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溫煦的陽光灑在公園草地上,孫女冉冉坐在新買的電動汽車裏玩得很開心。遠處,許多年紀與我相仿的人跳著廣場舞。
人到老年,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折騰,那就跳吧。妻子鳳英也加入廣場舞的行列,年根兒底下,各種文藝彙演忙得她不亦樂乎。
電影《芳華》熱映,懷舊風在五六十歲的人群中間流行起來,廣場舞配樂從最初的網絡口水歌曲,改爲《中國範兒》《中國夢》,現在又成了《絨花》《沂蒙頌》。
鳳英問我:“《芳華》演的是不是你戰場上的經曆?”
我看著電視上滾動的新聞資訊,隨口回答:“算是,也不全是。”
“戰爭太殘酷,人還年紀輕輕的,不是死掉,就是殘廢,太不值。”
“你懂什麽,值不值是你說了算的?”我關掉電視站起來,扭頭走進臥室。
“老了脾氣還長了。”鳳英笑著說。確實,我倆戀愛、結婚幾十年來,這樣鬥氣的情況極少。
我與鳳英戀愛那個年代,人人都崇拜軍人。那時鳳英在紡織廠上班,我每次要去接她下班,便得按照囑咐先穿上軍裝、戴好勳章。
走在路上,別人看了會羨慕:“鳳英,你男朋友居然是解放軍!”
“當然了,還立過功呢。”鳳英每每昂起頭,自豪地回應對方。
鳳英知道我立過戰功,卻對戰場上的事情知之甚少,經常纏著我講些給她聽。我告訴她:“當年在戰場上,熱得要死,汗水不住地流。不僅如此,叢林茂密,偶爾有毒蛇出沒,咬上一口,人就沒命了。”
“這麽可怕。”梳著雙馬尾辮的鳳英緊緊挽住我胳膊,那油光明亮的頭發襯得她的鵝蛋臉愈發小巧玲珑。
多年過去,我忙著討生活,忙著過日子,忙著把孩子拉扯長大,于喘息間隙,才驚覺自己不再是那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
這些年,我一直不太敢回到那個南方邊境小城,我們出發的地方。
二
我沖鋒上去,用槍指著戰壕裏的敵軍士兵,吼道:“諾松空葉(繳槍不殺)!宗堆寬洪毒兵(我們優待俘虜)!”他們灰溜溜把槍舉過頭頂。
總攻結束後,我和張躍進押送十幾名敵軍俘虜到後方。途中,俘虜們說著我倆聽不懂的話,把捆在手上牛皮繩掙來掙去。
躍進急了,橫槍對他們喊:“再不老實,全都把你們突突了。”
我勸他:“他們又聽不懂,只聽得懂‘宗堆寬洪毒兵’。”
我是副班長,他是我班裏的戰士。那時躍進19歲,我長他兩歲,從同一個省去參軍,他算是我小老鄉。
後來轉業,躍進去縣化肥廠當工人。他開玩笑說,自己是山區來的孩子,小學沒畢業,所以坐不了辦公室。而我則在七八年後成爲計生委的小科長,很風光。
轉業後再次見到躍進,是有一年他提著兩只母雞和一筐雞蛋,進省城尋我。他變化很大,身子黝黑粗壯,臉上皺紋密布,看起來像個年已不惑的農人。
躍進說話扭扭捏捏,許久才講到點上,原來他違反了計劃生育規定,那次來尋我是想求助。妻子頭胎生下一個女兒,28歲法定二胎年齡時生的也是女兒,躍進母親一直催夫妻倆生兒子。
這年躍進的妻子終于生了兒子。躍進把兒子挂在弟弟名下,計生幹部罰弟弟的款,他代繳了。那一千元錢與兩年的工資相當,可他覺得這樣換回來一個兒子接續香火,還是值的。原本這事掩蓋得挺好,沒多少人得知躍進偷生了兒子,直到有人去告發他,縣計生委一紙公文下來,躍進所在化肥廠將其辭退。
躍進希望得到我的幫助重返崗位,我心知這事不易,只好如實相告,答應想想辦法。這時鳳英煮好了水餃,我招呼他:“多吃些,吃飽了,我們再想轍兒。”躍進也不客氣,鳳英做的六七十個水餃,他吃下一大半。
夜間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睡,鳳英察覺,問我:“是不是爲了躍進的事情犯愁?”
“是,現在規定很嚴,查得也很緊。” 我回答鳳英,“你先睡吧。”
漆黑的夜裏,當年一起押送俘虜時,躍進救我的場景不斷浮現在眼前。
押送俘虜那天夜裏,我和躍進輪流守夜。我當班時打了盹,兩名敵軍俘虜用腳把我的槍撥過去,之後夾著槍杆,想用刺刀偷襲。我命大,躍進忽然醒來,一把將我推開,刺刀紮到我身旁樹幹上。躍進站起身,對那兩名俘虜拳打腳踢,打得他們鼻青臉腫。
我趕忙把他拉開,告訴他:“打死了我們不好交差。”
躍進這才停手,罵道:“他娘的!”
事後,躍進告訴我,他睡得淺,雙眼沒有緊閉,朦胧中聽見周遭有什麽東西窸窣作響,接著看見俘虜擠來弄去,想把我的槍弄去。起初他以爲是白天過于疲乏,現在正做惡夢,刺刀就要捅過來那一瞬,他才意識到那是正在發生的事情,硬撐起來推開我。
把俘虜押送到收容所,我和躍進被認定立功了。半個月後,連指導員來找到我倆核實情況,因爲俘虜跟翻譯告狀說遭到虐待。我和躍進把前因後果告知指導員。兩天後,指導員再次出現:“上級經過慎重考慮,爲大局著想,決定把授予張躍進的三等功收回。”
我上前爭辯:“難道要我們活活被俘虜殺死?躍進在戰場上擊殺那麽多敵人、沖鋒炸掉一座碉堡,都不算數了嗎?”
指導員安撫我:“希望你們不要鬧情緒。”
爲此,我一直覺得虧欠躍進。他轉業時因爲沒有勳章,被安排到老家工廠上班,我則進了省城計生委。臨別之際,躍進安慰我:“回老家挺好的,老娘指望我養老送終,再者說我是個粗人,不像你文化人懂得舞文弄墨。”
分別一年,躍進來信,他即將結婚,希望我去參加。那時我工作忙,回信恭喜他,但沒法前去,我便在信中承諾,等生孩子一定到場祝賀。隨信寄去兩包大前門香煙。次年,他再次來信,他妻子生下一個女兒,邀我喝滿月酒。可我仍舊走不開,只因正與鳳英談戀愛,回信說工作太忙,並且給他寄去六盒餅幹和一罐奶粉。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已經深夜。次日上班,我拿了兩條中華煙,帶著躍進去見計生委領導。我詢問領導,躍進是老兵,爲共和國拼過命、流過血,比較特殊,能不能放寬。領導說,法律面前沒有私情。
“我從未因私事求過領導,只希望領導這次能通融。”
領導回複:“如果是這樣,你把煙帶回去。”
旁邊的辦公室秘書說:“領導都發話了,你是老計生委人員,怎麽能不懂這個理?”
我火冒三丈,斥責他:“老子流血的時候,你小子在哪裏?剛來工作就教訓起我來了!”
三天後,我因爲徇私被記大過處分,調到縫紉機廠。不僅沒能沒幫躍進解決問題,還牽連了自己。鳳英聽聞此事,開始摔打家什,邊摔邊罵:“戰友,戰友,坑起人來沒商量。你做老好人,連工作都保不住了。”
當時我們住筒子樓,她越喊越大聲,鄰居都聞訊跑到門外圍觀。我忍無可忍,沖她吼:“你還有完沒完!”順勢打她一巴掌。這一巴掌落下去我就後悔了,結婚六年,我倆從未赤臉相對、爭吵打鬧,是人們眼中的模範夫妻。我還曾與鳳英說,要做一輩子模範夫妻。
鳳英摔爛躍進送來的雞蛋,踏上幾腳,說:“王大成,這個家沒法過了,沒法過了,離婚。”我氣得奪門而出,鑽出人群。鳳英也負氣離開,回到娘家。
我們沒有離婚。那個年代不比現在包容,離婚等于給人生判了重刑。我去到嶽父母家給鳳英賠不是,保證什麽都聽她的,再也不吵架。我講戀愛時的趣事哄她,加上娘家人好言相勸,鳳英才破涕爲笑,願意跟我回家。
三
我到縫紉機廠當文員,正趕上縫紉機廠改制,收入同工作量劃等號,文員成了工資最低的一類崗位。爲養家糊口,我狠下心離開辦公室,去跑業務。
我生性木讷,跑業務對我來說很困難。眼看其他跑業務的人,腰裏已經別上“大哥大”,自己卻還騎著自行車到處打探門路。整個夏天跑下來,人曬黑不少,不過收入提高了一倍。
上世紀80年代末,我把廠裏生産的最新式縫紉機裝入一只大紙箱,南下深圳,想著那裏既然是制衣廠王國,肯定少不了購進縫紉機的需求。我帶著那大紙箱,在綠皮火車上站了一天一夜,才抵達深圳。
走出車站,只見深圳街頭人潮湧動,不論男女都裝扮時尚,和內陸地區截然不同,只覺土裏土氣的自己,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
我滿頭大汗拉著縫紉機樣品到紡織廠,他們卻告訴我,當地類似的制衣車間用上了自動化縫紉機,我這種“老式的”已經被淘汰。南下之旅,原來早已注定會無功而返。
這趟生意沒做成,倒是在深圳見了熟人,當年隔壁班的“跑病號”李建軍。建軍身子孱弱,在部隊裏出了名,每次五公裏越野集訓都吃不消,總要到醫務室挂鹽水,一來二去,“跑病號”成了他的外號。
建軍在部隊大院裏長大,趕上當時上山下鄉,他回不了城,只好換個路子——先到基層部隊當兵,再從部隊調到城裏。可惜這如意算盤打得不是時候,1979年1月,我們軍區部隊被抽調到廣西集結,他就這麽上了前線。
據說李母得知消息後,哭得死去活來。建軍不賴,在戰場上沒有退縮,不過也因此負傷,複員後被安排到糧食局。
當年我們並肩上陣攻打敵營山頭,建軍被彈片割傷肌腱,深圳再見,他的腿依舊一瘸一拐。他開桑塔納轎車載我去一個氣派的飯店吃飯,在我們那兒,這是廠長才有的待遇。席間,他說吃罷飯帶我到他公司坐坐,我問工廠和公司的區別,他講了一大通,我還是不大明白。
建軍把妻子和女兒叫來,說要介紹給我認識。我仔細一看,才察覺他妻子是白曉雯,當年軍區文工團的戰士,經常出演《白毛女》中的喜兒。二人的女兒Jenny和我兒子樂樂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樂樂沒學過英文,Jenny已經能流利地用英文與白曉雯交談。
“下個禮拜母女倆要去英國。”建軍說,“讓Jenny接受英國貴族教育,學鋼琴、馬術、歌劇、貴族禮儀,以後混國際圈子。”
酒過三巡,白曉雯和Jenny提前離開,建軍跟我講起他的致富之路:倒賣海外商品,一年下來賺了二十萬,隨後就離開糧食局,到深圳開公司,還在香港炒股票、炒期貨,一本萬利……他越講越起勁,當年他是落後分子,現在是使勁跟我這個“連級先進”顯擺呢。
不久,建軍從西裝內口袋裏掏出一疊照片,接著說出四五個名字,問我還記不記得。我點了點頭,那都是他們班犧牲的戰友。
我接過那些照片,逐張翻閱,只見片中之人盡是10歲上下的模樣,身穿校服,背後想是他們的學校。我從建軍口中得知,這些孩子是他們班的烈士後代。前幾年他手頭寬裕了,挨個聯系上這些孩子,看到有些家裏窮得飯都吃不飽,他決定負擔孩子們的上學費用、替戰友對他們的父母盡孝。建軍說著,開始哽咽:“烈士流血,家屬不能再流淚。”
我安撫他:“如果還在部隊,我就把‘學雷鋒標兵’的旗子插在你床頭上。”隨即有點自慚形穢,我們班“上去”的時候有十人,犧牲八人,我和躍進活了下來,自己混到現在卻連妻兒都養不起,更別談關照戰友家人。
臨別,建軍一定要給我安排住處,囑咐我:“老戰友,不要客套。”我推辭不掉,只好在離開深圳前把身上的糧票換成一百多元錢,連同一封寫給建軍的感謝信,交給他公司的員工代爲轉交。雖然灰頭土臉帶著縫紉機回了老家,但這次深圳之行讓我大開眼界。外面的世界果然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而我還在一成不變的世界裏打轉。
我預知時代的急速變化遲早會沖擊我所在的省城,但沒料到這天來得如此快。從深圳回來兩年後,縫紉機廠因效益不佳被總經理以個人名義收購。總經理名片上的頭銜,換成了董事長,我們統統得卷鋪蓋走人。
這時兒子樂樂在上初中,成績不理想。老師建議我每個月交補習費,把他送到補習班。我生活不順心,總覺得是沒有大學文憑的緣故,所以咬著牙交了錢,無論如何都要讓樂樂考上重點高中。也許這樣一來,兒子就算一只腳邁進大學校門了。日子因此過得拮據,鳳英開始不斷打零工,上個月還是銷售員,這個月就成了清潔工。
從縫紉機廠下崗,我尋思著開一家修車攤,因爲在部隊時我學過維修軍用吉普車。可那年街上汽車不多,就修起了自行車。每天清晨,我推著平板車,到路口的樹下支攤兒。難免碰見老同事,起初我把臉別過去,後來風吹日曬、臉皮也厚了,我主動與他們攀談,還拜托他們幫著介紹生意。
不久,趕上自行車換摩托車的風潮,我學著修起摩托車。那段時間攤位旁的樹下每天會停上二十幾輛車,等著我修理。家境好轉,樂樂也考上重點高中,鳳英便不去打零工,到修車攤幫忙。她原本生性羞澀,與人打交道多了才變得潑實,嗓門變大了,時常咋咋呼呼的。
這一年,城裏新成立一個部門,他們的職員時常沿街驅趕擺地攤的商販。一旦被逮住就得繳兩百元罰款,不走的話,對方就會把攤子沒收。所以遠遠地看見他們來了,我們不得不跑。
有一天,我攤上停著三輛摩托車,還沒來得及跑他們就站在我們眼前了。鳳英上前遞煙,他們告訴她,攤子可以晚點撤,罰單不能免。
鳳英氣急了,罵他們是吸血蟲。他們一聽這話,把鳳英推倒在地。我上去護住她,嗆他們一句:“你們也要文明執法吧。”結果,他們動手打砸,顧客的摩托車也未能幸免。
我氣不過,上去給了爲首之人一拳,換來一番拳打腳踢。追究起來,我這算妨礙執法,得拘留半個月。那時候趕上一次嚴打,鳳英帶著兒子在困苦中度過一年,我才得以重獲自由。
回到家裏,環堵蕭然。一年前摩托車主找上門來,要妻子賠償,她把家裏值些錢的物件出賣才還上。但我那個老舊的木盒還在,裏面裝著退伍證、銅底鍍金的勳章和一面破舊的軍旗。
那是滿大街彌漫著劉歡《從頭再來》的年代,我借著歌詞安撫鳳英:“大不了,我們也從頭再來。”
四
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我找了份汽車修理店的工作,一個月能賺一千多元錢。鳳英很高興,覺得終于能攢下樂樂上大學的費用了。
躍進也到城裏來了,在一處工地當農民工,臉上幹掉的水泥疙瘩抹也不抹掉。前幾年,躍進家裏人口多,三個孩子都還小,躍進夫妻倆整日裏打窮仗。農閑之余,躍進跟著泥瓦匠給人蓋房子,妻子則到縣城給人做保姆、看孩子,最後跟著外地人跑了。我問躍進有沒有去尋,他手一揮:“懶得去找了。”
進城時,躍進帶著十二三歲的兒子虎子,兩個女兒都去上海打工了。先前爲供長女上學,躍進欠下大量債務,可長女最後還是沒有端上“鐵飯碗”,躍進很在意,便讓二女兒和兒子早早辍學,打工賺錢。躍進認定,吃不上公家飯是老張家的命。
躍進上下打量我一番,說我黑了許多。我說:“可不是嘛,和你一樣也被開了。”
“你也超生了?”
“那倒沒有,我是被調到工廠之後下的崗,現在在汽車修理店工作,還不賴。”
“今後有什麽打算。”
“想自己開修理店,但手頭差五萬塊,樂樂又要上大學,得預備好大學的開支。沒辦法,日子就這麽混過去吧。”
躍進似是心生內疚,埋怨自己:“如果不是當年托你擺平超生的事情,興許你現在已經是計生委的大領導了。”
我安慰他兩句,便把話題扯到建軍身上。躍進聽過建軍的狀況,就說:“當年李建軍是全連最沒出息的,現在卻混成人上人了。”
次日,躍進帶虎子到汽修店找我,虎子將一個軍綠色單肩包塞給我,父子倆撒丫子就跑。等我追出去,已經看不見人影。我打開包一看,裏面用塑料袋包著一大疊現金。
我忐忑地繼續上班,把包捆在肚皮上,老板揶揄我:“大成,你這是要去當公交車收費員呀。”我笑了笑,告訴他我胃病複發,包裏裝著熱水杯,暖胃。
下班後,我到工地上尋找躍進父子,包工頭告訴我:“他們一早就說回家收麥子了,交代如果有戰友來找,就告訴不要找了。”
我內心五味雜陳,躍進這是要躲著了。回到家,鳳英看到錢也很愧疚,說多年前因爲我丟了工作沒給躍進好臉色,不成想人家這麽實心實意地幫忙,“你一定不能忘了這份戰友情”。
有了躍進的幫忙,我的汽修店順利開張。眼下遍地是下崗工人,招工不成問題。以前廠裏的上層大都成了私營企業家,開上寶馬、奧迪、奔馳,生意也不愁。
我一邊開廠,一邊倒賣二手汽車。第二年年關,和鳳英一算,扣掉各種開銷,足足掙下三十幾萬元。我拿出五萬打算還給躍進,決定年底去他家裏走一遭。之前每次打電話去村委會詢問躍進的蹤迹,都只得到回複說他外出務工年底才會返鄉。
柏油路貼著大山蜿蜒而上,望不見盡頭。行駛在這路上,我想起躍進剛入伍時曾說,他爲參軍,打赤腳在崇山峻嶺裏的羊腸小徑上走了一整天才趕到縣城,行至道路最窄之處遭遇對面來人,只能擦肩而過。
三十年過去,這條路的變化翻天覆地,羊腸小徑變成村村通的柏油馬路,兩邊刷滿“計劃生育人人有責”“要致富先修路”這些紅字白框的標語。
見面時,躍進敲著我的二手汽車的引擎蓋說:“還真不賴。”看得出他這些年也過得不錯,家裏蓋了五間大平房,寬敞明亮,水泥地面一塵不染。
躍進拉我進屋,笑得合不攏嘴。年前他長女花花結了婚,女婿是鄰鎮的孩子,兩人大學時相識,婚後女婿做銷售代理。二女兒梅梅則在省城當美容美發師。他念叨著,這是長女買的電冰箱,那是二女兒買的諾基亞手機,山下的二層小樓是給虎子蓋的,“過幾年等虎子結婚,我就算是把差事都安排妥當了”。
花花和梅梅都是城裏年輕人的打扮,一頭黃發、濃施脂粉,穿著高腳馬靴。虎子一副殺馬特打扮,那年頭流行F4,樂樂也是這造型。
躍進談起,看不慣孩子們的打扮。我勸他,我們都四十好幾了,時代也不同了,要懂得變通。這時,在廚房裏忙活的一個爽利中年婦人出來,招呼我們:“飯菜都燒好了,可以上桌吃飯了。”
“這誰,是不是又娶媳婦了?”我問躍進。
躍進從煙盒裏敲出一根煙,小聲說這是之前跑掉的妻子。外地男人溜了,把她扔在出租屋裏,房東扣著她要房租和水電費。她無奈地打電話尋找躍進,躍進帶著兒子去解救,結算好了費用、把人領回。
躍進掐滅煙頭,繼續說:“回來就好,虎子找對象就沒有人說他沒有媽了。”
我掏出五萬元錢,告訴躍進:“信封裏的五萬塊錢是你借我的,隔一年多才還,利息我就不算了。”
接著又掏出另外幾個信封,告訴躍進:“其中一份是給花花的份子錢,孩子結婚你也不通知我,還是不是戰友?明年要生一個胖小子,這是給外孫的。一份錢是給梅梅的,她就在省城,我作爲伯伯沒有照顧到,這算是補上的生活費。最後一份給虎子,你給孩子蓋新房,我也要添一點。”
錢擺在桌子上,三個孩子很規矩,都沒有接,瞧著躍進。躍進問我:“班長,你這是?”
“沒有你幫我,我現在還是個破修車的。婆婆媽媽的幹什麽?快收下,有時間多去我那裏坐坐。”
五
樂樂上了高三,成績和我的收入成反比,一路往下掉。我給他請了城裏最有名的高考名師補習功課,一課時三百元,一年下來花了幾萬……又給他班主任、任課老師送禮,希望他們多輔導。
可樂樂的心思全然沒在學習上,每天回到家,雷打不變玩上兩小時電腦遊戲。有一次我氣得把電腦砸了,他反而賭氣說,不讓玩遊戲他就不參加高考。最終,樂樂考上一所三本院校,多花一倍的學費。以前知識就是財富,現在知識也可以用財富買到。
孩子在外讀書,家裏頓時冷清許多。我關掉汽修店,在郊區開了一家汽車銷售公司,雇傭一些年輕人,每日忙得暈頭轉向。
生意越做越好,鳳英當起了全職太太,飯菜卻做得越來越沒味道,更多的心思花在與新結識的女友們出去旅遊、買各種奢侈品上,時常不見人影。以前沒錢,她一個勁兒地省,精打細算就怕多花一元錢,後來有錢了,便揮金如土。
我的朋友也多起來,每日胡吃海喝,打麻將、甩老K,有時一圈麻將下來賺個七八千,也有一口輸掉近萬的時候。
有一次,公司保衛處逮住幾個偷東西的小混混,都愣頭愣腦的。我從賭局中抽身去處理此事,發現其中一個混混竟是朱興邦的遺腹子朱一南。朱興邦犧牲時,妻子才20歲,生下孩子後,娘家把她接走、安排改嫁。朱一南跟著爺爺四處討生活,13歲時爺爺去世,他到處流浪,幹些偷雞摸狗的營生。後來他通過父親家鄉戰友知道我的住處,一路找了過來,沒想到最終與我相逢,竟是在這種狀況之下。
我給他錢,讓他安頓好,次日到我這裏上班。一南表現不賴,鳳英給他介紹對象,他去相了幾個女孩,對方都嫌他窮。最後,鳳英通過紡織廠的老同事介紹了一個女孩,她相貌平平,父母離異,在一家教育機構做老師,人卻很賢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我塞給一南一千元錢,讓他好好把握機會,帶人家看看電影,逛逛遊樂場。
見過幾次面,倆孩子正式交往了。三個月後他們決定結婚,我隆重操辦他們的婚禮,算是對朱興邦有交代了。朱興邦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是鳳英,只因怕她無法理解興邦的犧牲。
當年在越南,根據上級命令,我們連得在天亮前奪取一座高地。出發前,班長董新華給我們每人斟了滿滿一碗酒。
班長說:“喝了這碗酒,我們都要做好犧牲的准備,死了的人爲國盡忠,活著的人要給死了的人盡孝。”大家把酒喝得見底,紛紛把碗摔碎在地。
董班長的生命定格在1979年。攻下那座高地後,我被排長任命爲代理班長,帶戰士往諒山方向打穿插,迷惑敵人,伺機尋找最佳主攻方向。
當時班裏有個叫胡國慶的戰友,16歲,班上最年輕的戰士,且是家中獨苗。我下命令,大家一定要保護好胡國慶,又讓國慶背著醫藥箱、負責包紮傷員。國慶執意要擎軍旗,我不肯。
班上的“黑旋風”朱興邦,東北人,人高馬大,扛著重機槍也能健步如飛,我主張讓興邦來擎軍旗。國慶不同意,認爲興邦目標大、容易暴露,還是他合適,短小精悍,敵人很難瞄准。于是我被說服。
這裏地勢山川相間,溝壑縱橫,熱帶雨林裏處處埋藏殺機,無數法國兵、日本兵和美國兵曾喪命于此。當地正處雨季,午後兩點左右都會下一陣雨。我們在河谷的叢林穿行,天上下起大雨。被雨淋濕的滋味真不好受,衣服貼在身上粘乎乎的,穿久了身上會起一大片疹子,卻不敢脫,蚊蟲太毒。
雨下了大概半個小時,天空放晴,高大的樹木罅隙裏透下一股股光束。我們從高地出發曆經三個小時,離目標還有一些距離,我遂安排戰友們修整、吃飯。大家撲撲身下的草叢,坐下來吃壓縮餅幹。
突然,戰士史衛紅“哎呀”一聲,說:“班長,我受傷了。”一條蛇赫然出現在他前方。
“都別動。”我說。然後慢慢靠近那蛇,用刺刀將其斬爲兩截。我讓胡國慶准備消毒水和繃帶,迅速掏出折疊刀,在史衛紅傷口處劃一道口子,擠出大量鮮血。
包紮好後,戰士孫保中扯來一些藤條,給史衛紅削了一根拐杖。我們繼續沿山路前行,路越來越陡。又走了一公裏,我們到達一片開闊平地,這裏茅草有一人多高。突然,南方火起,朝我們這邊蔓延。
敵人料到我軍會潛入茅草,開始進行堅壁清野。我命令大家先點火,把周圍的草燒掉,隔絕火勢。可火勢蔓延得很快,我們只點了一小片茅草,大火便呼嘯而來,大家就地趴在黑漆漆的草木灰裏,頭發被烤焦不斷發出“滋滋”聲。很快,迫擊炮彈不斷落在這片土地上。
馮勝利問我:“班長,我們是不是暴露了,要不要吹沖鋒號?”
落炮點漫無目的,我估計敵人並未發現我們的蹤迹,我探出頭看了看,便悄聲回複:“等敵人靠近些再吹沖鋒號,要出其不意。”
夜色漸濃,火勢稍弱,遠處窸窸窣窣,幾十名敵軍開始拉網式搜查這片遍布余燼的草地,手電筒的燈光不停掃來掃去。我們准備趁著夜色撤退,腿腳不便的衛紅卻強硬地留了下來,他不想連累大家。
“大家快往山腳下撤。”我對大家說。
躲到隱蔽處,我用無線報話機同排長聯系,告訴他敵人據點的方位。按計劃,後天發起總攻,此時我們尚未對諒山進行全盤偵察。
天亮以後,我們繼續在熱帶雨林中穿行,打算從城東繞道,往城後去。這次我們與小股敵軍正面交鋒。子彈不停從叢林裏四處竄出,我們分散合圍,把這一小股敵軍的火力壓制住。
不曾想,興邦掉進了一方極深的陷阱。敵軍在陷阱裏插滿削尖的竹子,又倒上發酵的糞便。興邦掉進去,右腹被竹子穿透,疼得他不時發出低沉的哀嚎。
方援朝想下去搭救,興邦擺手拒絕,哀求戰友們給他一個痛快。可大家怎麽下得了手,可眼睜睜看著朱興邦的血順竹竿往下流,衆人心如刀割。
六
2008年後,中國汽車銷售量突飛猛進,我在周邊幾個城市開了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
樂樂大三去新加坡做交換生,鳳英跟去陪讀。臨畢業,樂樂到香港一家外國投資公司實習,最後留在那裏工作。鳳英催樂樂完成終身大事,我倒覺得該隨緣,別拿老一套婚姻的概念箍在孩子頭上。
國慶假期,樂樂帶回來一個女孩,叫阮蘇雪,是他在新加坡留學時認識的同學,在香港的一家中越合資公司工作。鳳英很高興,拉著蘇雪問長問短。很快,兩個孩子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
辦完兒子的婚事,我因故到深圳出差,順便和建軍小聚。他的公司名字矗立在一處三百米高的大樓頂端,現在他已是一家房地産企業老總。
建軍還像上次那樣熱情招待我,我發現他寫字桌上擺的,是他和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小嬰兒的照片,我問他是不是做了外公,又誇他女兒越長越漂亮。建軍否認了,說那是現任妻子。
十年前,因他同白曉雯聚少離多,兩人婚姻名存實亡。後來,建軍發現女兒不大會說中文,和女兒的溝通出現問題,母女倆也不愛與他交流,發展到後來她們同他打電話,唯一的事情就是要錢。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曉雯讓女兒入了美國籍,建軍無法接受,兩人大吵一架,索性離了婚,此後雙方再無聯系。建軍後悔當初讓女兒出國,認爲這個決定弄得他妻女離散,臨老無依無靠。七八年都沒緩過勁兒來。
前年,建軍鼓起勇氣,同一個20歲出頭的鄉下姑娘再婚。去年,兩人生了個男孩。建軍堅決地說,必須讓兒子在中國接受教育,做一個正經八百的中國人。
年歲日長,我經營公司開始力不從心,便讓樂樂和蘇雪回老家接手公司。公司被樂樂經營的有聲有色,我退到幕後,照看孫女冉冉,頤養天年。鳳英也老了,出去旅遊的沖動少了,拉起一幫子人跳廣場舞。
社會發展日新月異,國家開放二孩政策,我和鳳英催樂樂和兒媳婦再生一個,他們卻推托工作太忙,又說撫養好一個孩子就夠了。
“當年你躍進叔叔甯願被單位開除,也要生一個兒子傳宗接代。”鳳英在家庭會議上勸說樂樂,“你可倒好,國家鼓勵你們年輕人生,反倒不生了。你不生兒子,將來誰繼承家産?”
樂樂辯解:“媽,您腦筋怎麽轉不過彎來,我小時候國家就宣傳生男生女都一樣。傳宗接代真是很老舊的思想了。”
鳳英不依不饒,家庭會議不歡而散。退休的日子,事情反倒多如亂麻。
有一天,派出所打電話到家裏,通知我去領人,警方在ktv逮住一個違法的女孩,躍進的二女兒梅梅。梅梅怕家人難以接受自己從事的營生,無奈之下聯系了我。
我把梅梅領回家,從她口中得知張家這些年過得不好:躍進欠了錢,去打工被機器砸傷腰,躺在家裏已有大半年,躍進的妻子因不堪債主逼迫喝藥自殺。
我通知公司人事經理,安排梅梅進公司當客服,便再次踏上去往躍進家的路。時隔六七年,重走這條路,我心情沉重。依照我腦海中的印象,躍進還是個生龍活虎的青年,不想他已經被迫服老。
躍進邋裏邋遢地躺在床上,見我來了,放下手卷的紙煙,招呼外孫沏茶招待我。那卷煙紙上留有鉛筆字,該是外孫寫過作業的廢紙。
“躍進,你怎麽這樣子了?有困難爲什麽不找我?”我看著他這副樣子,淒然淚下。
躍進上身撲進我懷中,哭訴起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本想,房子蓋好了,就可以兒娶女嫁享清福。哪知道虎子的對象非要在縣城買樓房,我只能再去工地,幹兩個月就這樣子了。包工頭沒結工錢,還說我耽誤了他的工期。醫藥費交不起,只能在家裏……”
我余光瞥見穿衣鏡邊上擺著兩根拐杖,躍進注意到了,收聲擦淚,對我說:“當年戰場上孫保中也削了一根,我跟著學的,還不賴吧。” 躍進支撐著下地時,我分明看見腿上肌肉萎縮了,像街頭販賣的風幹雞肉。
我遞給躍進一張銀行卡,卡裏有十五萬元錢:“先把債還了,不夠再找我要。梅梅現在在我家住著,我把她安排在我公司上班,鳳英說就當也是我們的女兒。”
不容躍進拒絕,我便載著他上省城就醫。當年,我們一起坐在擁擠的悶罐列車裏,花兩天三夜奔赴前線,此時,我們倆已經成爲五十多歲的老頭。
省人民醫院的醫生診斷後告訴我們,躍進的腰椎錯位耽擱太久,雖然現在複位了,但病痛很難根除。至于他腿部的肌肉壞死,情況嚴重,需要截肢,否則可能上擴散,危及生命。
躍進甯死不願截肢,把病床周邊的所有東西推倒在地,掙紮著要起來,像發瘋一般。醫生見狀退到病房外。我跟出去向醫生道歉。醫生告訴我,如果不截肢,躍進頂多可以再活一年。
我決定再勸勸他。輕輕地推開病房門,只見躍進扭過頭來,一臉恐懼地說:“章明華的腿……我死了也要留下全屍。”
年老記性也差了許多,聽聞這句話,我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慢慢才想起:當年朱興邦犧牲後,一顆炮彈落在我們附近,我被氣浪掀飛,重重地摔倒在地,耳朵裏一陣轟鳴,視線模糊不清,之後便失去意識。所以,我並不清楚,章明華是如何犧牲的。
平複情緒後,躍進開始講當年戰場上我昏迷後的事。
七
槍林彈雨中,方援朝和馮勝利中彈犧牲。敵軍一路追打,余下衆人且戰且退,章明華斷後,躍進背起我就跑。
敵軍最終被擊退,可章明華沒能再走幾步,臉色變了,說:“不好,踩著地雷了。”國慶想過去幫他拆彈,章明華不讓,他不想再多一個人作無謂犧牲。
躍進至今記得,“轟”的一巨響過後,章明華的一條腿掉在他面前,章明華則血肉模糊。幾秒之前,他還是一個擊退敵人的勇猛戰士,幾秒後,他只剩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多年過去,躍進坐在病床上回憶起這一幕,依舊止不住顫抖。
告別章明華,躍進背著我,胡國慶背著物資,前進至一處懸崖峭壁之上才停下。底下是湍急奔騰的河流,敵軍在山下的布局他們看得一清二楚。孫保中把敵人的情況標記好後,推測敵軍在山上有暗堡,便決定去吸引敵人注意力,讓胡國慶接替他做標記。
孫保中交代完,開始在懸崖峭壁上快速攀爬,敵人的子彈跟著他的步伐迅速掃射。突然,他手沒抓穩,墜往崖下。躍進見狀十分驚恐,不敢呼喊,只能拼命地抓著我的胳膊,我在疼痛之中醒了過來。
我記得醒來時頭痛欲裂,四下一看,只剩下躍進和國慶。稍作調整,我照著胡保中他們標出的敵人防禦工事,通過無線通話器向上級彙報了相關信息。然後,我們悄悄地滑到山麓躲進一處貓耳洞裏,等待發起總攻。
國慶鼓著腮幫子,像是在練習吹沖鋒號。壺裏剩最後一口水,雖然大家一整天都沒進水,但我和躍進都不喝,給了國慶。
敵軍封鎖了周邊的河道,我們只能祈求上天保佑,降場甘霖。可那天偏就沒有下雨,晴空萬裏,白雲輕飄地浮在天空中,與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殺戮、死亡……形成鮮明對比,仿佛上天的惡作劇。
在極度饑餓的狀態下,本能驅使著我們分吃了最後一片壓縮餅幹。餅幹驅除了我們的餓意,卻不斷吸收著嘴裏的水分,我們越發口幹舌燥,意識變得恍惚,躍進昏了過去。
國慶說前面五十米大約有一處水塘,要帶著軍用水壺去取水。我怕中埋伏,想勸他忍住,可根本發不出聲音。國慶匍匐在地,緩慢向水塘挪動,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水塘邊,捧起水來牛飲了幾口。
心滿意足後,他灌了水,折身往回爬。臨近洞口,我看見他臉上興奮的笑容,就在這時,他面目突然扭曲,口吐白沫。我慌了,過去搖晃他的身體,但爲時已晚,他臉色漸漸從蒼白變得烏青,必定是敵人在池塘裏投了毒。
第二天中午,大雨傾盆而下,洗刷了地上的血汙,躍進的情況也有所好轉。
總攻發起了,炮彈密集轟炸諒山城區和周圍的山上據點,暴雨般降落在這片血與火的土地上。
接著,我們聽到大軍的沖鋒號。
八
我決定尊重躍進的選擇,不截肢,陪他一起等待死神降臨。
躍進念叨著:“2019年就四十年了,我不一定能撐到那時候,想趁還有力氣,到憑祥的烈士陵園祭奠戰友。”
我答應躍進帶他南下。出發南下前兩天,他去世了。
*文中人名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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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楊友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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