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到任何境外市場上市,都要想清楚:在這裏上市可以得到什麽好處?公司的定位是什麽?根據不同需求去尋找不同的市場”
文 | 顧翎羽
編輯 | 劉以秦
2022年5月,新能源汽車明星公司蔚來在新加坡交易所上市。“爲什麽要去新加坡?”開始成爲中國資本市場的輿論焦點——盡管,此時距離新交所進入中國市場已經過去了14年。
“生意做得也是蠻失敗的。我們在中國耕耘多年,直到蔚來上市才有機會被大家認識。”謝采含笑稱。
謝采含是新加坡交易所北京代表處的首席代表。她在新加坡和中國工作多年,見證中國企業赴境外上市的起落變遷。在她看來,雖然新交所非常支持中國企業,但是中國企業過去選擇很多,並不太願意選擇新交所上市。
然而,宏觀環境的變化,推高了新加坡在此時作爲獨立市場的優勢。
一些數據佐證了財富向新加坡彙集的速度——今年8月,彙豐銀行稱,新加坡可能在十年內超過澳大利亞和中國香港,成爲亞洲的百萬富翁之都。而新交所最近公布的財報顯示,2022財年,新交所取得自上市以來最高的營收紀錄,營收報10.99億新元。增長主要來自衍生品交易,基本涵蓋所有的資産類別。
目前,新交所700多家上市企業中,來自大中華區的企業已經占到了所有上市公司市值的15%。
近期試圖去新加坡的中國企業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由于美股退市風險走高,尋求其他平台避險、資金多樣化的中概股;第二種是有意進軍東南亞市場,看重新交所在東南亞地區和國際資金間的連接角色。
新交所預計,未來將會有更多在美國上市的中國公司登陸新交所。
在過去的幾個月裏,謝采含的忙碌顯而易見。即使在高溫的北京夏天裏見到我們,她也是一絲不苟地穿著黑色西裝和白襯衫,“新加坡人做什麽都很有交易的意識。”在采訪中,謝采含多次提及新交所的獨立市場定位和服務意識。新交所爲不同群體提供的,正是這樣一個包容、有序和安全的交易平台,一個連接的角色。
這種優勢同樣有苛刻的外界限制。8月21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新加坡每年最重要的演說“國慶群衆大會”講話中表示,亞太地區將會出現更多的地緣政治爭端,中美關系的變化、俄烏沖突,新加坡的外部環境已經變得棘手,將盡最大努力避免卷入“大國競爭”。
在大國間取得平衡,是新加坡一直以來的生存之道。然而,當外界環境日趨複雜,這種平衡的成本將會變得高昂,收益也不可避免受到壓縮。不過,對于一些中國公司來說,當下的新交所,盡管存在體量較小、流動性不足的問題,但是,作爲退而求其次的避風港,依然值得考慮。
此前有蔚來前管理層人士向《財經十一人》表示,新加坡是蔚來在去年赴港上市遇挫後的選擇,也有多位熟悉新加坡的資本市場人士向《財經十一人》提到,去新加坡上市,並不等于能夠更順利地開辟東南亞市場,東南亞不同國家的市場基礎、政策與人才狀況都不一樣。
無論如何,對新交所來說,此時是一個需要抓住的機遇期。他們要怎麽做?對于中國公司來說,新交所值得選擇嗎?
以下是《財經十一人》與謝采含的對話。
對話中,她談到了蔚來的案例、中國企業赴境外上市的變化、新交所的中國戰略,甚至從東南亞企業和新交所的合作中,能看到過去中國企業的影子。
環境已經發生變化,企業和市場都需要做出改變。
蔚來赴新上市:一個雙向學習的案例
《財經十一人》:2022年5月蔚來在新交所上市,經曆了什麽樣的過程?
謝采含:我們今年年初才開始和蔚來接觸。當時雙方都看到了合作的契機。我們看重蔚來適合新加坡市場,所謂適合,指的是像蔚來這樣的企業有國際化發展的需求,尤其是開拓東南亞市場,這樣的企業才更有動力到新交所來。
蔚來的主要需求有三個,除了融資和東南亞市場,蔚來作爲一家中國公司,在現在的國際環境下,海外發展會受到一些地緣政治風險的掣肘。一個新加坡上市公司的身份,能增強其國際化的定位。這也是現在中概股的普遍訴求。
因此,我們和蔚來只用了不到一個月就敲定了合作,兩周確定了中介公司,開始盡調,到其正式登陸新交所主板,一共用了不到五個月的時間。
《財經十一人》:爲什麽能這麽快?
謝采含:我認爲是雙方的配合。蔚來是我接觸過最熟悉國際資本市場操作的中國公司之一,會主動爭取交易所的支持,並且有清晰的國際化戰略,在中介機構和投資人的選擇上,有自己的想法。這些是我接觸的其他中國公司相對欠缺的。
我們前期在中介機構的選擇和推進監管流程上提供了很多支持。在上市時我們也爲其做了規劃,幫助他們在沒有增發的情況下選准時間點。
因此,蔚來的項目不只是其他中國企業可以學習的一個國際資本市場案例,對新交所來說,也是一次與中國企業合作的嘗試。
《財經十一人》:也就是說,蔚來也是新交所用心經營的一個標杆案例。爲什麽是蔚來?
謝采含: 我們一直在主動尋找一些適合新加坡市場的中國企業來打開市場。我們之前接觸了很多企業,它們不想第一個吃螃蟹,也對我們提的一些優勢存疑,因此不願意來新加坡冒險。但蔚來不一樣,它們在美國的表現很好,所以有本錢去承擔風險。這固然有蔚來本身的特性,也是因爲隨著中國資本市場和企業的發展,企業越來越自信和成熟,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第一次見李斌(蔚來汽車創始人),他就說,我可以幫到你的市場,幫你做宣傳,那麽你可以爲我做什麽?這是我接觸的中國企業裏的第一家——除了想要了解新加坡能給企業帶來些什麽,還告訴我企業能給新加坡帶來什麽。
《財經十一人》:您怎麽評價這個交易的結果?
謝采含:我們彼此都從這個交易中受惠。我們也希望其他企業可以看到蔚來這個案例,開始了解新交所。
新加坡在支持華人企業方面一直都是給了100%的努力。但因爲過往中國企業的選擇很多,這一點優勢並不明顯。我們一直強調所謂的新加坡的效率、監管機構的完善,以及新加坡作爲一個獨立國家的定位可以給企業帶來哪些戰略支持,這些內容我們講了很多遍,但企業無法真正去體會到這樣的優勢,直到蔚來的項目讓新加坡的優勢有機會得到曝光和認可。
現在除了中國企業,也有更多東南亞獨角獸也關注到了我們。
赴海外上市,中國企業還需要想得更清楚
《財經十一人》:您在2004年就進入新交所工作,這些年您感受到中國企業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謝采含:過去中國企業規模比較小,可以通過融資快速長大。但當時中國資本市場還不能完全滿足它們的需求,所以它們才會往境外走。同時,它們還不夠成熟。所以有一段時間,中國企業無論是到了中國香港或者新加坡、倫敦甚至澳大利亞可能都不那麽受歡迎。大家普遍覺得中概股公司質量不高,合規方面也不注重、喜歡走捷徑。
不過,現在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講,這類中國企業占少數。中國企業在最近五年成熟了不少。過去一些中國企業,上市大多是爲了把現有的運營模式做簡單延伸。現在他們會更多去探討:作爲一個上市公司,我需要滿足哪些門檻?
隨著國內本身資本市場的成熟,在一些機構的栽培之下,企業在合規方面也做得更好。比如現在有很多中國的中介機構在新加坡設了點,借此了解新加坡對于上市公司的要求,再傳達給中國企業,讓他們更有能力去應付國際市場的要求。
《財經十一人》:那麽現在您認爲中國企業到境外上市還需要著重注意什麽?
謝采含:企業到任何境外市場上市,都要想清楚——在這裏上市可以得到什麽好處?公司的未來定位是什麽?根據不同需求去尋找不同的市場。
如今,我們國際市場上接觸到的中國企業,大部分融資不只是爲了快速長大,會考慮怎樣結合國外的資源,爲自己所用,甚至有些就是想要讓中國的品牌走入國際市場,讓大家改觀。
雖然企業上市後規劃能否實現,因企業而異,但整體來講,中國企業在境外的認可度比較好。美國對于中國企業的不友好,也會讓中國企業更想要去在國際市場上證明自己。
《財經十一人》:新交所會對中國企業上市給予特殊支持嗎?
謝采含:新交所不會對中國企業特殊對待。我們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可以在每個市場都吸引到合適的企業。誠然,有一部分中國企業會在意去哪裏可以得到好的政策,但其實,我認爲中國應該自豪的是,現在有相當一部分企業想得到的是一個公平競爭的市場,來證明作爲一家中國企業,不需要任何優待,也可以和歐美企業競爭。
就像我之前跟蔚來說:我希望,在外界眼裏,蔚來到新加坡,是蔚來要在東南亞布局,而不是“中國的特斯拉”在新加坡上市。
我們也跟中國的監管機構有很多交流,持續探討怎樣幫助中國企業在境外市場發展得更好,讓“中概股”不再是一個貶義詞,這是新交所、中介機構與監管機構,要一起達成的首要目標。
爲什麽是新加坡?
《財經十一人》: 近年來隨著宏觀環境變化、地緣風險的增強,企業去新加坡的熱度提升。您怎樣看待這種對新交所來說的機遇?
謝采含:從現在的大環境的情況來看——無論是美國對中概股的不友好,或者是俄烏沖突——市場追求確定性。新加坡作爲一個中立避風港的優勢被放大了。但是,新交所的定位一直沒有變過,就是爲企業、投資人、個人提供財富保障。鑒于我們的開放和市場化,資源可以很容易帶進新加坡,有一天也可以很容易地轉到其他地方去。我們對此很開放,一直以來,我們的角色都是幫助客戶連接到更大市場,不一定要把資源鎖在新加坡。
所以我們也會趁這段時間去做多一些宣傳,讓大家了解新加坡的優勢。這裏可能不是一個永久的選擇,但我把一部分財富留在這邊是一個保障。
《財經十一人》:現在有意來新加坡的中概股是否變多?
謝采含:確實這一段時間交流得更頻繁了。很多投資人覺得新加坡作爲一個避險市場,對于一些可能面臨退市風險的企業,是一個選擇。還包括我們跟紐交所、納斯達克合作的成果,可以幫助到後續想要來新加坡上市的中概股公司。
較之其他交易所,尤其是對于二次上市或介紹上市的企業,我們的上市條件整體要低一點。我們和發達司法管轄區有互認機制,如果企業已經在發達司法管轄區上市,再來到新加坡,不僅在上市流程上不用多滿足一套上市條件,上市後包括並購、增發等大型企業活動也都可以依據此前在第一上市地所做的披露,不會增加企業的合規成本。
因此,企業在在新加坡上市,相當于用最短的時間,最低的成本,多一個上市的平台。
《財經十一人》: 您在和中概股接觸過程中,他們來新加坡上市普遍會有一些什麽樣的訴求?
謝采含:首先是希望尋找投資人和投資機構方面的一些新機會,其次是希望我們能夠爲他們的業務發展引薦一些新加坡和東南亞的機構,最後一點比較實在,就是效率問題,因爲境內上市可能沒有那麽快,香港上市現在時間也比較長。比如蔚來真正用于監管審核的時間其實只有兩個月不到,其他交易所可能沒有辦法提供這樣的效率。
《財經十一人》:近期阿裏巴巴在港股提出了要改爲雙重主要上市,也有不少的企業在回流中選擇這樣的方式。您怎麽看待中概股回流選擇雙重主要上市的趨勢?這些企業來新交所選擇雙重主要上市的意願是怎麽樣的?
謝采含:目前我們整體的上市框架下,二次上市比較占優勢。對于發起人,無論是時間,或者是整個流程需要的成本優勢都很明顯,所以,我們溝通的還是二次上市居多。
企業如果要考慮在新交所做雙重上市也可以。企業可以選擇先通過二次上市,在我們的市場熟悉環境後再從二次上市轉爲第一上市,我們也歡迎更多企業去進行這方面的探討。
《財經十一人》:市場普遍認爲在新交所上市市盈率和流動性均不如港交所,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謝采含:企業應該根據自己的市值規模和所想要找的投資人類型來選擇市場。新加坡的市場是比中國香港小,中國香港有近3000家公司,我這邊有700家公司。我們最大規模的企業市值在香港還排不到前十。所以我們的市場定位非常清晰,希望引進的是體量處于5億-50億新幣區間的企業。這部分企業在新加坡的市場關注度、找到好投資人的能力、包括上市後的換手率、交易量,都會比同規模的企業在中國香港來的好。
在流動性方面,我們現在網絡券商也漸漸變多了,新交所有超過40家活躍的做市商,去幫助市場提供流動性。機制也比較靈活,我們做市商的安排不限于一個月,我們可能是六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來幫助企業的流動性上軌道,然後我們再慢慢讓市場去對企業進行交易。
所以對于企業來講,這裏跟其他的市場不一樣,無論從IPO的准備階段到後續上市,都會持續從不同層面跟交易所有交流。
《財經十一人》:也就是新交所追求差異化發展。
謝采含:是的。大型企業來新加坡上市,主要還是基于自己的戰略考量,接下來還會有像蔚來這樣體量的公司來到新加坡。我也不用太多去推動,未來我們團隊重點還是瞄准一些體量相對小一些的企業,他們除了關注上市成功,還要關注上市之後的表現,這也是我們可以拓展的空間,讓他們真正體會到,以他們現在的市值,在新加坡得到的資源會比在其他的市場更好。
《財經十一人》: 具體是什麽樣的資源?
謝采含:新交所投資群體非常多元化。在我們總市值近7000億美元的上市公司當中,有近40%的市值是來自于境外的公司。投資人可以通過我們的股權資本市場,去接觸到來自多地的企業,爲投資組合做地域性的風險分散。企業也可以通過我們平台接觸對于多地企業熟悉的投資人群體。
這些是過去多年累積下來的,目前新加坡彙聚了新加坡本土以及國際性的機構投資人,除了國際大型的主權基金、成長型基金、對沖基金和養老基金,活躍于我們資本市場的,還有大量的區域性的投資人。
新加坡有政府背景的基金,比如說GIC、淡馬錫,還有經濟發展局投資公司,也是基石投資和再融資圈子比較常見的投資機構。此外還有來自亞太、南亞、歐洲、中東等的一些資金,這些資金除了通過機構投資進入我們的市場,也會以家族信托投資或散戶交易的方式去配置他們的投資。目前有超過1000家的全球基金,通過一級和二級市場參與投資新交所的上市企業。
近期我們觀察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變化,過去可能某些地區投資人的比例明顯占得比較高,但在這段時間我們看到投資人其實更加分散,不聚焦于某一個地區。這也說明了我們投資人群體在變得更具活力。
《財經十一人》:除了上市,中國企業和新交所還有哪些合作的空間呢?
謝采含:我們是一個多元資産交易所。所以我們支持中國企業不只是在融資方面,我們的一些外彙大宗商品、外彙期貨交易也能幫助避險。
結合我們在中國的發展戰略,未來我們希望首先建立跨市場的互聯互通,加快國內證券及大宗商品的國際化發展速度,也能促進中國關于開放金融市場承諾的落地實施。
其次,爲跨市場資本流動提供支持,我們在産品創新和定制化設計上,盡力去滿足中國客戶的需求,幫助金融中介機構能夠迅速地設立機構、申請會員,以此來增強新加坡本地市場的流動性,期望與中國一起把蛋糕做得更大。
最後,新加坡集聚了財富管理和國際頂尖的投資人,本身就是一個大的資金池。我們希望滿足中國企業的投融資需求,更好地幫助他們在東南亞市場的發展。
東西方之間的橋頭堡
《財經十一人》: 東南亞企業對來新加坡上市目前是什麽樣的態度?
謝采含:東南亞十個國家,不同國家資本市場的成熟度不一樣,有些國家會相對保護自己市場,不鼓勵企業到境外市場上市,來新加坡上市會比較難。此外還有一些獨角獸,他們的目標也不是東南亞市場,可能會直接去美國上市。但我們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我提到的5億-50億市值範圍的獨角獸。
一些市值不是特別大的東南亞企業在美國市場,得不到關注。這些企業如果在新加坡,可以先讓新加坡的投資人進來,當規模較大時,再通過新交所和美國交易所的合作機制,轉板去美國上市,或是在新加坡保留第一上市,再去美國做兩地上市。這些要看公司整體規劃。
我必須要承認,美國市場往往能給企業一個更好的估值。但新交所的好處在于我離這些公司很近,近不僅有利于交流和理解,作爲東盟的一個成員國,新加坡的很多貿易政策都是在跟其他成員國家協調後才開放的,這些對于公司的業務發展會有幫助。
《財經十一人》: 具體是什麽樣的幫助?
謝采含:如果是你是一家菲律賓或者印尼的公司,想到一個國際市場,讓大家認可你,其實不容易。所以這些企業,會想通過新加坡去熟悉國際環境,再逐步走向更大的市場。新加坡兼具東西文化,尤其是很多東南亞企業看重中國市場的機會,這種情況下,不太會選擇去美國上市,而中國香港對它們來說又會太強化中國色彩,他們又不想淡化在中國以外的定位。所以,很有可能會選擇新加坡。
一直以來,新加坡都是這樣的跳板角色。我們自己有的資源不多,反倒是周邊國家資源很多,所以新加坡的危機意識一直很強。我們想通過連接的方式,把資源做整合,然後彙集到新加坡來。讓中國企業在新加坡可以找到美國、中東、東南亞的資源;讓東南亞的企業同樣可以在這邊找到中國、美國、印度、歐洲的資源。他們都不用跑得太遠,又在一個熟悉的、規範的環境下去做交流和交易。
《財經十一人》:新交所這種模式是怎麽形成的?
謝采含:新交所的市場不是爲任何一方而建,每一方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舒適點。所以美國企業來到新加坡,不會認爲這是一個華人的地方。中國企業來到新加坡,又覺得這裏是華人的地方,也感覺舒服。
要取得這樣的平衡,就必須市場化。新交所的規則在不斷改進,試圖滿足各種情況,這才是市場化。我們不會短暫性地推出一些政策,情況變了這些政策又不適用,我們一直在和企業磨合,讓企業覺得來到新加坡是在一個可能爲他設計,但也不完全爲他設計的環境下去做發展。
作者爲《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