暗,這是會下冰雹嗎?”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下冰雹的場景,那時我才上小學一年級,那日也是昏天黑地,劈啪作響,我們一節課都被窗外的熱鬧場景所吸引,老師也停下來不講課了,到了下課時雨就停了,全部同學都跑到教室外去撿冰雹,有的人還滿滿地塞了一口袋,結果到上課時化成水,衣服也被濕透了。這也是我迄今爲止唯一見過的一場冰雹,印象頗深。
“不會的。”衛中很肯定地說。
“你怎麽知道?”我有點失望,大概心中有幾分想邂逅冰雹的期許。
“我爸是氣象台的,我怎麽會不知道。”
“哦哦,我都忘了這個。”
那時衛中的父親在廈門氣象台工作,兩三個月前,他還曾約上我和另一個同學(忘了是誰)一起上氣象台玩。我們從鼓浪嶼乘船到廈門輪渡碼頭後,再搭上氣象台派下來的卡車上山,我們三個小孩就站在卡車敞開的載貨後箱上,抓著扶手,倚著駕駛室,一路景致盡收眼底。那時候整座狐尾山還是光禿禿的看不到什麽林木,上山是開挖平整出來的黃土路,盤旋曲轉,車過處揚起一片塵灰,越往上去,遠方的山丘和近處的大海一覽無余,有點極目楚天舒的朗朗感受。當天中午我們就在氣象台的食堂吃飯,直到下午才隨著卡車下山回家。
果然,雨下了一陣子,天色就亮了起來,坐在門邊看著山雨,是種輕愉的享受。
衛中問我:“我在想,以你的興趣,怎麽會想到要養蠶?你不像是個會養蠶玩的人。”
我說:“這有什麽奇怪,養蠶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他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我忍不住笑起來,只好說:“確實是有人寄在我這裏養的。”
“又是女生吧?”看到我點點頭,他又追問:“快說,是誰?”
“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也忘了。”我打個哈哈。
“你不老實交代,等會兒不借傘給你,下這麽大雨,看你怎麽走回去,還不淋個落湯雞。”
“哈哈,反正現在回不去了,我就賴你家吃飯,你總不能趕我走吧。”
雨還是嘩啦啦下個不停,我突然想起,說:“下學期我們就不能再做同學了。”別看衛中個子楞大楞大的(他就是小時候打仗專門當壞人的那個大個子),學習卻一點都沒落下,這次小升初,他通過測試被英語中學錄取了。
“沒什麽差別吧,我聽說英語中學也是在二中校園裏面上課。”
“你還真會假謙虛,再怎麽也還是有差別的咯”我說。“看你平常不顯山露水的,輕輕松松就進了英中。”
過會兒,看到雨小了很多,我跟衛中說要走了,提著裝滿桑葉的袋子跑出門去,然後回頭跟他招招手,他楞了一下:“真不帶把傘啊你?”我狡黠地笑著擺擺手,說:“算了,帶傘麻煩,我不怕淋點雨。”于是大步並小步跳躍著下了山坡。
一路沖到了西林大門,雨水只剩下細細點點,我索性不跑了,放緩步伐慢慢地走。過雨的柏油路有點黑亮嶄新,兩旁大樹的樹冠被淋得沁綠,西林古城牆水漬蒙面,一陣泛黃,不遠處的紅磚樓在濕濛濛的水氣中反倒顯得分外鮮豔,坡道下一個行人打著黑色的雨傘,緩緩走過,似乎使這個靜止的畫面動態起來,鼓浪嶼的雨景,總能有這樣恰到好處的美,不僅把眼前的種種物事洗盡鉛華,點染得像幅水彩畫,而且雨中帶上幾分安甯,只聽聞雨水穿林打葉,再浮躁的心兒此時此刻也會平靜下來。
進了家門,奶奶看了我一頭濕發一身濕衣,說:“叫你帶個傘還不聽話,這不是淋得濕漉漉了,趕快去換衣服,不要著涼。”我連聲說聲:“沒事沒事。”走進房間擦幹後換上衣服,然後來到窗台邊,抓起一把桑葉把甩了甩水珠,然後鋪在蠶盒上,看著蠶寶寶快速地往新嫩的葉子挪去,不由想起剛才衛中問我的話,突然覺得心裏都要笑出聲來。
轉眼功夫暑假就結束了,開學注冊後,我和鄭剛、榮輝、林勇等幾個發小被編在同一個班級——初一(丙)班,在我的密友圈裏,又增加了一個來自鹿礁小學的小帥哥,綽號老K的家夥,這家夥端地運動健將一個,不僅短跑跳遠一級棒,球踢得好,遊泳也是浪裏白條,加上個性诙諧幽默,頗容易吸引女生關注,和我們幾個臭氣相投,很快打成一片,我們兩個還有一個共性,就是都是獨生子,估計當時也是班上唯二的。不過有趣的是,到了高二年文理科分班時,這個密友圈裏卻只有我一個人選讀文科班,其余都往理科班靠了過去。
對我來說,不管是上小學還是上中學,出門都只有5分鍾不到的路程,只是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左邊的人民小學,繞過三一堂就到了,右邊的廈門二中則是當時島上唯一的一所中學,其前身爲英華中學和毓德女中,英語和足球,是這個悠久名校的傳統強項,從父輩開始,家裏大部分人都在二中念過書,這種同一母校的傳承,其實就是家庭文化的一種積累。
放學回家路上,榮輝對我說:“這兩天哈雷彗星抵達近地點,今晚估計能看得比較清楚,我帶上我做的天文望遠鏡到你家樓頂一起觀測怎麽樣?”我想了想說:“最近家裏有客人住在三樓那,不知道晚上我們吵吵鬧鬧的會不會有影響,我要先問問。”
一旁的鄭剛聽到,就說:“那就去我家吧,今晚我爸剛好不在。”榮輝聽完說:“那就這麽定了,林勇他們我負責叫。”
大眼睛的榮輝,是自小帶著點“神童”光環的夥伴,他父親和我父親一樣都是搞半導體出身,甚至一直身處更尖端的科研領域,但在文革期間狂遭迫害而被迫返鄉,榮輝秉承乃父基因,自小迷上科技那類玩意兒,動手能力很強,小學三四年級就自己做了一台小收音機,還放在學校科技室讓同學們參觀,讓我羨慕得很,更甭提最近他冒出的那什麽勞什子的天文望遠鏡。讀小學時,我因知識面頗廣而有個“萬能博士”的綽號,因爲是某個老師給取的,于課堂上經常被叫喚,徒然具有“官方身份”,迅速傳播開來,當時還頗爲自得,但榮輝卻是我內心不得不暗自承認聰慧在我之上的人了。有段時間正值鼓浪嶼區少年科技制作比賽,我從家裏儲藏室裏收著的整套床板中抽出一片,大中午扛到同學家,請同學父親幫忙鋸下一塊,打算做航空母艦模型的甲板。同學父親一看,猶豫地問我:“這床板木料很好,你們家大人同意你鋸嗎?”我堅定地說:“當然可以,沒問題。”于是一鋸之下,一套床板就此廢了武功,最後航母模型也沒做成,我理所當然地被家人臭罵了一通。
當晩在鄭剛家天台上,榮輝有板有眼地安裝著他的伽利略天文望遠鏡,其他小夥伴們在一旁邊幫忙打著手電照明,邊瞎拉呱著。榮輝說這架天文望遠鏡是從《少兒科學畫報》上刊登的豆腐塊小廣告裏找到一則信息,然後通過郵局彙款購買材料,一個多月後方才收到對方寄來的一套鏡片組和制作說明書。此後在他父親指導下,這個聰明的家夥用了幾周時間收集各種口徑的罐頭、塑料管,根據制作說明截出各段所需長度,逐級連接套裝而成。
我問他:“這望遠鏡到底能看多遠?”
他頭也不擡,邊擺弄著邊說:“這麽說吧,在我家陽台上,可以看清日光岩頂上遊客手上戴著的手表。”
我聽了將信將疑:“有這麽神奇嗎,我不太相信。”
這回他擡頭,眼睛睜得更大:“怎麽沒有,我自己就親眼看過啊,要知道,這可是能看到外太空的天文望眼鏡啊。”
一旁的東星問我道:“晚上幹嘛不到你家去,你家樓頂的地勢不是更高,可以看得更廣闊啊。”
鄭剛嗤笑起來:“他家裏藏著身材很好的比基尼女郎,舍不得讓我們看到。”
聽到這個大夥兒就好奇起來,七嘴八舌地問,我只好把之前家裏發生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下,說罷鄭剛又繪聲繪色講起海邊偶遇。
老K突然吆喝:“DanWi,你怎麽能這樣!”我被他搞得一愣,他又說:“關鍵時候去遊泳竟然沒叫上我,太不夠意思,下次再這樣,咱們絕交。”
大家剛剛靜默下來,馬上又發出一陣哄笑。
林勇說:“就我知道,咱們鼓浪嶼大部分房子都不是自有的,有很多是華僑厝。”
“是嗎?那你們家呢?”大家互相問來問去,有的人清楚,有的人則不清楚,我啧了一聲說:“我還以爲只有我們家是這個情況,但怎麽只有我們家有人跑來要回房子呢,你們的房東呢?”
一會兒,榮輝說望遠鏡裝好了,自個兒貼著鏡頭看半天,我們問他找到哈雷彗星了嗎,他說還沒。我們一衆淘氣鬼們跟著搶前七手八腳折騰了一會兒,忘了當時到底找沒找到哈雷彗星,反正一個個七嘴八舌,興趣點和話題很快被帶跑偏到十萬八千裏外,于是望遠鏡也沒人看了,都坐在天台的地上聊天。
這時候鄭剛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天台的門邊,大家頓時啞了聲音,他面善地問聲你們來了。是啊是啊。十點了,很晚了,明天還要上課,也該回家了吧。是啊是啊。
大夥兒一溜煙全散了。
可過了不久,我和鄭剛卻因爲某事吵了一架,具體原因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兩人在學校見面時都互不搭理,這種冷戰狀態讓我既有點尴尬,又有點無奈,看來隨著天氣變涼,友情也要隨之入冬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