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既是宗教,也是龐大的文化體系,星月、八角星(Rub el Hizb, ربع الحزب)、齋月燈(Fanous, فانوس)與清真言(Shahada,الشهادة)等皆爲常見的伊斯蘭符碼;其中星月符號更是家喻戶曉的伊斯蘭象征,既在國旗中飄揚,也挺立在清真寺的圓頂上。
土耳其國旗,圖源:維基百科
阿塞拜疆國旗,圖源:維基百科
新加坡蘇丹回教堂圓頂上的新月標志,圖源:Life Travel Adventure
然而縱觀曆史,星月符號雖發源于古代近東,但其真正進入伊斯蘭符號體系卻是相當晚近的事。這段星移月轉既有帝國遺産因素,也少不了泛阿拉伯主義與泛伊斯蘭主義的推波助瀾,而一切還得從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說起。
從神明到王權
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始于舊石器時代晚期,終于公元前539年的阿契美尼德征服(另一說爲公元7世紀的阿拉伯征服),許多當代文明的先聲便是在這千年歲月中化育成形,例如羅馬建築中常見的圓頂(dome)與筒拱(barrel vault)、十二星座與一年12個月的太陰曆、數學裏的一元多次方程與勾股定理(a2+b2=c2),以及日後影響諸多文明的天文神祉圖騰,而這便是星月符號的起源。
古巴比倫人計算勾股定理的泥板,圖源:維基百科
在兩河神話中,新月本是美索不達米亞月神"辛"(sin)的象征圖騰,後隨政權一統,各地的獨立神祉逐漸被收編到龐大的神話體系中,月神"辛"于是搖身一變,成了太陽神"烏圖"與金星之神"伊南娜"的父親,原本孤立的新月標志也多了太陽與八角星相伴,成了日-月-星三合一的新符碼,出現在各式泥板與生活用品上。
滾筒印章(cylinder seal)上的月神"辛"與新月,圖源:維基百科
星-月-日三合一的符碼,象征伊南娜、辛與烏圖,圖源:維基百科
自此,新月與星星算是走到了一起,只是旁邊還有個太陽。然而經過希臘化時代、拜占庭與波斯薩珊王朝的洗煉後,星日月的組合派生出了三種變化:原始的單獨新月、日月符號與星月符號。
其中新月逐漸與女人、陰性畫上等號,故希臘化時代的月神阿爾忒彌斯-黛安娜便常戴有新月型頭飾,偶爾飾以八角星。而這樣的文化原型一路發展,漸爲強化,本就吸收不少異教符碼的基督教也沒能抵抗這陣流行,在14到16世紀時出現了一波“新月聖母”造型潮(靈感基礎爲聖母與《啓示錄》第十二章“天啓之女”的結合)。
西方煉金術也衍伸出“日爲男,月爲女”的神秘學圖像;無獨有偶,塔羅牌中的“女祭司”也戴了新月的雙頭冠。
新月聖母之例-瓜達盧佩聖母(Our Lady of Guadalupe)
塔羅牌的女祭司(The High Priestess,有時又稱女教皇La Papesse)形象
然而與新月不同的是,星月符號一開始雖也是女神的象征,但在曆經帝國政治淘洗後,卻逐漸與帝王産生了連結。
例如公元一世紀的拜占庭硬幣,其正面是女神阿爾忒彌斯,背面則是象征阿爾忒彌斯的星月符號;但到了公元二世紀的羅馬帝國,女神便逐漸讓位于皇帝,例如哈德良(Hadrianus)就發行了以自己爲正面、星月符號爲背面的硬幣;公元五世紀的波斯薩珊王朝喀瓦德一世(Kavadh I),也在硬幣上的肖像旁加了星月符號。
公元一世紀的拜占庭硬幣
羅馬皇帝哈德良發行的硬幣
喀瓦德一世發行的硬幣
帝國崩解後,星月符號逐漸跳脫帝王壟斷,成爲各方勢力的徽紋,出現在各種圖章與軍旗上,例如參與十字軍東征的獅心王裏查一世圖章、聖殿騎士團印章,比比皆是;而在家族紋章方面,波蘭貴族尤其愛用。
封建與王國年代到來後,星月符號已完全脫去女神寓意,與王權、家族及軍事挂勾在一起。而正是在這股脈絡下,星月符碼滲入了伊斯蘭世界。
獅心王裏查一世大印章,圖源:W.C. Prime
13世紀的聖殿騎士團印章,圖源:Cristian Chirita
波蘭的Leliwa徽章,中爲星月符號,圖源:Franciszek Piekosiński
波蘭Wasilewski家族徽章
星月與伊斯蘭
如今的星月符號雖是著名的伊斯蘭符碼,但在早年卻是攻打穆斯林的十字軍愛用徽章。伊斯蘭世界雖也在13世紀出現星月符號的軍旗,但都只是零星個案,真正普及還是要等到奧斯曼帝國後。
14世紀的《鞑靼人曆史圖稿》,描繪耶爾穆克戰役一景,舉星月符號旗的即是薩拉遜人(saracen,阿拉伯世界的穆斯林),圖源:維基百科
據學者考證,奧斯曼帝國吸納星月符號的來源大約有三:
一是十字軍入侵伊斯蘭世界後遺留的文化符碼;二是奧斯曼攻陷君士坦丁堡後繼承的拜占庭帝國遺産;三是源于內亞的突厥部落傳統。其中土耳其曆史學家往往較推崇第三點,以彰顯當代土耳其繼承了突厥人的千年傳統。而國際學界普遍的共識仍偏向十字軍與拜占庭的影響。
早年奧斯曼軍隊出征多用禿克(tug,源于中亞與蒙古部落的馬尾旗幟),後才衍生出使用軍旗的習慣,並常以阿裏之劍(zulfiqar,又稱佐勒菲卡爾劍)爲標志;星月符號起初只用于海軍軍旗,曆經穆斯塔法三世(1757-1774)、阿蔔杜勒·哈米德一世(1774-1789)和塞利姆三世(1789-1807)的改革後,逐漸成爲奧斯曼帝國國徽,飄揚在軍旗與國旗上。
星月符號曆經多年流轉後,終于又成了帝國的象征,當年西方亦多以星月紅旗作爲奧斯曼的象征符碼。
16世紀的奧斯曼禿克
17世紀奧斯曼軍旗上的阿裏之劍,圖源:維基百科
17世紀的奧斯曼星月軍旗與禿克
18世紀的奧斯曼星月軍旗,又爲“真主”的阿拉伯文書法體,圖源:維基百科
巴爾幹戰爭期間,奧斯曼軍隊執星月軍旗,圖源:法國國家圖書館
一戰期間,德軍在奧斯曼帝國慶祝聖誕節,背景中挂著奧斯曼帝國國旗與德意志帝國國旗,圖源:維基百科
20世紀的德國巧克力盒,盒上繪有奧斯曼帝國圖景,左上即是帶有星月符號的國旗
誕生于1882年的奧斯曼帝國國徽,紅星月旗象征奧斯曼帝國,綠新月旗象征哈裏發,下方垂挂著奧斯曼五軍章。在此之前,奧斯曼都以曆任蘇丹的花押(tughra,طغرا)作爲國徽,1882年的國徽設計以歐洲王朝徽紋爲基礎,象征帝國的逐漸歐化
奧斯曼帝國雖于1923年崩解,但土耳其共和國卻繼承了帝國的星月紅旗,並持續使用至今,許多自奧斯曼獨立而出的國家也采用星月符號來設計國旗,例如阿爾及利亞、阿塞拜疆、利比亞、突尼斯等。
1960年代始,泛阿拉伯主義風起雲湧,70年代後泛伊斯蘭主義接續登場,在這兩波政治運動下,星月符號首先被標舉爲民族主義的象征,出現在各大場合;泛伊斯蘭主義登場時,星月符號往往都還來不及撤下,就再度成了運動的代表,本爲奧斯曼帝國遺産的星月符號因此成了伊斯蘭的象征,持續至今。
符號的沖突與長旅
伊斯蘭的星月符號始于兩河流域的天文崇拜,中間經曆了段女神信仰的過渡期,再轉爲帝國與皇帝的象征;帝國崩解後,星月符號在歐洲的各大家徽與軍旗上流轉,並逐漸爲奧斯曼帝國所吸收,躍升國徽之位,更被中東各國繼承,成了60、70年代政治運動的文化符碼,因而與伊斯蘭化爲一體。
雖然當代穆斯林普遍將星月符號視做伊斯蘭自古以來的象征,但某些伊斯蘭學者與神學家對此卻相當不以爲然,例如詹姆斯·黑斯廷斯(James Hastings)便曾批評過這種穿鑿附會的現象。
不過星月符號從十字軍之印移向穆斯林旗幟的過程,聽上去雖難以置信,卻絕非單一現象,同爲一神信仰的基督教也吸納了許多異教符碼,才能建立起今日龐大的文化體系。一神教雖藉指認異端來建立正統,然所謂正統本身就是異端元素政治正確後的産物,這與其說是種諷刺的現實,不如說是一神教中普遍的曆史現象。
或許未來有一日,星月符號又會在劇烈的政治變動中,化育新的意涵,掀開曆史的新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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