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2日,星爺60歲。
在中國文化裏,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年紀;在人們對星爺的記憶裏,這是一個很突然的年紀。
怎麽就,突然60歲了……
他太不像一個公衆人物,距離他上次真人出現在公衆視野,已經過去了太久。
那是2021年的3月,他一襲黑衣,出現在吳孟達的葬禮上。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身型佝偻,悲傷的氛圍籠罩在他的身旁,難以消散。
“周星馳已經這麽老了啊。”
那個談笑花叢的“唐伯虎”,那個忍辱負重的“尹天仇”,那個張狂肆意的“淩淩漆”,那個耍寶逗趣的“周星星”,紛紛在記憶中褪色,獨留下一個扛著金箍行走在漫天黃沙之中的石猴——
他功成名就、一身本領,卻始終孤獨。
沒有什麽比這更能讓人感受到年華的逝去,無情且殘忍。
當一個人很久沒消息了,其實他已經在跟你說再見了。
有天你會突然發現,星爺已經不是以前的星爺,電影不是以前的電影,世界也不是以前的世界了。
而你,也不是從前的你了。
歲月好匆忙,從不等人消化悲傷,哪怕他是喜劇之王。
願你真正的快樂。
曾經有人告訴周星馳:“動作做了兩次,會重複自己。”
周星馳不以爲然:“是嗎?我不覺得。”
那人再回:“不覺得才危險呢。”
這是1997年的電影《家有喜事》之中的橋段,也是周星馳內心,始終伴隨的恐慌感。
或者說,一些暗示著他多年以後英雄遲暮的印證。
1995年的《大話西遊》系列,將33歲的周星馳在華語影壇的地位推上了頂尖行列,哪怕周星馳的原意不過是——
想拍好一部愛情故事。
1995年,《大話西遊》劇照
2013年,周星馳導演的《西遊·降魔篇》上映,相同的西遊主題,自然會被對比。
周星馳自己認爲,重拍“西遊”,這次要講好一個“打怪獸”的故事。只是拍著拍著,又講成了“愛情”。
“電影沒有情,好像是不行的啊。”他說,又仿佛是在說自己。
只是這部凝聚他個人情感的作品,上映之後的口碑參差不齊,難免有人說這是周星馳江郎才盡、吃老本的“圈錢之作”。
這個世界評價任何一個人的時候,聲音總是嘈雜的。
周星馳聽過,淡淡回應:“每一天都是面對這種江郎才盡的、沒辦法想到東西的狀態,很早之前,就已經想不出來了。 ”
再往後,他于2019年上映的《新喜劇之王》,複刻了20年前的劇情,卻再也不複當年的輝煌。
1999年,《喜劇之王》在市場經濟低迷的情況下,最終以接近3千萬的收入,登頂1999年香港票房首位。
1999年,《喜劇之王》劇照
而20年後,這部《新喜劇之王》以4億票房折戟春節檔,連同檔期內吳京的《流浪地球》47億票房的零頭都沒有達到。
對此,周星馳回應到:“人生中的甜酸苦辣都經曆過,其實我早都過氣了。”
《新喜劇之王》宣傳時的周星馳
事實上,周星馳近幾年中引起波瀾的新聞,總是會和錢扯上關系。
2020年11月,周星馳昔日女友于文鳳與他對簿公堂,要求追討自己7000萬港元的投資獲利分成——因爲之前周星馳口頭說過給她多個項目10%的獲利,但周星馳認爲這不過是一句情話。
還有2021年6月,他被某公司一紙合約告上法庭、索賠巨額賠償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
面對種種,周星馳三緘其口,很少解釋,只是默默出席,或者強硬地反告。
金錢,成爲這個沉默寡言的巨星一生中少有的爭議。
曾經面對采訪,他回應過這個問題:“你對金錢是怎樣的態度?”
周星馳說:“肯定會希望多賺一點錢。”
他頓了頓,又說:“首先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賺錢是配套的。”
周星馳看重錢,或許是因爲小時候太窮。
在電影《功夫》中,有個“豬籠城寨”。在周星馳的鏡頭中,這裏逼仄貧窮,但是臥虎藏龍。
現實世界裏,這樣的場景就是周星馳兒時居住的地方——香港九龍窮人區。
2004年,《功夫》劇照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香港經濟騰飛,迎來了移民潮。
1957年,一個叫淩寶兒的姑娘順著潮流,從廣東前往香港,想要謀求生計。
很快,她被現實打敗:沒有錢讀書,工作又需要旁人擔保才能入職。
無奈之下,她嫁給了一個祖籍浙江甯波的移民,並于1962年,生下了一個兒子。
她根據《滕王閣序》裏那句“雄州霧列,俊采星馳”,給兒子起了名字——周星馳。
兒時周星馳
安穩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結婚後的兩人時常吵架,很快就一拍兩散。
父母離婚的這一年,周星馳7歲,他與姐姐和妹妹跟著母親,蝸居在逼冗的窮人區。
離婚後的淩寶兒帶著三個小孩,打著兩份工,一家人擠在狹窄的木板房裏,睡的是上下鋪的架子床。
兒時周星馳(左二)與家人
彼時的周星馳,就趴在窗邊,看對面樓層裏,那些嬉笑怒罵、又無比真實的市井生活。
有一個鄰居,習得一手絕佳的打蟑螂的功夫,可以不用拖鞋,徒手取蟑螂小命。彼時周星馳就跟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偉岸身姿,覺得他就是英雄。
這個場景,被他融進了日後的電影《長江七號》中,揭示了貧苦人生中苦中作樂的生命韌性。
《長江七號》劇照
而周星馳遇到生命中第一個真正的偶像,是在他九歲那年。
1971年,31歲的李小龍在香港拍的第一部國語片《唐山大兄》開始公映。這一年,周星馳在媽媽的帶領下,第一次走進了電影院。
因爲家裏窮,淩寶兒選擇了一個破敗的影院,環境灰暗,但周星馳眼睛裏閃著光。
在電影的某個瞬間,周星馳突然淚流滿目,“我決定要成爲李小龍”。
他開始練功夫,並在自己的夢想中添加了一個新的職業:武術教練。
周星馳與偶像“李小龍”
只是對當時的周星馳來說,夢想是昂貴的。
練武的學費一個月需要100多港幣,他要自己利用暑假期間打工賺錢,最終也只能學3個月。直到學費再也交不起,他才明白夢想的底氣,其實是金錢。
于是,他買了一個沙袋,准備自學成才。
練鐵砂掌時,他還特意只用一只手練。他想著,就算這只手廢掉了,還能保住另一只。
當他的手練到像老人一樣粗糙時,終于被忍無可忍的淩寶兒喝住了。
兒時周星馳(右)
但周星馳又想到了新的辦法,他找到校長,提出在學校裏開班收徒。他覺得自己的武功已經到了一定的境界了,需要爲同學們做點什麽。
只是校長面無表情地聽完他的話,隨後繡口一吐:出去。
他心心念念開辟自己的武術道場,無奈連連碰壁,學校就是他折戟的第一站。
上小學時,周星馳讀的是位于太子道上的協和小學。這是一座基督教會學校,出了名的校風嚴謹。
當時的老師個頂個的古板,最喜歡的就是體罰。
周星馳小時候成績不好,又特立獨行,是“冇眼睇羅(沒眼看),一看就頭疼那種學生”。
他曾經在學校裏模仿李小龍,一個飛踢把教室門上的班牌號踢了下來,自然少不了受罰。
周星馳將這段經曆改編進了《逃學威龍》,在這部影片中,他是一個武功高強,身背機密,被衆人敬仰的“絕世高手”,給兒時的自己出了口氣。
1991年,《逃學威龍》劇照
上了中學,周星馳的夢想沒有消停,反而愈燒愈烈。
他的中學同桌李健仁回憶過這樣一件往事——
周星馳經常在教室裏練拳,還將李健仁當作“肉靶”,“哪天星仔能把我打到哭出來,表示他的拳練成了”。
李健仁後來被周星馳提攜,在多部電影中飾演如花一角
16歲那年的暑假,周星馳忙碌在連軸轉的暑期工中。
他去到酒樓賣點心,推著小車賣蝦餃,還在尖沙咀騎著自行車賣報紙,只爲了賺錢買李小龍的紀念品。
也就在這時,他認識了姐姐周文姬的一個好友,一個眼神裏永遠蕩著憂郁的少年——梁朝偉。
周星馳與梁朝偉
梁朝偉只比周星馳小5天,有著相似的命運軌迹。
他與妹妹跟著離異的母親生活,讀完中學之後就在自己姨媽的超市當送貨員,汗水夾雜著淚水氤氲在眼前,看不清眼前的漫漫長路。
兩個少年互相取暖,陰差陽錯之下,找到了新的出口。
梁朝偉與周星馳
1971年,香港無線電視廣播公司爲了培養演藝人才,開始成立無線藝員培訓班。
梁朝偉回憶說,那時的周星馳“整天發白日夢”,經常鼓吹他一起去報考無線藝訓班,“周星馳讓我感覺到在演員培訓班裏有很多東西可以學,所以我們就同時去考”。
1981年,19歲的周星馳拉著梁朝偉報了名,但是戲劇性的轉折卻發生在這兩人身上。
考完試之後,周星馳每天都要跑去樓下查看信箱裏有沒有錄取信,他家中沒有電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次。
直到梁朝偉給他打來電話稱已被錄取,周星馳才知道自己已經落選。
接完電話,周星馳一頭紮進了自己的房間,用被子蒙住了頭。後來有人問周星馳落選原因,他說,“我也想問問考官,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其實他也沒必要告訴我,不行就是不行”。
梁朝偉與周星馳
後來,周星馳的鄰居、也是無線訓練班第十期學員的戚美珍不忍心看這樣一個努力的少年被埋沒,主動和當時的訓練班主任提起了周星馳:“我有個朋友,能不能讓他進來學點東西。”
在1982年,20歲的周星馳連考兩次,終于進了無線訓練班,成爲了第十一期學員,與他同期的有梁朝偉、吳鎮宇、歐陽震華等日後香港娛樂圈的中流砥柱。
而來到培訓班的這些人,首先要面對的,是長達數年的跑龍套生活。
在屈居人後的陰影下,只有熬過去才能看到點點星光。
第十一期部分學員
在1999年的電影《喜劇之王》中,周星馳所扮演的尹天仇是個熱愛表演的小龍套。
他床邊常放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抓住一切鏡頭展示自己,哪怕是一秒鍾的死亡戲份,也要自己加些戲,多點鏡頭。
他不爲報酬的豐厚,“有份便當就足夠了”;也有著不甘平凡的傲骨,“你可以叫我跑龍套的,但可不可以不要在前面加個‘死’字”……
他也依舊會在片場,被人打翻手中的飯,指著鼻子罵:“你是一灘屎”。
這個喊著“我是一個演員”的尹天仇,因爲執著被人譏諷,因爲誠懇顯得笨拙。
這部電影被稱作是周星馳的半自傳式作品,他自己也說,“《喜劇之王》可以說已訴盡我當年的經曆,情節是虛構的,但感受是真實的。”
1999年,《喜劇之王》劇照
1982年的春天,周星馳的第一個跑龍套經曆是在電視劇《天龍八部》中,他演“小兵甲”,只有一個鏡頭。
同年9月,在《蘇乞兒》中,他又成了“家丁乙”,站在米雪身後“撐場面”。
1982年電視劇《蘇乞兒》中,20歲的周星馳
再到12月份,在那部劉德華首次主演電視劇的《獵鷹》中,他依舊在劇中跑龍套,成爲了“警察丙”,沒有姓名,只有零星幾個鏡頭,一閃而過。
值得一提的是,梁朝偉也有出演此劇,飾演劉德華女友的弟弟。
因爲在這部劇中的不俗表演,梁朝偉很快被調進了戲劇部,自此走上了正式演員的道路。
周星馳與劉德華
1983年,21歲的梁朝偉作爲主角,出演了三部電視劇,合作的是周潤發與李司祺等大咖。與此同時,21歲的周星馳依舊在龍套裏打轉。
這一年播出的《射雕英雄傳》,因爲在兩年後被內地引進,造成了巨大的轟動效應,成爲了武俠劇的一座高峰。
而在這部劇中,周星馳又兢兢業業地,出演了“炮灰丁”,好在有一個“重要鏡頭”。
在第七集中,周星馳飾演的這個角色被送給了“梅超風”練功,根據劇本要求,他要被“梅超風”一掌打死。
周星馳覺得不真實,于是自己設計了反抗的動作,“我設計成第一掌用手擋了一下,直到挨第二掌時才倒地死去”。
他興沖沖跑去和副導演商量,想著這樣還能多點鏡頭,兩全其美。副導演話都沒聽完,扔下一句:“快點拍戲,不要話那麽多。”
到了最後的成片中,鏡頭掃過了周星馳“瀕死”的臉,不到一秒鍾的時間裏,他的臉上布滿了驚恐。
這個執著于每一個鏡頭的龍套演員,對演戲已經進入癡迷狀態。
1983年,《射雕英雄傳》中的周星馳
吳鎮宇——這個與周星馳同期訓練班的同學,在《射雕英雄傳》中也曾飾演一個看門的金兵,有幾句對楊康很不客氣的台詞,此外還飾演一名丐幫弟子,“戲份”比周星馳重得多。
他曾經回憶說,老師永遠稱贊梁朝偉的放松,而周星馳一門心思就想著打功夫。
吳鎮宇談周星馳
只是,卑微如“尹天仇”都能迎來世人的嘲笑,彼時的周星馳,卻連嘲笑聲都聽不到,“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好”。
在之後的五年中,周星馳唯一遇到的有名姓的角色,是在一個兒童節目中,角色的名字叫“黑僵屍”。
1983年,21歲的周星馳被選進了《四三零穿梭機》——
這是八十年代TVB電視台每天下午四點半都會播放的一個兒童電視節目,周星馳成爲了這個節目的主持人之一。
《四三零穿梭機》時的周星馳(右一)
與大衆印象中的少兒節目主持人不同,周星馳並不親切,也不可愛。他吊兒郎當,是一個凶巴巴的“星仔哥哥”,看到乖乖聽話、不知道爭取的小孩,他甚至會罵他們蠢。
他不想要孩子們都變成流水線一般的乖仔模樣,後來他說,“不耐煩時就表現不耐煩的樣子,相處貴乎坦誠”。
也是在這個時候,《四三零穿梭機》面臨改制,新增了一個《黑白僵屍》的趣味環節:主持人們在漫畫格一般的幕布下演繹故事,以此來傳達給小朋友一些人生道理。
《四三零穿梭機》時的周星馳(右一)
聽到這個消息,周星馳突然意識到,機會來了。
他特意和導演組要求,在開拍半小時之內,自己將新東西加進劇情大綱中,有時滑稽,有時煽情,讓整個環節充滿了娛樂性和趣味性。
他說:“我喜歡那個時期,還因爲當時我沒有戲演,好淒涼,雖然《黑白僵屍》不是正式的話劇,也是劇呀,我就依照訓練班學回來的形體動作、角色性格去創造角色。”
飾演黑僵屍的周星馳
就這樣,他在兒童節目中如魚得水,獲得了少有的認同。
當時甚至有一期報紙專門講到周星馳只適合做兒童節目主持人,不適合當一個演員。
周星馳看過這個報紙,把評價他的那個版面認真地剪了下來,貼在床頭。
他知道,自己心裏有一團火,始終沒有熄滅。
“前面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也不是,天亮之後會很美的”。
周星馳曾用這樣一段話,描述成名前的那六年:
“別人都認爲你不行,你偏偏去研究,完全陷在裏面。感覺很孤獨,但也很浪漫……就那麽努力地研究了6年表演。”
香港的著名制作人黃百鳴回憶過這樣一件往事——
彼時還在《四三零穿梭機》中沉浮的周星馳,曾經去到“新藝城影業公司”毛遂自薦,想要出演一個角色。
負責接待的制片人冷冷地甩給他一張報名表,周星馳乖乖填了,至此再無下文。
黃百鳴說,這份表格沒有到達他們任何一個高層老板手中,與周星馳相同待遇的,還有剛剛出道的張曼玉。
周星馳與張曼玉
像是孫悟空在煉丹爐裏淬煉的鬥志,也像是被壓在五指山下枯守的隱忍,周星馳始終不死心,他想要拍一部屬于自己的,真正的電影。
1987年,25歲的周星馳終于被分進了TVB的戲劇組,在這裏,他遇到了自己第一部正兒八經的主演劇——《生命之旅》。
周星馳在戲中飾演“流氓大亨”萬梓良的義弟,在戲外,萬梓良也真的將周星馳當作了弟弟看待。
周星馳與萬梓良
在片場,萬梓良時常指點周星馳的演技,通宵拍戲的話,也會用車送周星馳回家。
周星馳內心感激,每每提起萬梓良,都一臉敬意。
周星馳對黃霑談萬梓良
他的事業出現生機,天亮前的那道曙光,開始慢慢展現。
1988年,26歲的他參演了《大都會》,和鄭少秋、汪明荃合作;還被邀請出演《鬥氣一族》,與吳君如搭檔。
周星馳與汪明荃
再往後,他被導演李修賢賞識,邀請他出演自己的新戲,戲中正好還缺一個年輕角色,周星馳沒有理由拒絕。
這部電影就是《霹雳先鋒》,周星馳憑借這部電影,獲得了自己第一個最佳男配角。
自此,華語影壇的敘事本上,出現了一個叫做周星馳的名字,開啓了濃墨重彩的篇章。
1988年,《霹雳先鋒》劇照
1989年,對周星馳來說是標志性的一年。
這一年,27歲的周星馳,叩開了“無厘頭喜劇”的大門。
彼時,周星馳接拍了古裝武俠劇《蓋世豪俠》,這部劇的導演和編劇,是日後被稱爲周星馳禦用導演的李力持。
李力持與周星馳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在劇中加入一些搞笑的東西,而周星馳不僅承擔笑料的演繹,大多數笑料也都是兩人一起創作得出的。
江湖盟主的兒子可以躺在太師椅上流口水,修煉出“不死神功”,就可以無限死亡、再無限複活。
在這部劇中,觀衆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厘頭喜劇的威力:不知道意義,也沒有原因,周星馳用滑稽搞怪的動作和讓人摸不到頭腦的劇情,制造出了純粹且回味悠長的快樂。
1989年,電視劇《蓋世豪俠》劇照
而這一切,不過是周星馳給自己出的一記險招——
“我也猜不到觀衆會罵我神經病罵成什麽樣,但我覺得沒關系呀,我甯願被人罵到遺臭萬年,都不願演完之後完全沒反應。我就是要這樣去搏一下,將‘無厘頭’發揮到盡頭。”
事實證明,這一招路數,周星馳走對了。
周星馳在劇中的那句“坐下來,飲杯茶,吃個包”成爲了香港人民那段時期的口頭語。
劍走偏鋒的周星馳,總算是劈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只要心不死,總會有機會在黑暗中探索到出路,就像目前爆火的某教育平台轉型後的直播帶貨平台。長久的韬光養晦,才會迎來柳暗花明的厚積薄發。
人要是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麽區別。
1989年,電視劇《蓋世豪俠》劇照
沒過多久,李力持又寫出了《他來自江湖》。因爲在《蓋世豪俠》裏的突出表演,周星馳被選進了劇組,飾演男主角萬梓良的表弟——這已經是周星馳第三次當萬梓良的弟弟了。
周星馳後來的黃金搭檔吳孟達,在這部劇中成爲了周星馳的父親。
彼時周星馳還是個新瓜蛋子,吳孟達卻已經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所以兩個人如果想出新主意,吳孟達就主動請纓,去說服監制和導演。
這是兩人正式合作的伊始,《他來自江湖》一度創下TVB的收視新記錄,後來還被評爲無線電視曆史上最受歡迎的5大劇集之一,只是周星馳在電視圈的成就,也到此爲止了。
周星馳與吳孟達
1990年,28歲的周星馳離開了TVB,轉戰影壇。那一年,他拍了11部電影,爲了成功、也爲了電影本身。
在《望夫成龍》中,他和吳君如二次搭檔,吳君如甚至一度傾心周星馳,“拍戲10余年來,讓我假戲真做的對手只有周星馳。日夜相對,人非草木誰能無情,尤其他這樣風趣,這樣英偉潇灑”。
周星馳與吳君如
1991年,《逃學威龍》以4千多萬的票房,刷新了香港電影票房的新紀錄。
1992年更是被媒體譽爲“周星馳年”。這一年,香港票房榜前10位中,周星馳占據了7位,而且前5名都是他。
那時候,周潤發接受采訪,都說,“周星馳太叼了,完全超越我了”。
曾經的“星仔”變爲“星爺”,那個默默無聞的“死龍套”終于成爲了一呼百應的“喜劇之王”。
周星馳與周潤發
1992年,內地開始對電影體制開始改革。
那部內地觀衆熟知的《唐伯虎點秋香》,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由內地和香港合拍,也是周星馳最早一部在內地影院上線的電影。
然後,出師不利。
電影播出之後,內地觀衆紛紛表示接受不了,還有人在報紙上長篇大論:“影片嚴重脫離生活實際,內容虛假荒誕,演員表演膚淺,人物形象完全失真,令人惡心的鏡頭比比皆是,缺乏應有的美感。”
被命題電影浸潤了太久的內地觀衆,接受不了如此搞怪的無厘頭喜劇,更無法忍受“戲說曆史”的荒誕故事。
盡管在1993年,這部電影依然以4千零17萬的票房,高居香港電影榜首。
《唐伯虎點秋香》主演 鞏俐與周星馳
無獨有偶。
1994年,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在甯夏開機,這也是周星馳的首部大成本投資的電影,上下兩集共投資6000多萬。
回報他的,是慘不忍睹的票房。
1996年2月,《大話西遊》在北京的院線上線,票房只在20萬左右。在一些省份,電影公司甚至只購買了上集《月光寶盒》,沒要下集《大聖迎親》,因爲沒人看好,“太鬧,沒勁”。
多年以後,人們才明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一下子看懂一部優秀電影的。
人們很快也明白,是金子,遲早會發光的——尤其是更純粹、更努力、更不計回報的時候。
《大話西遊》經典橋段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部電影在北京大學和北京電影學院的課堂上,竟引起了海嘯級的轟動。
當時的學生紛紛解構這部影片,給它冠上了“後現代結構主義”的學術名頭。
有人哀歎其中的愛情:“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擺在我面前,我卻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之後,才開始後悔莫及”;
有人解析電影的美學藝術:當至尊寶親吻了轉世的紫霞,孫悟空背著金箍棒,行走在城樓之下的漫漫黃沙裏,《一生所愛》的音樂響起,這是電影中最蕩氣回腸的一筆,讓人不禁動容。
《大話西遊》片段截圖
憑借這部電影,周星馳奠定了在內地影壇的地位。1999年,《大話西遊》成爲一種文化現象。
這一年,已經拍電影整整十年的周星馳,用一段浪漫而真摯的敘事,回饋他人生的前37年——《喜劇之王》上映了。
在影片的最後,他說,“其實我對演戲也沒什麽才華,我還是當觀衆好一點。”這句話仿佛是打了那些吹噓他是“天才”的導演們一個響亮的巴掌。
《喜劇之王》片段截圖
事實上,周星馳自始至終從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天才,他總是說自己“有這個天分,但是天分不會太多,只是對某一些事情會比較有感覺”。
他的成功向來不是“天分”一詞可以籠括,其中也摻雜著大量的辛酸淚水。
而這,正是周星馳在電影中給觀衆編織的那場美夢。
他給了電影中所有小人物一個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幻想,並且永遠不醒。
在2001年的《少林足球》中,他高喊:“做人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麽區別?”
然後踏著自己的黃金腳,踏碎不公,一腳踢向了成功。
2001年,《少林足球》片段
2002年,周星馳憑借這部電影,提名了14項金像獎,並拿下了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音響效果獎等7座金像獎杯。爲他頒發“青年導演獎”的,是張國榮。
自他倆在1992年的賀歲片《家有喜事》中合作,恰好10年。
這一年,周星馳40歲,張國榮45歲,一人功成名就,一人心病難醫。
周星馳與張國榮
2003年,4月1日,張國榮從酒店一躍而下,人間再無風華絕代;
12月30日,“香港的女兒”梅豔芳因宮頸癌逝世,一聲“拜拜”,永不相忘。
逝者已去,生者孤獨。
從左至右:張國榮、梅豔芳、周星馳
2003年,周星馳籌備了三年的《功夫》正式開拍,給凋零的影壇注入了一記強心針。
他借著這部電影告訴人們,那些曾經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英雄人物,最後不過是走出恩怨,成爲了普通人。
他讓所有人都學會笑著面對生活,相信最卑微的鹹魚也會有翻身的一天,而功成名就也不過是過眼煙雲。
只是電影可以如此敘事,但人生卻沒有皆大歡喜。
嬉笑之余,也有嚴肅,熱鬧之外,盡是荒涼。
從左至右:吳君如、周星馳、毛舜筠、張國榮
電影之內的周星馳,衆星捧月;電影之外的他,卻幾度衆叛親離。
《大話西遊》中的“唐僧”羅家英曾公開宣稱:“我覺得他心理變態,簡直走火入魔。”
《少林足球》中的“大師兄”黃一飛也當衆與他割席,客氣地稱他“周星馳先生”。
和周星馳合作了《賭俠》、《逃學威龍》等作品的王晶,曾經很含蓄地說:“我是真小人,周星馳是僞君子。”
同樣合作多次的導演杜琪峰也直言:“與周星馳合作拍片可以,但做朋友就沒辦法。”
究其原因,不過是周星馳在電影制作上實在太過認真。他對電影的愛,讓他嚴格到偏執。
毛舜筠曾經說:“以前我們都想著自己做好演員本分就好了,但周星馳不是。當時我跟他搭戲,他整天要求改劇本。我們常常在意人際關系什麽的,他不理這些,他只想著怎麽把戲拍好看。”
周星馳與毛舜筠
做演員時,周星馳被稱爲“太上導演”,他所付出的遠遠超過了一個演員的本分。比如《九品芝麻官》中,燈光美術皆由他一手包辦,哪怕導演編劇的挂名都不是他。
做了導演之後,他吹毛求疵的態度更甚從前。
他對作品的要求極細,從前期的籌劃、劇本、到美術、特效、武術指導,再到後期的制作、混錄,甚至打一拳發出的到底是“嘭”一聲還是“嗵”一聲,都要分清楚。
周星馳自己在采訪中說,“每個東西都可以好一點點,加起來就好很多。有人問有必要嗎?我覺得有,因爲好一點就是好一點點”。
這樣偏執的周星馳,對得起觀衆,卻對不起朋友。
周星馳(左一)在片場執導
拍《少林足球》時,爲了拍鐵頭功的鏡頭,黃一飛在頭上爆掉了八個啤酒瓶,但周星馳還是不滿意。直到黃一飛被酒瓶打爆了頭,昏了過去。
他醒來之後,周星馳沒有過問他的身體,只說了一句:“可以開工了嗎?”
後來,連合作已久的吳孟達,都被媒體傳出與周星馳分道揚镳,因爲本來說好要吳孟達出演《功夫》,但吳孟達留好檔期後,周星馳反而不拍了。
但吳孟達是懂周星馳的,他說:“我們彼此了解,不用婆媽解釋,那樣層次太低了。”
周星馳說,“我找演員要找最合適的,我是爲了‘事’。”于他而言,電影的事情,永遠比人更重要。
周星馳與吳孟達
周星馳的助理田啓文曾經形容他,就像一個武俠小說裏的孤獨老人。
近二十年來,周星馳幾乎不會出現在公衆視野,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電影宣傳。他的生命裏仿佛只有電影。
《功夫》去戛納首映的時候,他就站在大屏幕的後面,誰勸都不聽。他就站在那裏,看觀衆的反應,站了兩個小時。
2013年,上海國際電影節邀請周星馳出席,組委會還特意爲他准備了三個方向的宣傳物料:一是他演員本身的成績,二是他的票房成績,三是他轉型爲導演之後的成就。
無論哪一個,拎出來都足夠金光閃閃。但周星馳沉默了片刻,只說:
“就用‘電影工作者’五個字吧”。
在《大話西遊》中,至尊寶曾對紫霞仙子說情話:
“如果要給這個愛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1988年,26歲的周星馳拍《阿德也瘋狂》時,遇到了自己的初戀女友羅慧娟。
一個正處于事業的上升期,在各個片場疲于奔命;一個想著結婚生子,哪怕被人喊“神經病”。
三年情斷之後,羅慧娟拒絕再談往事,只說“可能三年是一個容忍的極限期吧”。
2012年,45歲的羅慧娟因患胰髒癌在新加坡離世,在告別視頻中,她說,“去世並不可怕,有著遺憾才最可怕”。
2013年,《西遊·降魔篇》上映,電影中的“段小姐”說:“我的夢想是嫁一個如意郎君”。這也是羅慧娟的夢想。
51歲的周星馳終于明白:“一萬年真的太久了,下輩子別等那麽久了。”
周星馳與羅慧娟
早年間,他遊戲花叢,绯聞纏身。朱茵、莫文蔚、于文鳳……紅粉佳人在他的生命裏來了又回,但他無意流連。
如今,他功成名就,卻顧影自哀,湊不齊一桌好酒。
他站在歲月的背後,看著身邊的人依次轉身,有人生離,有人死別。
從左至右:莫文蔚、周星馳、朱茵
2021年2月,因患肝癌,吳孟達溘然長逝。
葬禮上,周星馳的挽聯挂在離吳孟達肖像最近的地方,四個大字靜靜地立在達叔眼前:“永遠懷念”。
懷念的是那些人,懷念的也是那些年。
如今的周星馳,越來越像旁人口中的那個“孤獨老人”。
他用帽子遮住斑斑白發,說,“到了這個年紀,懶得染了”;在和馬雲的對話中,也不停地重複道:“時間不多了”。
孑然一身至今,有人關心他的感情,有人評價他的事業。
在一次采訪中,主持人問他,對自己的未來有沒有什麽計劃?
周星馳沉默了一下,笑了笑:“你看我還有機會嗎?”
像是在說感情,也像是在說更摯愛的,名爲電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