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政府仍在尋找其政策道路,且這條道路至今尚未明晰。部分原因在于,拜登政府在制定政策時沒有全球性的戰略思維作爲指導。在面對挑戰時,拜登也只是用傳統的方式去應對,而沒有全面的眼光。”
在美軍于8月末撤離阿富汗,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出現調整與轉型之際,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創始院長、有著“李光耀智囊”之稱的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近日接受專訪時如是說到。
現年72歲的馬凱碩是新加坡最爲活躍的前外交官及國際關系學者之一。除了擔任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創始院長期間15年的學術經曆,馬凱碩還于1971年至2004年擔任新加坡常駐聯合國代表,並于2001年到2002年間代表新加坡擔任聯合國安理會輪值主席,與美國的外交官、學者互動頻繁。2021年9月,馬凱碩的最新力作《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馬凱碩回顧過去20年在阿富汗的政策,美國政府最大的失誤何在?立足當下,在撤軍阿富汗之後,拜登政府的對外政策又在發生何種轉向?應當如何理解美政府當前的政策缺乏長期、全面的戰略性思維?隨著美國政策重心的轉移,東盟國家將如何在潛在的大國地緣政治競爭中找到平衡?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的過程中,馬凱碩對上述話題進行分析,采訪實錄整理如下,以飨讀者。
“當前美國的戰略重心已經發生轉變”
澎湃新聞:美軍于8月31日從阿富汗撤離,結束了20年的反恐戰爭。拜登政府此後是否會吸取失敗的對外幹涉教訓,並改變其外交政策?
馬凱碩:在我看來,出兵阿富汗並不是拜登政府的失誤。該政策始于小布什政府,並在奧巴馬和特朗普執政期間得到延續。在這一過程中,美國曆屆政府最大的失誤就是寄希望于(在阿富汗)通過軍事而非政治手段建立所謂的民主政權。這是一個重大的戰略失誤,因爲建立民主政權需要理解對象國的文化和傳統。
冷戰過後,美國對于自身的實力過于自信,沒有理解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阿富汗等國的曆史和文化,這也注定它所制定的對外政策是失敗的。
未來,美國或許還會繼續在海外開展軍事幹預行動,但當前美國的戰略重心已經發生轉變,不再是阿富汗。
澎湃新聞:近期,拜登政府與其盟友又有不少新動作:9月中旬與英國和澳大利亞簽訂新的安全協議;9月底在白宮舉行了首次線下美日印澳四國會議。這是否意味著拜登政府在撤軍阿富汗後,正在形成一個全面、長期的全球戰略?
馬凱碩:我認爲拜登政府仍在尋找其政策道路,且這條道路至今尚未明晰。
部分原因是拜登政府在制定政策時沒有全球性的戰略思維作爲指導。在面對挑戰時,拜登也只是用傳統的方式去應對,而沒有全面的眼光。
盡管拜登在競選時曾說過,特朗普時期對從中國進口商品施加的貿易關稅和制裁損害了美國民衆的利益,但在其當選總統之後,拜登仍未取消此前實施的貿易制裁。
從這一情況來看,拜登政府的政策不是由長期戰略指導的,僅是基于短期政治考量。具體而言,目前拜登政府不軟化對中國的政策,很大程度是因爲其不想在2022年中期選舉中落敗。
澎湃新聞:在你的新書《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你提出“美國缺乏應對中國問題的全面長期戰略”這一觀點。在你看來,何種策略才能夠稱之爲全面且長期的?
馬凱碩:長期的戰略首先需要建立非常清晰的目標。我在書中也提到,改善美國人的生活水平應該是美政府的首要考量。其次,拜登政府的另一主要目標是應對氣候變化、新冠疫情等全球性威脅。
這樣來看,爲實現上述兩項目標,拜登政府應該與中國合作,這符合美國的長期戰略,而選擇與中國競爭是美國的一大戰略失誤。
東盟不會“選邊站”,願當“中間人”
澎湃新聞:東盟國家如何看待美英澳三國安全協議(AUKUS)?它們是否有望在該問題上形成共識?
馬凱碩:多數東盟國家在外交方面相對獨立,因此他們尚未公開對該事件進行表態。但在我看來,大多數東盟國家認爲澳大利亞加入該協議,進而與其最大的貿易夥伴相抗衡,並非明智之舉。其原因在于,澳大利亞的地理位置決定著其地緣政治命運。它在地理上鄰近亞洲,需要處理好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亞洲鄰居的關系,理解該地區國家的交往規範與價值觀。
至于東盟國家能否就如何應對美英澳三國安全協議形成共識,在我看來,東盟是一個奇特的組織,這些國家代表著世界上最爲多元的區域,因此很難理解這一組織如何運作。但是,東盟國家往往都能在最後時刻達成某種共識,其中的一項重要共識是東盟希望同美國與中國都保持友好的關系,這與澳大利亞的立場截然不同。
澎湃新聞:從一些迹象來看,東盟在某種程度上被美國政府所忽視。隨著拜登對印度洋-太平洋概念的強化,東盟國家的戰略地位能否得到提升?東盟又會在地緣政治版圖中扮演何種角色?
馬凱碩:我認爲,東盟的戰略地位非常重要。東盟由10個最爲多元的國家組成,是僅次于歐盟的最爲成功的地區性組織。更重要的是,東盟還得到了諸多國家、組織的信任,包括美國、中國、日本、印度、俄羅斯、歐盟等。
另一方面,東盟之所以得到他國信任,是源于它的弱小,因而不會引起他國的警惕。盡管如此,在一個充滿分裂和沖突的世界中,能得到這麽多國家的信任並不容易。
關于你提到的印度洋-太平洋的概念,需要厘清的是,東盟所說的“印太”是包容的,是包括中國的;而在一些美國人口中的“印太”,則具有排他性,是不包括中國的。
澎湃新聞:東盟會在未來的世界地緣政治版圖中扮演何種角色?
馬凱碩:在未來10年到20年,隨著大國之間的地緣政治競爭加劇,東盟的角色會愈發重要。在此背景下,爲緩和關系,大國需要找到一個彼此都較爲信任的平台討論當前面臨的地緣政治挑戰,而東盟就是這樣一個能讓各方參與討論的平台。
澎湃新聞:你認爲東盟同時想和中國和美國保持良好關系。在潛在的地緣競爭的背景下,東盟如何平衡與大國之間的關系?
馬凱碩:的確,在大國之間找平衡是一個嚴峻的挑戰,不過東盟目前做得很好,同中國、美國之間維持著較好的關系。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表述,東盟國家都強調了它想同時與中美建立良好關系的意圖。
具體而言,在處理與大國的關系時,東盟的路徑非常“奇特”。它並非如大多數人如說的那樣“直來直去”。在我看來,東盟就好比是一只“螃蟹”,時前時後,時左時右。隨著時間的推移,東盟正在變得強大。
同時,作爲一個由10個國家組成,總人口超過6.5億人的大體量地區組織,東盟的立場是非常清晰的——不會在大國競爭中選邊站。不僅如此,東盟還會扮演“中間人”的角色,調和大國之間的關系。因此,東盟的角色是非常具有建設性的。在我看來,如果沒有政治競爭,大國能在合作中獲得更好的發展。
馬凱碩最新著作《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
來源: 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