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不出意外又看到遠在英國的小一發來信息。英國的群體免疫政策導致英國華人的大面積恐慌。不停工不停課的無奈現實下,小一絞盡腦汁想辦法請假。而在不得不出門的時候,回來就會疑神疑鬼,不斷短信轟炸我,說覺得自己嗓子疼,頭疼,哪兒都疼。
我給她撥了視頻過去。她正把自己裹在棉衣裏,倒抽著鼻涕,一臉頹廢,指著心口的地方給我說覺得自己“肺疼”。我被氣笑了,甩了張人體解剖圖過去,告訴她先認一認肺在哪裏。又攆她去打開暖氣。中央空調可能不安全,但你爲啥連地暖都不敢用?
小一是我的死黨。英國疫情日漸升級,她的情緒也日漸失控。我時常怼她,拿美國的情況跟她“比慘”,想插科打诨讓她冷靜下來。然而我倆對彼此的處境都心照不宣。獨自漂泊海外,身邊沒有親朋密友,居住國的政府不僅無法提供幫助,反而成爲不安全感的來源。在這些外部壓力下,再小概率的事情,對個體來說都似泰山壓頂的末日。這種時候,說走在大街上不會莫名被感染,說年輕人病重率和死亡率低,說要冷靜理智,這些話都成爲正確的廢話。
2020年3月13日,美國肯尼迪機場的旅客等候出發。美歐旅行禁令將生效。 新華社 圖
這種巨大的不安全感,在撕裂的現實裏又被進一步發酵成困惑與無助。我2月份從國內回到美國,在機上的人都神色凝重,全副武裝。而走出機場的那一刻,卻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大家摩肩接踵、笑意盈盈,而我們這趟航班的人成爲全場唯一戴口罩的人群。
那時候,美國的朋友都不怎麽在意。雖然大家都對這場災難表達了同情,但這場疾病終歸只是遙遠東方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個月之後,這個“遠方”的災難逐漸兵臨城下,變成自己家的一場事故。很多美國朋友根本反應不過來。我內心焦灼,寫了個英文版的防疫指南,在聊天群裏給關系很親近的朋友按頭安利。他們一邊齊刷刷說謝謝,一邊私聊關心我,問我壓力是不是太大了,要不要出來喝兩杯酒放松下。“You seemed so stressed. No panicking, love.” 彼時,我只想把小一當炸彈空投過來,讓他們看看什麽才叫panicking。
2020年3月20,美國德州暫時關閉公共設施防止疫情蔓延。 新華社 圖
後來,各州開始停工停課,陸續關閉飯店酒吧,大家開始實施“軟隔離”。不再有人邀請我出門喝一杯緩解壓力了。但我的朋友們仍然難以接受正在發生的一切。“不真實。這不是電影裏的事兒嗎?” 凱,一個獨自孀居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算我的忘年交。我倆曾住在同一棟小公寓,她是公寓“居委會”的主席。我和這老太太熟識,起源于一只從煙囪掉落進我家的小松鼠。這個身高一米五、年紀八十多的老太太,帶著我順著腳手架爬上公寓房頂,雄赳赳氣昂昂檢視煙囪口的情況。凱的各種英雄故事按下不表。只需記住她是一位氣場兩米八的老巾帼。
前天,凱居住的州頒布了軟隔離的禁令。我給她發郵件,她說自己剛從冰島看極光回來(並沒有看到,凱很生氣)。然後表示目前情況簡直難以置信。“我沒法去健身房了,也不能去劇社看劇。” 凱覺得生活失去了規律和秩序。我半央求她暫時不要去超市買菜了,用網購或者請隔壁鄰居幫忙捎帶即可。凱十分幽怨地表示拒絕。她說,sweetheart,我現在什麽都做不了,但我至少希望能每周出門一次買買菜,that little errand will lend a semblance of normalcy to life。“至少讓我假裝生活還在如常。” 身爲文學系博士的老太太,文筆戳的我鼻酸。
國內很多朋友不理解美國人的“心大”、甚至是“不負責任”。現在還四處開趴體聚會的年輕人,的確是不負責任的。但還有更多的普通美國人,他們獨自生活,崇尚自由,不輕易接受幫助。而他們的秩序感,他們與外界的聯系,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建立在出門遛狗,河邊散步,健身房鍛煉,咖啡館小憩,這樣一些瑣碎的事情上。然而這次疫情史無前例,要讓他們徹底中斷與外界的聯系,一個人待在房間裏,這種痛苦也許很多人無法共情的。“難道不要命了?” 這句話很對,但也是一句正確的廢話。
2020年3月19日,美國紐約曼哈頓時代廣場。新華社 圖
這一個月,我頭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什麽叫“人類命運共同體”,但我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我們也完全處于multiple realities(多重現實)。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周邊巴掌大的天地,各自都堅信自己看到的是現實。由著這眼前的現實,我們各自生發出堅定的想法和信念,並認爲只有自己才是正確的。
我身邊有朋友對美國防控不足感到痛心疾首,堅持不再邁出家門,並希望美國最好能像中國那樣強制所有人嚴格隔離(美國的軟隔離還可出門散步遛狗購置食品)。但也有朋友每天沿著河畔散步、遛狗,認爲這是生活的必須,適當保持人際距離就足以保證安全。至于國內大熱過一陣的“美國人瘋狂囤槍”之說,的確有加州的朋友去囤槍了。他們也是聽說周邊人開始囤槍防範,進而跟風囤槍。但也有朋友(包括我自己)生活在平和甯靜之中,認爲囤槍是無稽之談。畢竟有的州持非移民簽證的居民甚至不能合法持槍。而當特朗普開始用“中國病毒”來轉移焦點之後,有人被本地流浪漢猛拍車窗大罵病毒,由此認爲華人危在旦夕。與此同時,的確有大量美國人對特朗普進行猛烈抨擊和諷刺,很多朋友堅信美國主流文化不會容許排華風浪。
2020年3月17日,美國華盛頓白宮。 新華社 圖
在這些現實與現實的巨大分歧裏,你贊成哪一個,支持哪一個,這不僅僅是個體的選擇,也是你所依附的群體、所居住的地方,所經曆的過往、所浸淫的文化,是這些所有因素的疊加,是multiple realities. 我們可以不贊成,但需要尊重其他現實的存在。
可惜,這些大道理飄在空中時還是太輕巧了。一旦降落在每個人頭頂,就是無數道靈魂拷問:要出門嗎?要戴口罩嗎?要堅守在這裏嗎?昨天聽說一些國內的、新加坡的朋友火速撤退了,今天聽說一場疾病壓垮美國的說法純屬YY。每天都會有新的消息傳來。但哪種說法可信,哪種做法可取,現在並沒有答案。
曆史可能就是這樣。身處其中時,恐慌混亂,鮮有人知道哪一步是對的。待千軍萬馬滾滾塵埃後,多重現實被壓縮成一維敘事,印在紙上,這才由後人磕著瓜子輕松評判。到那個時候,我只希望小一、凱、我自己,還有其他陷落疫區的朋友們,最後都能抖一抖衣服,走出家門,泯然于正常生活的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