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波瀾壯闊、風起雲湧的時代,“英雄”和“惡魔”都是時代造就的産物,半導體的浪潮成就了家獨一無二的半導體企業——台積電。
前傳
一家公司的風格主要看其創始人,一個人的起點高度很大程度取決于出生或者門第,以及後期受教育及成長的經曆。這裏蛋哥要從台積電的創始人張忠謀說起。
張忠謀1931年出生在甯波鄞縣一個官宦家庭,父親張蔚觀畢業于上海滬江大學,在張忠謀出生時,張蔚觀已官至甯波財政局長。隨著日本侵華戰事,張忠謀跟隨著家人輾轉甯波、南京、廣州、香港、重慶。
張忠謀在上海讀的高中,喜歡寫作,自認爲可以當個作家。被父親一句話打消了念頭“寫作是一個不以謀生的職業,當作家是要餓肚子的。”
遵父命,張忠謀報考了滬江大學的銀行系,錄取了,還去上了兩個月的課。此時已是一九四八年十月,東北已易色,淮海戰役即將開始。戰事近在眼前,上海又將易主,張忠謀一家決定再次前往香港。
返校是遙遙無期了,張忠謀是家中的獨子,要作長遠打算。港大彼時名氣不大,香港未來就業形勢也不容樂觀,不如赴美上學前途更加光明些。文科之前就被否決,華人讀商科在美也難就業,還是選個理工科更好就業(張忠謀的三叔就是美國波士頓東北大學教授)。
1949年,張忠謀考入哈佛大學,克服了初期的膽怯、自卑(1000多名新生中只有兩名亞洲人,另一名是位日本同學),英語水平突飛猛進,成績進入前10%。1950年,張忠謀從哈佛轉到了隔壁的麻省理工學院(MIT)機械系,在這裏學習了四年(大學三年,碩士研究生一年)。
張忠謀兩年兩次報考MIT的博士都落選了(當時的錄取率40%)。按當時規定則不可以再申報了,張忠謀只得去參加工作。1955年,24歲的張忠謀發出求職信若幹,收到了4份面試通知。張忠謀以薪資的多寡來決定爲誰“賣命”。最後剩下兩家:福特汽車公司與希凡尼亞公司,兩者的薪資僅相差一美元。
張忠謀打電話給福特汽車的人事經理(還希望對方支付長途電話費),想要高一點的薪資,但遭到對方一口拒絕。張忠謀是學機械專業的,到福特汽車工作也算專業對口,福利保障當然更好,但礙于面子,年少氣盛的張忠謀前往希凡尼亞,無心之中成就了一段霸業。
張忠謀入職希凡尼亞的那一年,一個叫戈登·摩爾(英特爾創始人之一)的26歲美國青年,同樣進入肖克利半導體實驗室。後來他提出了著名的摩爾定律:當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晶體管數目,約每隔18個月便會增加一倍,性能也將提升一倍。換言之,每一美元所能買到的電腦性能,將每隔18個月翻兩倍以上。這一定律揭示了信息技術進步的速度。
當然,這是後話。希凡尼亞公司打算在半導體項目上有所突破,不但建了專門的實驗室,還給張忠謀配了4名工程師。半路出家的張忠謀以勤奮+努力+虛心,很快在半導體學習上取得了進步。但是由于技術落後,希凡尼亞公司的産品在市場上反響平平“賣得出去的東西,我們做不出來;我們做得出來的東西,賣不出去。”
1958年,張忠謀離開了風雨飄搖的希凡尼亞,入職德州儀器(TI)。和張忠謀同期入職德州儀器的新員工裏,還有個叫傑克·基爾比的老哥。張忠謀經常和基爾比喝咖啡、聊工作,親眼目睹了“集成電路”的誕生(因爲發明了“集成電路”,傑克·基爾比2000年還拿了諾貝爾獎)。
在德州儀器,加班是不成文的規定,而且全都是出于自願,沒什麽加班費。IBM將幾個産品交給德儀生産,張忠謀負責了其中最難的一項,他帶領著一個3人團隊,不到一年就取得成功,良率甚至超過了IBM本身。
公司總裁海格對張忠謀刮目相看,給了他一個意外的福利:同意張忠謀考斯坦福大學的博士,只要能考上,學費公司全包,工資照拿,條件只是畢業後要在德儀工作滿5年。
這等好事張忠謀自然“不能拒絕”,脫産半年做准備,于1961年9月順利考取了斯坦福大學電機系的博士生,時年30歲。經過兩年半努力完成博士論文,張忠謀終于可以一雪前恥了(哈佛大學一年,麻省理工的學士、碩士,斯坦福大學的博士)集三大名校于一身。
1964年,33歲的張忠謀回到德州儀器。當時IBM向德州儀器訂購了一種電晶體元件,公司卻沒能力供應。前任爲之焦頭爛額時,張忠謀臨“危”受命,很快就把這個元件開發出來,IBM大量采購。兩年後,張忠謀升任德州儀器公司的副總裁,五年後又升任主管全球半導體業務的資深副總裁,成爲德州儀器公司僅次于收入董事長兼CEO、總裁兼COO的第三號人物。
1972年,德州儀器內部路線之爭開始浮現:公司決定進軍消費電子行業,打算犧牲部分半導體業務——擅長技術的張忠謀從此進入了十年黑暗期。1983年,張忠謀心灰意冷,遞交了辭職信。
建立台積電
52歲的張忠謀,離開了奮鬥二十六年之久的德州儀器,轉投另一家半導體廠通用儀器,擔任總裁。但很遺憾,張忠謀得不到重用。心灰意冷的張忠謀于是闊別美國,受台“小蔣經濟部長”孫運璿的邀請,擔任“工業技術研究院”院長一職。
工研院的環境、文化、傳統和美國企業有很大的不同,張忠謀在建立新體系時,也感受到來自舊思維的壓力。以往半導體工廠的模式一般來說從前端的設計,到後端的芯片生産,都是由廠商獨立完成的,例如Intel。預判到IC設計和制造會分離的張忠謀,決定自己辦一家世界級的半導體公司。
1986年,張忠謀在擔任工研院院長的同時,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家專業晶圓體制造公司:台灣集成電路制造公司(台積電),並擔任董事長。張忠謀向全世界半導體産業宣布:選擇台積電,成本降一半,質量好兩倍,你們不需要建工廠了,把設計圖發給我,我幫你們造!
商業模式好並不代表台積電技術就好。當時台積電的技術比英特爾和德州儀器還差得遠。台灣地區半導體産業當時還是一片荒漠,即使台積電吹得天花亂墜,也敲不開市場的大門。剛開始的一兩年,台積電只能靠少量的訂單艱難維持,吃飽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裏找。
1989年12月,三星掌門人李健熙赴台考察,約了台積電的創始人張忠謀吃早餐,目的只有一個:挖走這個58歲的老將。1987年,三星創始人李秉哲去世,三子李健熙接位執掌三星,一上台便喊出了“二次創業”的口號,要大舉進軍電子和半導體。張忠謀正是李健熙急需的那種高端人才。
在餐桌上,李健熙款款分析:半導體需要大量資金、人才,風險也大,三星目前發展還不錯,希望張忠謀到三星工廠看一看,瞧一瞧。李健熙的言語中充滿了惋惜愛慕,仿佛當年曹操看著劉備說“唯使君與操耳”,恨不得拉著張忠謀的手就往首爾走。
張忠謀此時正爲訂單疲于奔波,但他厭倦了當二把手、三把手,對三星自然堅定地拒絕。李健熙並不死心,邀請他去三星參觀,張忠謀欣然應允,逛了半天廠區後連誇三星産能“令人驚歎(impressive)”,但仍拒絕離開台積電。李健熙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並只好放棄。
台積電雖是中國台灣企業,但張忠謀爲它注入“美國魂”:德州儀器的管理經驗、IBM授權的技術、以及大批美國回流的人才。比如台積電首任首任技術執行官胡正明是加州伯克利大學教授,其得意門生梁孟松也從AMD跳槽台積電;研發隊長蔣尚義曾在美國德州儀器、惠普工作;後接任張忠謀出任CEO的蔡力行是美國康奈爾大學博士;技術核心人物余振華則是美國喬治亞工學院博士。
台積電從美國拿到的不僅有人才,還有訂單。1988年,改任台灣工研院董事長的張忠謀和剛上任的總經理戴克一起,通過私人交情將英特爾的前任董事長兼CEO格魯夫“騙”到台積電工廠。當時,英特爾正在大刀闊斧地裁撤原先的存儲器業務,打算轉向CPU。張忠謀吃准了格魯夫的“軟肋”,向格魯夫打包票:兄弟你現在這麽忙,不如把造芯片的事兒交給我,自己集中精力搞CPU設計,我的技術你還不知道麽?
兄弟是兄弟,生意是生意。格魯夫讓部下挑出200多個問題,要台積電立即改進。半導體有200多道制程,英特爾一道一道地檢查,檢查通過後,才到下一步驟。當時還沒有ISO9000,但只要英特爾認證通過了,那就是世界標准。
張忠謀爲台積電建章立制,讓一切有章可循。打破傳統台灣企業的弊病,堅持專業和制度管人;爭取董事會撥出利潤的20%作爲員工的紅利,確立客觀給薪方法,獎懲分明;雖然員工99%是中國人,但堅持將英語作爲工作用語。 1994年,他辭去工研院董事長職務,全力投入企業經營,台積電在中國台灣證交所上市。1995年,台積電年營收超越10億美元。
台積電的“三國殺”
80/90年代是一個神奇的時代,隨著各種消費電子産品的蓬勃發展,整個半導體行業的重心逐漸轉向了制造處理器芯片。美國德州儀器公司也順應這個潮流,開始了大規模的改革。德州儀器苦苦撐到1997年,最終放棄了DRAM産業。看著自己深耕20年的領域被公司放棄,張汝京無心再逗留,他選擇了提前退休,回台灣省看看。
1977年張汝京初到德州儀器的時候才29歲,當時還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卒,而張忠謀已經是德州儀器的“三當家”了。張汝京當年的老板叫Martin,Martin的老板叫Kirk,Kirk的老板是Ron,而Ron的老板就是張忠謀。按關系說,張忠謀是張汝京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
1997年的台積電已頗具實力,和台灣另一家半導體企業“聯華電子”(聯電)激烈地爭奪半導體代工的半壁江山。50歲的張汝京找到了投資人注資,利用自己在德州儀器的廣泛人脈,德州儀器校友會裏的高級工程師,在中國台灣創辦了“世大半導體”。那一年,台積電在美國紐交所上市,實現13億美元營收,5.35億美元盈利。
有著“德州儀器校友會”的加持,“世大半導體”僅用了三年就實現了盈利。而此時,“台積電”和“聯電”的厮殺正酣。“台積電”因訂單大幅增長,産能跟不上,于是台積電要求客戶提前支付訂金,口碑暴跌。“聯電”乘勢合並了聯誠、聯瑞、聯嘉以及合泰等公司,一躍成爲一家資本額高達八百多億的半導體巨頭。
對手在搞並購搶市場的把戲,台積電自然坐不下去,就看上了成立僅三年的世大。2000年,台積電以50億美元的高價並購世大,世大的工程師和管理層大部分留任。購案完成後,張汝京曾多次向張忠謀提出要去大陸發展的提議,張忠謀始終不明確表態,因爲他知道,無論是高科技産品,還是高技術人才,流向大陸,都是非常敏感的。但張汝京決心已下,抛售了台積電股票,渡過了台灣海峽,來到祖國大陸尋找機會。
張汝京先去了北京考察,北京市長和主管科技的副市長都不在,只有一位無法做決策的官員全程陪同。上海經委副主任江上舟和張汝京是“老相識”,在得知這麽一位高人要來中國大陸發展半導體,那還猶豫什麽?邀張汝京來上海考察期間,上海市長,副市長全都在場,一批大小官員陪著張汝京去張江選地,要哪塊都可以,當場就能給你定下來。
2000年4月中芯國際創立,5月張汝京帶領數百名工程師團隊和技術來到上海,8月就破土動工。靠著自己的能力和人脈,中芯國際大量購入了低價二手設備,在上海一口氣建了3座八英寸芯片廠,在北京建了2座12英寸芯片廠,隨後又收購了摩托羅拉在天津的一家8英寸芯片廠。
面對中芯國際如此的擴張沖擊力,台灣當局急了,阿扁親自下令,以未經相關部門許可去上海投資爲由,重罰張汝京500萬台幣,北京12寸廠建廠後又罰500萬,收購天津摩托羅拉後再罰500萬。見不知悔改”,索性把張汝京的名字列入通緝名單,讓他宣布放棄台灣護照。
當時張汝京發表一份公開聲明:
我雖是美國公民,但在台灣長大,對台灣感情深厚,1990年從美國回台灣後,在台灣建造了4座芯片代工廠。2000年開始在大陸興建芯片代工廠,我爲兩岸的半導體産業同樣盡力,爲華人的半導體事業同樣盡力。我深信兩岸同胞同根同源,一脈相承,唯有合作互助才能獲得雙贏,希望台當局別再來打壓我們在大陸的發展了。
2004年4月,美籍台商張汝京在開曼群島注冊了“中芯國際”,隨後以外商投資的身份在上海張江設廠。中芯國際在開曼注冊,用外資的名義在大陸投資,這已經是最大限度規避政治風險了。在中芯國際的首批投資名單中,有中國政府背景的上海實業,北大青鳥,也有美國高盛,中國台灣的漢鼎亞太,新加坡的淡馬錫投資。也正因爲股東是全球資本,所以中芯國際2004年在美納斯達克很順利地上市了。
台積電也沒閑著,雖然商業模式被業界認可,但由于技術都來自于IBM授權,一直被硅谷公司們認爲是打雜的二流企業。2003年,IBM希望把新開發的銅制程工藝賣給台積電,但張忠謀認爲IBM技術還不成熟,不如自己研發。台積電人充分發揮了德州儀器學到的工藝管理經驗,用一年多時間就率先突破,起核心作用的是6個人:余振華、梁孟松、孫元成、蔣尚義、楊光磊、林本堅。而此時IBM的技術卻還仍躺在實驗室,無法量産。十年後,IBM倒貼15億美元,將代工業務轉給了有軍工背景的美國格芯,徹底退出這個領域。
2002年前後,摩爾定律延續遇到瓶頸, 傳統的193nm光刻機無法將芯片制程推進至65nm以下,而尼康和佳能研發的157nm光刻機又難以獲得理想的效果。鬼才工程師林本堅從光源入手,在透鏡和硅片之間加一層水,原有的193nm激光經過折射,就直接降低到了132nm。林本堅拿著這項“沉浸式光刻”方案,跑遍美國、德國、日本等國,遊說各家半導體巨頭,但都吃了閉門羹。因爲大廠們已在研發 157 納米幹式光刻機上投入巨資,誰也不願意半途而廢。技術大佬蔣尚義看好這個方案,不僅把林本堅招入台積電,還積極尋找設備商合作。最終,台積電在2004年與荷蘭ASML共同完成開發全球第一台浸潤式微影機台,直接改變了半導體産業的格局。台積電完成了技術突破,阿斯麥爾迅速崛起,擊垮日本龍頭企業。
兩次彎道超車令台積電的代工工藝一騎絕塵。2004年,台積電拿下了全球一半的芯片代工訂單,位列半導體行業規模前十。2005年,台積電年營收高達82.3億美元,稅後淨利高達29.1億美元。看著大勢已定,74歲的張忠謀萌生退意,宣布卸任CEO,任命跟隨自己多年的得力幹將蔡力行接任,自己退居二線。每天7點准時下班陪伴家人,吃吃飯、聽聽音樂會。
2006年台積電研發部老大“蔣尚義”要退休了,張忠謀覺得應該將這麽龐大的研發部們拆分成兩組,設兩位“研發副總”。當時其中一個研發副總已經“內定”,由英特爾挖來的老前輩“羅唯仁”。而另一個副總的位子,到底是梁孟松,還是孫元成,就不知道了。
結果,孫元成擔任研發部的“另一個副總”。台積電的官方解釋是梁孟松是個奇才,但他的能力又深又窄,孫元成負責的是整個制程整合,能力雖沒梁孟松深,但有更好的全局觀。所以……
梁孟松是誰?是2002年率領台積電擊敗IBM130納米“銅制程”項目的二號功臣,當今主流芯片晶體管構型FinFET發明人胡正明的徒弟,你覺得梁孟松能服氣自己的同事成爲“頂頭上司”嗎?
梁孟松有個很漂亮的老婆,大學時爲賺學費當過空姐,大學畢業後也成爲一名半導體工程師。三星當時正在追趕台積電,梁孟松這樣的人才自然求之不得。因爲老婆是韓國人,三星借著這層關系,專門派私人飛機將梁孟松一家接去韓國探親,度假,遊玩。整整4個月長休假,三星全程車接車送,頂級酒店伺候。四個月後,梁孟松回到台灣,正式向張忠謀遞交辭呈。張忠謀不舍,問:“辭職了,你要去哪裏呀?”梁孟松半開玩笑的回答:“躬耕于南陽。”
梁孟松告訴張忠謀,“我准備去韓國教書,在韓國的成均館大學訪問學者。” (成均館大學是韓國曆史最悠久的大學,據說曆史可以追溯到1398年)張忠謀極力挽留梁孟松,希望他能留在台積電,未來還有重用。梁孟松問“什麽重用?”
台積電當時在制定一項“超越摩爾定律計劃”,英文爲“more than Moore”。雖然摩爾定律成功證明了五十年,但誰知道什麽時候終結?張忠謀心裏盤算,讓梁孟松這個奇才去搞個“技術突破”。但在梁孟松看來,是把自己從最先進的芯片制程研究,調去研究多樣性芯片,是一種明升暗降。但礙于面子,梁孟松還是到“超越摩爾定律辦公室”蹲點了幾個月。
多年以後,梁孟松在法庭上哭訴過這段經曆,他說“我在超越辦公室幾個月,完全不受重視,也無事可幹,大家都知道我被下放了,被冷落了,我也不敢再去員工餐廳,我怕見到以前的同事,以前的同事也怕見到我,我覺得非常丟人,沒臉見人,我對台積電付出了那麽多,他們最後就這麽對我,把我安排去一個像冷宮一樣的辦公室。”(梁孟松離職後,張忠謀找了魏哲家去搞“超越摩爾計劃”。多年以後,因“超摩”表現出色,魏哲家成爲張忠謀的接班人之一)
梁孟松自比“躬耕于南陽”的諸葛亮,但被圈內人士稱爲“半導體呂布”(先後任職台積電,三星,中芯)。張忠謀覺得你要去韓國大學教書就去吧,只要別把我們台積電的機密技術交給競爭對手就行。
張忠謀對競爭對手向來看的緊。2002年,台積電在美國向中芯國際發起訴訟,指控當年追隨張汝京前往上海的前台積電員工涉嫌修路商業機密。都是一個師傅交出來的,中芯國際自知理虧,2005年向台積電支付了1.75億美元的賠償金,兩方矛盾暫時化解。
2006年,因采取了新技術,台積電又跑到美國起訴中芯國際。2009年11月,加州地方法院判中芯國際敗訴,中芯在65個有爭議的專利項目中,非法使用了61個,要求賠償台積電10億美元。
面對10億美元的高額賠償金,中芯國際希望能和解,不過好在當時台當局的領導人是小馬哥,和解協議公開的內容包括:中芯分4年向台積電賠償總額2億美元現金,同時中芯交給台積電8%的股權,外加2%的認股權(還有個不公開的條件,就是讓張汝京卷鋪蓋走人)。
2009年2月,梁孟松離開的台積電,2009年10月前後,梁孟松前往韓國成均館大學擔任訪問教授。看上去沒啥問題,實際是跑到了三星半導體理工學院(SSIT)教書,這個學院的校址就在三星廠區裏。更直接的證據是,梁孟松的恩師胡正明要過生日,他就發郵件給自己的學生們,讓大家都回來聚一聚。眼尖的同學發現,群組裏梁孟松的郵箱地址居然是“[email protected]”。
2011年7月,梁孟松的“競業限制協議”期滿,正式加入了三星集團,擔任三星LSI部門的技術負責人,也是三星晶圓代工的執行副總。三星對梁孟松可謂是求賢若渴:據傳年薪高達1.35億台幣,是台積電標准的三倍,甚至超過了三星聯席CEO的待遇。當時三星正在努力把制程從28nm升級到20nm,梁孟松看了之後覺得這樣沒用,主張“反殺”,直接拿下14nm。最後,三星領先台積電半年完成14nm攻關,而當時台積電才做到了16nm。
三星卡在45納米的技術上時,整個技術體系還是IBM的技術授權。梁孟松加盟三星後在2011,2012,2013,短短三年時間內,制程就突破45納米,突破40納米,突破35納米……一直到16納米。
張忠謀發現自己籌備十年的FinFET技術(鳍式場效應晶體管)。這個可以大幅省電的革命性技術,居然用在了三星的16納米芯片上。2015年1月的股東會上,張忠謀面對鏡頭,面色凝重的承認:“沒錯,我們有點落後。”
資本是非常現實的,三星憑借14nm的技術搶到了台積電原本獨占的“蘋果A9處理器”的首批訂單和高通的訂單,順帶還進入了蘋果的供應鏈,築牢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台積電損失了80%的蘋果訂單,股價下挫,整體損失10億美元。
憤怒的台積電一紙訴狀,將梁孟松告上法庭。台積電的法務後來在接受采訪時說:“梁孟松對于台積電先進制程掌握的廣度與深度,在公司無人能及,他去了三星,就算不主動泄露台積電機密,但只要三星在選擇技術方向時,梁孟松提醒一句,這個方向你們不用走了,三星就能少走很多冤枉路,少花很多精力和經費。”
2009年,李健熙的長子李在镕躊躇滿志宣布了一項計劃:Kill Taiwan,即先消滅台灣面板和存儲芯片産業,再打垮台積電,讓三星完全主宰先進電子産業。我們回頭來看,2009年三星擊垮台積電並非沒有可能。
2008金融危機後,台積電利潤大幅下滑。2009年第一季,台積電的營業收入比上一季跌了差不多40%,毛利率跌到20%以內。更慘的是,整整一季,台積電的産能利用只有4%。更嚴重的是,張忠謀欽定的“接班人”蔡力行采取了比過去更嚴厲的績效考核,對于考核後5%員工,取消了以往的觀察期,直接宣布裁退。一位工作了十多年、曾獲得過優秀獎勵的員工,因妻子懷孕需要不能“996”,就被主管扔到了淘汰名單裏。這名員工的老父聲淚俱下地給張忠謀寫了封信,懇請公司不要裁掉自己的孩子。
與此同時,台積電新産線良率也遲遲得不到改善,客戶甚至氣的取消訂單。張忠謀內心焦急:虎視眈眈的三星都要打到家門口了,老蔡居然還在秀財報技巧!6月中,台積電召開董事會,78歲的張忠謀用了不到十分鍾,就把蔡力行撸到了不足十人的光伏部門。回歸後的張忠謀做了兩件事:擴軍、擴裝備。他宣布之前的裁員無效,願意回來的馬上到崗,而且還邀請已經退休的蔣尚義到他辦公室吃了一頓面,不談薪水不談補貼,只下了一道命令,回來把公司新增的近10億美金研發費用,盡快花出去。
2010年,張忠謀在家裏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蘋果的COO威廉姆斯(Jeff Williams)。雙方喝著紅酒探討著建廠生産的方案,最後,蘋果同意將整代芯片訂單交給台積電,前提是台積電准備90億美元建廠資金和6000個工人以確保産能。2008-2011年,三星智能機全球份額增長了6倍、達到了20%。然而蘋果卻有超過一半的關鍵零件要從三星采購。蘋果心有余悸,推行三星替代計劃。2008年,蘋果把閃存芯片訂單從三星轉給東芝。兩年後又分了一部分屏幕訂單給夏普。
2011年4月,蘋果一口氣向三星提出了16項指控,稱三星手機“生搬硬套”抄襲蘋果。三星絲毫不慫,立刻在美國反訴蘋果侵犯其十項專利,還要求在美禁售iPhone。蘋果被人握著命脈,催促著台積電加速研發。而張忠謀鞭抽快馬,在2011年底派出頂尖的“one team”戰隊。百余位跨部門的研發工程師組成,他們從台北、新竹等地,悄悄飛往美國蘋果總部。爲確保萬無一失,台積電專門開發了兩個A8版本讓蘋果挑選,不繞過三星專利牆誓不罷休。位于新竹的第十二廠、台中的第十五廠、台南的第十四廠,都在以接近平時三倍的速度擴建。2011年到2013年期間,超大規模的12寸晶圓廠全球一共只增加了3座,而台積電一家就新建一座,擴建兩座。
台積電第一代的16nm制程,性能的確不如三星。但第二代、也就是用于iPhone 6s處理器的16FFP,已與三星不分伯仲;第三代的16FFC,就通吃iPhone 7處理器訂單。
爲了跟上“摩爾定律”的腳步,始終掌握最尖端的技術,張忠謀親自組建了臭名昭著的“夜鷹部隊”。台積電參照富士康流水線,把研發制度改爲三班倒,讓台積電從“24小時不間斷生産”,升級爲了“24小時不間斷研發”。夜莺的薪水底薪上調了30%,分紅上調了50%。重賞之下,夜莺部隊很快就超過了400人。
2014年,台灣省勞工全年總工時爲2135小時,遠超全球其他地區。2017年英特爾被台積電技術超越時,有員工去台積電打聽原因時,得到回答是:你們睡覺,睡太多,睡太久了。在如此反人類的努力之下,台積電在2017年實現了10nm芯片的量産,2018年實現了7nm芯片的量産。不過後來,因爲這種比“996”還瘋狂的制度過于壓榨員工,“夜鷹計劃”最終廢除。
安排完了技術攻堅隊,張忠謀給律師團下了死命令“打到底”。爲了圍剿梁孟松,法官換上了一位嫁給韓國人,熟悉韓國案例的女法官,律師團也掘地三尺搜集了一批重磅證據,包括梁孟松的10名學生都是三星資深工程師,梁孟松2009年就用上了三星的內部郵箱,三星的工藝有7個關鍵特征與台積電雷同等。最終法院強力判決梁孟松不得在2015年底前回到三星。梁孟松自是不服,再次向台灣最高法院提起上訴。官司一直打到2015年8月,顯而易見,梁孟松再次敗訴。
2018年6月,86歲的張忠謀再次宣布退休,在自己的最後一次股東大會上,伴隨著熱烈的掌聲。張忠謀功成身退,而他的老對手李健熙自2014年就一病不起,直至2020年病逝。而少主李在镕在2017年因賄賂罪被關進了7平米的監牢,6個月後才改判釋放。2019年7月,日本對三星斷供了半導體材料,李在镕不得不趕到中國台灣,懇求購買些原料庫存應急。
中美“芯片”的暗戰
台積電能成爲中國台灣的圖騰,自然離不開張忠謀的功勞和個人魅力。台積電既能讓蘋果沒有後顧之憂,也能讓華爲安心托付。但是當太平洋政治版塊開始碰撞,台積電真的還可以隨心所欲地交朋友嗎?
台積電創業之初的四寶,是美國加州伯克利的人才、德州儀器的管理、IBM的技術授權、以及美國芯片公司的訂單。決定三星和台積電天平平衡的,是蘋果。三星和台積電的股東,早已被華爾街占領,左右互搏,台積電不過是別人粘板上的魚肉。
自從美國把芯片當做武器,全球各國爲防範産業風險,紛紛自主建立芯片工廠。中國大陸越來越重視集成電路産業的發展,在資金、時間、人才、政策等方面不斷加碼,讓全球半導體産業逐漸轉向大陸。
2019年,美國政府公開打壓華爲,中芯國際(大股東大唐控股,二股東國家集成電路産業投資基金)在這種背景下,爲避免特殊情況下被美國政府卡脖子,決定從納斯達克退市。由于芯片制造需要大量資本投入,僅依靠國家大基金的支持是遠遠不夠的,中芯國際又選擇在A股科創板上市。
2021年9月,美國政府要求台積電在45天內提供包括訂單量、庫存量等一系列核心數據,從而建設一個所謂的“安全供應鏈”。台積電最講究保密,“梁孟松事件”台積電不惜死磕到底,爲的就是保護自己的機密。台積電想悶聲發大財,現在是不可能的了。
中國芯片之所以落後,很大程度是需求端出現問題。初生的國産芯片公司,一上來就要面對國際公司的競爭,品牌商甚至國家采購都願意優先采購國外的成熟芯片,留給國産芯片機會太少。
美國的卡脖子政策,無意中提升了中國需求端。中芯國際的銷售額在2020年25%增長的基礎上,2021 年再度大增39%。華虹集團2021年的營收增長率更是接近驚人的70%,整整兩倍多于全球代工市場的增速。在這兩家公司的帶動,也令中國大陸公司在全球純晶圓代工市場的份額,從2021年的7.6%增加了0.9個百分點,達到8.5%,接近10%大關。
在中美科技戰的夾縫中,大廠台積電既左右逢源,也左右爲難,想“中立”,卻難“中立”。選擇是早晚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