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及線上課堂的過程中,吳恩達不知不覺間成爲了世界上教過最多學生的人。即便是離開百度後自己開公司,他扮演的角色也多多少少帶著“老師”的色彩。
從斯坦福到谷歌再到百度,他學到了不同的東西。“希望我學到的東西也能幫到其他人。”9月18日,吳恩達(Andrew Ng)在2018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期間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時說道。
這位頂尖的華裔機器學習專家在身高上頗具優勢,幸而眼睛總是呈溫和的月牙狀,大大減弱了壓迫感。無論說英文還是中文,吳恩達都語聲輕柔。
吳恩達在2018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期間接受澎湃新聞專訪 澎湃新聞記者 孫懿赟 圖
他1976年出生在英國倫敦,16歲時從新加坡著名的萊佛士書院畢業。在美國一路從卡內基梅隆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後,2002年,吳恩達進入斯坦福大學工作,擔任斯坦福人工智能實驗室的主任。他開設的機器學習課程,創下了選課人數的火爆紀錄。
“AI人才缺口巨大,很長時間內都無法填補。”這是吳恩達對人工智能教育的基本判斷。他給出的解決方法是網絡課堂,並參與創始了著名的線上學習平台coursera。而他本人的斯坦福機器學習課程在coursera上長期位列熱門榜單,六年多來注冊學生數以百萬計。
“AI老師,多多益善。我從斯坦福了解到一件事:即使斯坦福也沒有足夠的AI教授。”吳恩達說道。他希望中國的教育機構在培養AI人才的過程中,能更多地采取這種“翻轉課堂”的模式,將學習主動權轉交給學生。
吳恩達覺得,現在是大家上手AI的黃金時代。“不管是AI新人,還是AI老人,我都會說:放手向前吧!”
在采訪過程中,記者能明顯地感受到吳恩達與老師這個角色的契合。問答完第一個問題後,他特意停下來確認:“剛才我回答得挺長的,這個長度合適嗎,還是需要縮短一些?”
而在記者確認問答節奏沒問題之後,吳恩達幾乎把每個回答都控制在了這個長度附近,簡直讓人懷疑“小度之父”和“小度”一樣是個答題機器人。
他回答的節奏也猶如編好的程序,思考時間根據問題的常規程度有所差異,仿佛是在迅速檢索最接近的匹配項。但不管思考多久,一旦開始回答,吳恩達便不會停頓,保持溫和而穩定的語速敘說到底。
2011年,吳恩達進入谷歌大腦團隊。很多人當時對神經網絡技術新存疑慮,他便從語音和地圖這兩個較小的項目做起,逐漸證明了AI的賦能價值,然後才得以接觸廣告部門這樣的核心業務。2012年,吳恩達團隊訓練一個擁有10億多個突觸連接的神經網絡識別出了貓的圖像。這個瞬間將永久定格在深度學習的曆史上。
2014,吳恩達來到中國擔任百度的首席科學家,成爲百度“All in AI”戰略的旗幟人物之一。2017年離職時,他給百度留下了千余人的龐大AI團隊。
目前,吳恩達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他創始的Landing.ai公司上,用他的親身經驗和專業化團隊幫助企業的AI轉型。“我相信,我可以讓更多偉大的公司變成偉大的AI公司。”他說。此外,他還成立了專注教育的deeplearning.ai、從事投資的AI fund,並擔任自動駕駛公司Drive.ai的董事。這些名字裏都帶AI的企業,構成吳恩達的“AI宇宙”,互有支持和幫助。
盡管人工智能曆史上曾經曆過幾次寒冬,吳恩達對眼下這一波AI熱潮十分樂觀。他評價道,AI已經成爲推動經濟的引擎之一,商業落地建立在堅實的發展勢頭之上。
另一方面,各個國家和城市都還有很大的投入空間。“我覺得目前北京和硅谷有相對最成熟的AI生態,但也不是完全成熟。”他說道。比如,中國非常擅長取得市場上的創新,但在基礎研究上仍有不足。
天花亂墜的噱頭也是個問題。吳恩達覺得在狹義AI的蓬勃進展下,有些大衆情緒需要糾正,尤其是對通用AI、類人AI甚至危險AI、邪惡AI的過度宣傳。“坦白來講,我個人沒看到通用AI有很大進展,我希望有一天會有,但那可能是數十年,乃至數百年後了。”
以下內容爲專訪實錄,翻譯自英文:
即便是斯坦福大學,也缺AI教授
澎湃新聞:您長期從事AI教學,可能是這個星球上教過最多學生的人。您在這個過程中最深的感觸是什麽?
吳恩達:教學的本質是讓別人、讓學生成功。有課的早上,我一醒來就只想著一件事:我要如何說、如何做才能幫助學生們成功?有時候我在中國、美國遇到教過的學生,得知他們聽過我的課之後,職業生涯出現了新變化、新紀錄、新提升,這很是鼓舞我。我也很感激數百萬學生的努力和時間。說到底,教不如學重要。
AI正在改變如此多的行業,AI人才缺口巨大,很長時間內都無法填補。幸運的是,深度學習的興起讓AI變得前所未有地易上手。比如說,如果你想進入計算機視覺領域,現在比十年前容易多了,因爲現在的算法簡單多了,也更依賴數據。 我想現在是人們進入AI的黃金時代。不過,現在網上好的課程內容還不是很多,這是個挑戰。正因如此,我才自豪地通過deeplearning.ai和coursera,爲許多人提供在AI領域立業所需的教育。
澎湃新聞:誠如您所言,AI人才的缺口很大。最近中國教育部推出了一些項目,中國高校也陸續開設AI課程,甚至AI學院。您對此有何看法?
吳恩達:中國和中國高校在AI教育和其他方面的投入令人激動。AI老師,多多益善。我從斯坦福了解到一件事:即使斯坦福也沒有足夠的AI教授。因此,我在斯坦福的深度學習課程是以“翻轉課堂”的形勢開展的。所謂翻轉課堂,指的是學生接受視頻教學,在家完成作業,再帶到教室討論。通過翻轉課堂,我在斯坦福一年能教授三次,而非一次深度學習課程。學生們的體驗也很好。我希望中國的教學機構也更多地采取這種模式。
無論AI新人還是AI老人,一句話:放手向前吧!
澎湃新聞:您對剛剛進入大學選擇AI方向的學生們有何建議?
吳恩達:不管是對正在學習AI的年輕學生,還是已經拿到文憑的人,我都會說,放手向前吧!AI的需求缺口很大,你們有很多機會去做有意義的事,改變行業,幫助傳統公司轉型,成立新的公司,等等等等。AI技術太年輕了,有價值的機會太多,因爲實在找不到那麽多人去做。這種情況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此,不管是對AI新人,還是AI老人,我都要說,放手向前吧。現在有高校課程,也有cousera、deeplearning.ai、網易雲課堂這樣的線上課程,上手AI前所未有地容易。我希望每個人都這麽想。
澎湃新聞:AI人才需要哪些素質?
吳恩達:AI領域的成功需要勤奮和持續學習的能力。這是因爲,AI技術仍在日新月異地發展。網絡課程能打下良好基礎,但也要堅持閱讀論文,跟上最新的研究進度。但我覺得網絡課程確實是打下AI良好基礎的最省時方法。另一個趨勢是越來越多的公司利用網絡課程培訓員工,AI人才再多也不夠。我認爲,企業應該更多地創造AI人才,而非僅僅聘用人才。有了線上的電子內容,CEO和首席學習官們就可以更方面、更高效地培養成千上萬的工程師。
斯坦福、谷歌、百度教會我不同的東西,希望我也能把這些教給別人
澎湃新聞:您是斯坦福的老師,在谷歌、百度等大企業工作過,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企業。其中哪一段經曆是最難忘的
吳恩達:斯坦福、谷歌、百度……這些角色我都很喜歡。我很幸運地在不同的地方學到了不同的課程,希望我學到的課程也能幫到其他人。我來舉個例子。早期領導谷歌大腦的時候,神經網絡並不是一項廣泛被接受的技術,很多人心存疑慮。我的第一個客戶是谷歌的語音團隊,把這個項目做成了,我們團隊從中獲取了動力。現在很多CEO可以學習下這一點:你上手的第一個AI項目不一定得是最大、最重要、最吸金的。我們在語音團隊的成功吸引到了第二個客戶,谷歌地圖。在谷歌地圖也成功了之後,我才開始接觸廣告部門。因此,AI不一定要從最大的項目起步,更重要的是,用一兩個成功的項目來贏得信任和動力。我們現在的landing.ai也是這麽做的。
澎湃新聞:美國的很多AI大牛都和産業界有緊密的聯系,您覺得這種模式對AI的發展有何作用?
吳恩達:AI的發展同時受到斯坦福等高校和企業推動,當然也有政府和研究機構的參與。這些角色都很重要。我覺得,現在AI找到了越來越多的應用場景,那些對學界和産業界都很熟悉的人是很重要的。快速的思想交流會幫助發展AI。研究人員會遇到的一個問題是,在每個研究項目上都有五十個方向可以做、五十個點子可以嘗試。比如我們做語音識別的時候,可以改善准確率、延時或內存占量、噪音識別等等,我們總是有那麽多點子,而且可能每一個都值得去做。因此,讓應用場景來推動研究,有時候能讓研究人員集中到若幹個重要的方向。
澎湃新聞:您百度離職後宣布了landing.ai、AI fund、deeplearning.ai等項目。這些項目的出發點是什麽?您昨天(9月17日)在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也說,AI項目要避免和大企業競爭,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長處和特色?這些項目的長處和特色是什麽?
吳恩達:我目前把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landing.ai上,用AI幫助其他公司轉型,賦能産業。我相信我可以幫助更多偉大的公司成爲偉大的AI企業。
我們的ai系列公司中,還有AI fund負責投資初創企業,而deeplearning.ai則是一個教育系統。我想要幫助盡可能多的人們進入AI,參與這項重要的事業。除此之外,我繼續擔任coursera的聯合主席和drive.ai的董事。我的團隊正在組建一個生態系統,其中的AI企業可以互相幫助和支持。一些項目也會和中國企業産生互動。
AI會帶來失業,但新工作會更快地誕生
澎湃新聞:landing.ai之前與中聯重科和富士康建立了合作。您覺得AI介入農業和制造業上能幫助解決哪些問題?又有哪些挑戰?
吳恩達:landing.ai在制造業和農業上做了很多工作,也在認真地考慮醫療方向。公司在中、韓、日、德等國家都有合作。從全球來講,AI需求很大。如果你能接下一個傳統企業,把它變成好的AI企業,這能幫到很多人,也有望産生大量價值。但建立一個AI企業並不容易。
首先,要建立起AI團隊;其次,要選擇有所爲,有所不爲;最後,還要把AI融合進公司的整體戰略。每一步都非常非常艱難。我們的夥伴企業已經很有價值了,我希望landing.ai的經驗和專業性能AI讓它們變得更有價值。坦白來講,我們團隊的BD(商業發展)部門比較小,但小小的BD部門就已經讓工程部門累死了,因爲賦能需要做的工作實在太多了。
我覺得我在谷歌和百度做的事很有意義,幫助了企業,也幫到了很多人。我們喜歡和有遠見的管理層合作,接下一個已經很好的企業,轉型成一個很好的AI企業。這很難,通常需要強力而有遠見的CEO。但一旦找到了這樣的好夥伴,我們就能創造很多價值,幫助企業更有效率。
澎湃新聞:很多人都擔心AI會造成失業,尤其是在制造業領域。您怎麽看?
吳恩達:盡管AI正在很多行業創造巨大的價值,但自動化也會帶來一部分失業。幸運的是,我不認爲人們會失去所有的工作,還有很多新的崗位要做。美國缺機械師,中國缺醫護人員,中美都缺教師。因此,不是說人們沒活幹了。一些工作消失了,另一些新的工作以更快的速度誕生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藥就是教育。我們有責任讓那些工作被AI替代的人們得到必要的教育,以找到新工作。我也看到越來越多國家承擔起這個責任,爲被AI替代的工人們提供經濟和或其他方面的支持,以得到必要的教育,不斷找到有意義的工作。
沒有一個國家擁有完全成熟的AI生態系統,北京和硅谷相對最好
澎湃新聞:您與中國的聯系相當密切。您怎麽看待中國的AI生態環境呢?
吳恩達:中國的AI生態系統是比較先進的,但仍要學習很多。我認爲中國非常擅長取得市場上的創新,但在基礎研究上還比不上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我希望,在繼續發展這些大企業的同時,中國會持續在教育上投入。
我發現中國有一點非常振奮:大家都樂意且渴望擁抱AI的賦能。我的Landing.ai在幫助企業AI轉型的過程中,遇到很多中國企業家想要比西方企業家更快地擁抱AI。這會推動中國的AI發展。
澎湃新聞:您如何看待各國的AI布局?
吳恩達:AI在世界範圍內發展得很快,但還沒有一個國家擁有成熟的AI生態系統。因此,各個國家都有很大的機會。我覺得目前北京和硅谷有相對最成熟的AI生態,但也不是完全成熟。在未來的五年內,應該會完善很多。今天的AI才剛剛起步,這意味著,各個國家和城市在教育、PPP和培訓上都有很大的投入空間,方能迎來AI的明天。
不會再來一次AI寒冬了,但大衆對AI的情緒需要得到糾正
澎湃新聞:對于AI是否是真正的智能,不同人有不同的定義。您對AI是怎麽定義的?通用AI何時可能出現?
吳恩達:我們現在有兩種類型的AI,一種是狹義AI,這種AI能在一件事上做得特別好,比如自動駕駛、工廠裏的視頻監督、互聯網公司的網絡廣告。狹義AI改變了很多行業,正在創造非凡的價值。還有一種概念叫通用AI(GI),它或許未來能做一個人的所有事。我們在狹義AI領域看到了巨大的進展,但有個問題是,狹義AI和通用AI混爲一談,有些人就會想,通用AI也有進展了。坦白來講,我個人沒看到通用AI有很大進展,我希望有一天會有,但那可能是數十年,乃至數百年後了。AI很難預測,但我還是很樂觀的,我覺得狹義AI就能造福很多人了。
澎湃新聞:AI發展曆史上有過幾次起落,您覺得眼下這一波熱潮可以持續嗎?是否有潛在的風險?
吳恩達:AI領域有過幾次起落,也經曆過幾個寒冬,天花亂墜的宣傳遺落一地的失望。我覺得不會再來一次AI寒冬了。和之前不同的是,現在整個經濟基礎都非常支持AI。我親眼所見AI成爲了經濟引擎,帶動巨額利潤。這反過來又吸引大量投資注入AI。我認爲大企業也是個支持,它們對AI很有動力。實話說,現在比起半年前,有更多人在AI領域創造價值,半年前則比一年前更多。因此,現在的AI落地建立在非常堅實的發展勢頭上,這點不會改變。但我覺得現在有些過度宣傳通用AI,希望關于通用AI、類人AI甚至是危險AI、邪惡AI的大衆情緒能得到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