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圓形監獄
小時候的政治課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苦差事。十幾歲能感到的世界的複雜性,畢竟還是有限的,強迫去記憶那些價值觀和方法論,可是件費腦又辛苦的事。要是再攤上個負責任的政治老師在身邊來回晃悠,動不動站在背後,檢查是不是在看書,那就更難受了。這種痛苦可能和被監控的犯人類似,被管教不只是身體,還有精神。
世界上的痛苦都是慷慨的,不會只單一地重複一次。等長大開始上班了,很可能會發現,突然窺屏的老板和當年在教室後門偷看的班主任,能帶來一樣的心理不適。然而快樂也往往是相同的,隱秘的反叛總是愉悅的。十幾歲時的快樂是上課偷偷玩手機,而長大了成了偷偷摸魚。有時候摸魚時遭遇的事情,還會讓人發現年少時沒認真學習的東西,充滿了成年世界的玄機。
原來馬克思早都明白了這種強迫下的痛苦,在一百多年前就描述和分析過它。那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批判被強迫、監視且缺乏精神參與的工作。
馬克思發現人們的勞動內容,被分割成小塊,每個人只負責其中極小的一部分,不能對勞動目標自由設定,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勞動節奏,有時候甚至對整個勞動過程都茫然無知,大多數工作果實提不起人們的成就感,因爲它與自己無關。不光如此,工作者還成爲了被監控的對象,被“空間所控制,被厚厚包圍著的灰漿、磚頭以及社會監視技術所‘規訓’,勞動所其實就是一個‘全景敞視監獄’”。
福柯其實也不是什麽原創思想者,再一次提出現代的學校、工廠、醫院等等,其實都是按照監獄的邏輯去建設的。人人都成了馴服而有用的肉體,驅動著巨大社會機器的完美運轉。當代呢,人真正的自由感,可能來自于衛生間的長歎息,也可能來自于無人注意時,十幾分鍾的摸魚。
但有時候偶然事件的出現,倒是給了人們重新審視常規的機會。比如這次的疫情,它帶著一個世紀的技術積累,對當代辦公模式提出了一個歇斯底裏的質疑:作爲一個員工,我真的必須去單位上班麽?作爲一個企業主,我真的有必要花那麽多錢租辦公室麽?
舊有的集體辦公的文化惰性被打破了,全中國的人被動的嘗試了一種新的可能:在家上學工作不可以麽?我們就不可以收回勞動和學習的主動權麽?
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不少人不僅欣然地接受這種可能性,甚至在這種模式下做到了更好。小微企業主老油條就很開心,打算今後在招人的時候把“允許在家辦公”作爲一項福利寫進招聘啓事。
評估它的好壞,先得從這次疫情最大收益者說起——雲辦公軟件。
“幾十萬場雲端會同時開
我們技術都加班加瘋了”
國內某大型雲辦公軟件公司透露了一下2月3日的數據。它大得讓人無法相信。這一天原本應該是許多地方複工的日子,但是由于都在家隔離,許多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家工作。結果,就在這一天,幾十萬家企業在該辦公軟件上開始進行企業會議,整個登錄人次在當天到達近2億。
流量一下這麽高,互聯網公司自然是開心的,但用戶反饋突然也猛增了起來。小學生罵街打1星的故事我們就不說了,但是滿足許多真實的客戶需求,雲辦公軟件們那是拼命地發版升級。大家在家隔離的這些天,搞技術的可是忙壞了。
小夢,一個愛漂亮又能幹的平面設計師,在疫情之下就被要求在家裏上班。對于小夢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難事,因爲作爲設計,最重要的生産資料就是電腦和Adobe系列軟件而已,之前她也有偶爾過雲上班的經驗:別人提完需求,自己悶頭回家把整個項目做了,再交給對方。
對于這一次公司要求線上辦公,她對自己的工作倒是沒什麽怨言,但是她對別人線上辦公的能力,實在是失望壞了。
之前在公司上班,大家要什麽樣的作品出來,都是跑到小夢眼前面談,連比劃帶打比方舉例子告訴小夢自己的需求。現在好了,在家辦公自己沒問題,同事們打字說不清楚了,這就得開視頻會議說。小夢可能還穿著睡衣,精致的美少女形象一下就可能被毀了。
出現幾次這樣的情況以後,小夢有了兩個打算:1、自己要出個流程,要求甲方提要求按流程來,和邏輯不清楚的人交流太困難。2、給産品寫反饋:你們,能不能加個美顔功能……
加美顔可不是小夢一個人的需求,某公司的産品反映,一樣的用戶評論有十幾萬個。怎麽辦呢?叫技術加班加點改版上線吧。所以最近許多辦公軟件,都搞上了美顔和濾鏡。
這是讓人喜聞樂見的一個分支故事,線上辦公文化在逐漸形成是個好事。不過有著重大的指導意義的,其實是小夢要求建立的工作標准化程序。這一點很重要,畢竟國內不講究、自己工作流程一團亂的公司和員工,實在是太多了。
如果企業和個人對于雲辦都能迅速建立起來良好的工作標准和程序,加上已經成熟的技術,未來幾年很可能催生辦公模式的變革。不要以爲這事不可能,淘寶的起家史裏,最精彩的一部分就是非典的那年——當時爲了降低感染風險,人們開始學著線上購物,結果人們的購物習慣被徹底改變了。
就現在的疫情來看,新冠肺炎造成了很大損失,比如餐飲業、旅遊業和線下娛樂業,今年的經濟數據估計是不大好看了。但對于另外一些行業,尤其是線上行業,它帶來了機會,甚至是開啓了下一個時代的序章。
5G助力在家辦公
這其中露了大臉的,還有5G。各地修建小湯山模式醫院的時候,5G網絡都給鋪上供醫院使用了,未來著實可期,連帶著概念股也一片紅。不過當年後割肉的豆腐乳又打算滿倉5G概念時,老油條還是嘀咕了一句,現在估值明顯虛高了,小心再站崗。
5G崛起並不是沒有先例可循的。過去3G到4G創造的經濟效益,就是有目共睹的。中國當時還不是4G領導者,各大運營商的統計數據和經濟數據統計得很亂,我們就看看當時老大美國吧。
先說經濟增長。2016年,4G領域的領導地位給美國年度GDP增長貢獻了近1000億美元。它帶來的經濟紅利,遠超了預估。2016年原本預計的3,503億美元的經濟增長,因爲4G躍升到了4,450億美元。
至于工作崗位,從2011年至2014年,美國4G網絡的推出使互聯網工作崗位增加了84%。3G到4G每多部署10%,美國經濟在一年內相應地會産生超過23.1萬個新的就業機會。企業紅利更不用說了,美國4G的領導地位讓美國的公司有了1250億美元的收入。
爲什麽中國5G處處受阻?因爲華爲信不過嗎?根本不是的。4G到5G能引起的經濟效益,要遠遠超過3G到4G,中國要是爭取到5G的領導位置,上邊那些好處不光是中國的,能帶來的經濟紅利還會幾何極上升。誰願意放棄這麽大蛋糕呢?都不願意。
利益之爭在這裏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就講講各個國家5G的核心問題吧,其實就一個:技術鋪設好了,普及不了。許多國家的運營商已經連哄帶騙讓大家使用5G了。什麽手機捆綁超低價套餐;5G升級流量禮包;最流氓的是偷偷給4G降速。
但對于消費者來說,還是不劃算:想用5G硬件得自己換,5G手機價格還不低,4G也挺快的,何必要換?沒有剛需,就沒有消費,沒有消費就沒法帶動整個産業鏈的升級。
所有希望普及5G的國家,都抓破頭皮想辦法讓大家升級到5G,但都缺乏敦促消費者升級的契機。就在這時候,疫情來了。
我們不歌頌災難,災難就是災難,說得再好聽誇不出花來。但是我們不能放棄把災難扭轉成機遇的希望和努力,危中帶機,這個我高中作文就寫過。
在今年1月以前,在線辦公對于中國的大部分企業來說,都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補充手段。而現在,疫情把5G的應用場景一下子就展現給了大家。在家辦公帶來的信息超大規模流動,對更大容量更快速度的信息需求,使得人們一下就清楚了5G網絡的好——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遠程辦公軟件卡住或崩掉。
說起來在家辦公最初的發源地是美國。
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大中城市有著許多變數:首先是經濟發展給城市交通系統帶來壓力,城中心辦公讓人們從城鎮的四面八方趕來,通勤之路變得非常痛苦。與此同時,私人電腦、電話和傳真已經開始普及,1G網絡又已經被建設開。律師、會計、寫作者們發現,自己其實去辦公室沒什麽必要,不如在家辦公。
當年促進美國在家辦公出現的因素是技術到位和大城市病。現在中國技術是到位了,社畜們雖然適應了大城市生活,但一場疫情還是告訴我們——保持適當的距離也是件好事。說不定遠程辦公的機遇就在其中。
在家辦公不再是夢
接著說美國在家辦公的發展曆程吧。
美國人傑克·尼尔斯从理论上提出了远程办公的可能,并在1976年的時候出版了自己的書《遠程交流與交通平衡:未來世界的可能性》提出了一些基本框架。之後他又進行了實踐,把位于城中心的辦公室分散到員工家附近的郊區去,並要求他們去離自己家最近的辦公室上班。實踐過後尼爾斯發現,這樣不但可行,還降低了辦公成本,提高了員工的幸福度,最後生産效率也上去了。
慢慢的,遠程辦公的規模也越來越大。根據Global Workplace Analytics在2019年的數據,美國現在有470萬人口長期遠程辦公,占到了全部勞動人口的3.4%。偶爾去上班,絕大多數時候遠程辦公的勞動者也越來越多。企業也提供給了員工多元的辦公可能。比起5年以前,願意讓員工多元辦公的公司多了40%。
當然了,美國之所以能完成這些,畢竟有半個世紀的管理和技術經驗。中國目前在技術上已經有了實現雲辦公的能力,但是在文化和管理上可能還差一點。
一位有過外企和中企工作經驗的網友是這樣說的:在她工作過的海外公司裏,線上工作流程,公司自己的VPN,工作郵箱,雲端硬盤賬號,都是已經是定好的。雇主對于完成進度關注度很高,至于別的時間你在幹嘛,雇主並不在意。
在中國企業呢,大家線上工作還是靠微信,存放文檔至少有10個賬號,郵箱也並未統一,這些都造成了巨額的時間成本,降低了企業和個人雙方的效率,這樣最終會轉化成經濟成本。
但最可怕的是那種幹完還要多幹,或者假裝沒幹完加班,非必要時刻還要到崗打卡的文化。雇主對于所謂“態度好”的關注,大于了對工作進度的關注,這其實對生産率的阻礙更大,是不是又讓你想起了中學老班那顆若隱若現的大頭?
如果中國企業能夠盡快地建立起標准化的雲辦公流程,那對于誰來說都是件大好事:一個企業可能不用花巨額租金來租辦公室了。IBM就曾經因爲讓員工遠程辦公而節省了幾十億美元開的開支;而員工們大可以找到一個便宜的地方買房,然後線上選擇待遇最優的工作,再也不用花那麽時間通勤了。
最讓人精神上欣喜的可能是奪回勞動的自主權。如何工作和如何完成工作,又成爲了一件隱秘而自我的事情。大家盡可以穿著睡衣在電腦前靜默的工作,預估出進度合理安排休息的時間,而無需低眉下眼地聽著腳步聲關閉摸魚時的電腦屏幕。
不過上面提到的是一個理想的雛形,壞事也可能會發生。也許這次變革會讓人們的工作時長變得更長,人們被要求24小時在線到崗;或許人們變得更宅,失去了不多的真人社交時間而出現更多的心理問題。
IBM從2017年開始,也叫停了極端的遠程辦公,因爲發現缺乏交談,嚴重折損了公司的創造力。已經困在家裏一個月的老油條也希望能早點召回員工,好當面拍拍肩膀砸砸桌子,他認爲這對于他們的成長也是有好處的。
這次疫情會帶來什麽呢?現在還評判不了。但就現在來說,希望國內公司和雇員真的能發現在家辦公的好處並盡量規避其壞處,有更多的選擇,也希望新的災難不要出現。
參考文獻
劉永春. SOHO辦公現象的倫理審視[J]. 倫理學研究, 2017(5).
福柯. 規訓與懲罰[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疫情之下,在家辦公行不行?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20-02/07/c_1125541823.htm
上億人“雲開工”:在線辦公軟件崩潰,緊急上線美顔功能https://www.sohu.com/a/371045750_250147
疫情“敲開”遠程辦公大門:企業微信的意外流量http://www.21jingji.com/2020/2-15/5MMDEzODFfMTUzNDA5Mw.html
HOW AMERICA’S 4G LEADERSHIP
PROPELLED THE U.S. ECONOMY https://api.ctia.org/wp-content/uploads/2018/04/Recon-Analytics_How-Americas-4G-Leadership-Propelled-US-Economy_2018.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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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