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城市,還容得下田園夢嗎?/ Unsplash
將城市中存在的問題考慮進來,將老齡群體、弱勢群體、貧困群體、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小衆群體考慮進來,也許是想象未來城市圖景的第一步。
城市研究學者邁克爾·巴蒂曾提出,21世紀正在見證一個巨大的轉變——從200多年前大多數人都沒有居住在城市裏的世界變爲一個人人都居住于城市中的世界:這不是從“城市1.0”到“城市2.0”,而是從“沒有城市”到“有城市”、從“非城區”(甚至農村)到“城區”的轉變。
盡管我們身處城市當中,與城市建立新的聯結,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湧進城市的曆史並不久遠。
僅僅在一個世紀以前,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只占世界總人口的20%。在最不發達的國家,這一比例僅爲5%。自那時起,世界經曆了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城市人口在2008年首次超過了農村人口。
大多數人已經離放牛娃的田園生活很遠了。/《海蒂和爺爺》
聯合國經濟和社會事務部人口司編制的《2018年版世界城鎮化展望》報告曾預測,到2050年,世界上將有68%的人口居住在城市。
“隨著城市化不斷加劇,各國在滿足不斷增長的城市人口需求,提供住房、交通、能源與基礎設施,以及就業、教育和醫療衛生等基本服務方面不斷面臨挑戰。了解未來城市化的關鍵趨勢,建立新型城市化發展框架,確保城市化的益處能夠人人共享,對于實現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至關重要。”
城市化的進程勢不可擋,這意味著,曾經支配廣袤陸地的田園夢將逐漸消散,未來世界將由城市組成。
對于城市,美國經濟學家喬治·吉爾德曾消極地表示:“大城市是工業時代遺留下的包袱……主要是因爲新的信息技術在不斷地分解……城市和其他集中的權力……這意味著……小而廉價的分布式組織和技術將占據上風。”
但無論是農耕時代崛起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早期的城市,還是曾作爲古代大型城市出現的1世紀的羅馬,抑或是近年利用數據和網絡驅動的智慧城市,城市一直處于動態變化的過程。
《世界》 / 劉蘭蘭(插圖師、設計師) 希望在不遠的未來,生態文明可以在地球上成爲主導,促使各生命形式以可持續的方式共創物質世界。
在英語裏,“文明”(civilization)一詞,來源于拉丁語的“城市化”(civilis)。
城市是人類文明的産物,而文明又在其間處處彰顯:
它在利用資源方面更有效率,是確保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因素;其人均碳排放量高于農村地區,因此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至關重要;它是經濟活動、知識和創新的中心,生産人們所需的大部分資源,以創造更清潔、更環保的世界;它提供社會、教育、文化和其他機會,這些機會在許多農村環境中可能很難或不可能獲得。
今年,英國環境署首席執行官詹姆斯·貝文爵士在由全球行動計劃主辦的最新“環境狀況”發布會上提出:
“我們希望未來的城市不是更少,而是更好:更有效地利用資源,爲所有人制造更少的汙染,擁有更多所有城市居民都能平等使用的綠色和藍色空間,讓我們的城市成爲每個人生活的樂趣。簡而言之,我們需要讓我們的城市成爲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所要求的那樣:包容、安全、有韌性和可持續。”
隨著城市人口的增長、城市化的發展及其帶來的一系列挑戰,對未來城市的新願景,在近年來被不斷提出。
垂直城市
不是複制更高的摩天大樓
除了附加天馬行空的爛漫憧憬,設想未來城市的重要前提,在于預判未來會面臨的問題,並給出解決方案。
因此,諸如人口增加、全球變暖、生物多樣性流失、自然資源枯竭、環境汙染等現狀成爲未來城市規劃者和想象者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垂直城市概念即基于未來人口過剩和過度擁擠的空間提出。
垂直城市指一種能將居住、工作、生活、休閑、醫療、教育等城市要素一起嵌入一個建築體的巨型建築類型。當人口壓力來臨時,一味地在水平地面擴張,會導致森林和其他棲息地被破壞,這樣一來既占用自然資源,又危及野生動物,還有可能破壞生態系統。
與其摧毀森林和沼澤來建造房屋、購物中心和工廠,不如將這些功能空間放置在垂直的塔樓中,以保護環境。相對于水平城市而言,垂直城市可以說是包含在巨大摩天大樓群中的人類棲息地。
垂直城市雖尚未實現,但垂直建築並不算什麽新鮮事。
往鋼鐵建築裏塞森林的例子,越來越多見。/圖蟲創意
無論是向下深掘還是向上延伸,古人在空間擴展上已經做出了典範。秦始皇的地底軍團、伊斯坦布爾地下水宮殿、費城地鐵、墨爾本下水道,能容納20萬人的上海民防避難所、裝得下全國軍隊的瑞士國家堡壘……用于墓穴、交通、軍事,甚至充當人的庇護所,滿足日常生活,地底世界即是向下垂直的局部城市。
而我們現在所說的垂直建築的概念,則在高度和用途上遠遠超過史冊記載的程度。
高層建築和城市人居委員會主任安東尼·伍德曾說,總高度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廈可能是最接近“垂直城市”的建築,但這座建築不包括住宅,也沒有醫療、學校或政府設施,稱不上是滿足多種需求的大型多功能建築(MFB)。
所以,在上海等經濟發達城市,雖然居民和遊客面對高聳入雲的建築時經常能生發一種賽博朋克式的科幻觀感,但它們距離真正的垂直城市仍有很大差距。
而今年7月6日,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網站發布《關于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管理,確保工程安全質量的通知》,要求“嚴把超高層建築審查關”,250米以上建築“嚴格限制新建”,500米以上超高層建築“不得新建”。
之所以出台“限高令”,有專家分析,在于摩天大樓這樣的垂直建築其實暗藏消防等多種隱患,同時很多摩天大樓空置率高,某種程度上,它們代表了城市建設中的浮誇特質。
因此垂直城市絕不只是複制更高的摩天大樓,而是提供一個離開地面的綜合了生活、工作、休閑等功能的多層次空間,這座空間將擁有縱橫交錯的公共花園、空中交通軌道和社交場所。
2014年5月20日,新加坡,遊客從濱海灣金沙度假酒店的屋頂泳池觀看城市天際線。/ 視覺中國
接受采訪時,塔拉茲也表達了對垂直城市的無可奈何之處,“人類還是習慣于直立行走,垂直運動並不屬于我們。所有的交流和聚會的區域,以及公共空間,通常都是水平的”。
在林蔭大道漫步,沿街道、河流行走時,人們可以完成深刻而有意義的交談。但爬樓梯和乘坐電梯時,這種談話發生的幾率很少。塔拉茲補充道:“水平空間對于人類共同生活是至關重要的。”
人們始終對地面擁有強烈的依賴和需求,渴望與地面連接。未來城市研究室研究員帕諾斯在一次實驗中發現,在多層購物中心和複雜建築裏,人們不僅要找到一條水平維度的出路,還要找到垂直維度的出路。
這種複雜的結構,要求人們嘗試用不同的策略和方法去規劃路線。WOHO建築設計事務所另一位設計師對垂直城市可能帶來的問題提出了新的方案,“隨著我們變得越來越垂直,變得更加水平也非常重要”。2015年,事務所提出一種垂直居住理念,把生活空間變成一系列堆疊的村莊,在垂直建築之間穿插更大的水平平台。
但保羅·多伯拉茲克卻對此嗤之以鼻。在《未來城市:建築與想象》一書裏,他認爲,摩天大樓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聯系,垂直城市存在一種孤立性,雖然有些摩天大樓在垂直結構中加入了水平元素——比如新加坡的濱海灣金沙酒店,但它們是爲精英和富人階層設計的,是資本主義導致社會分隔的直接反映。
米蘭著名的“垂直森林”建築。/圖蟲創意
他同樣不喜歡米蘭的“垂直森林”,這座建築從底部到頂部均由樹木和灌木組成。設計師自述設計理念是出于綠色環保、親近自然的目的,這被保羅概以“浪費時間和精力”。
垂直城市還存在不容忽視的缺陷。高聳的建築將遮天蔽日,向地面投下一道巨大的陰影,勢必有居民被迫讓渡自己的陽光權益;老生常談的熱島效應,則將在垂直城市中比肩而立的高大封閉建築間進一步加劇。
住在海上的可能性
“垂直城市”的概念被提出後,新加坡建築師傑森·波默羅伊建議,與其執著于在中心城市實現進一步城市化、向上進取,不如尋求多樣化,比如建造漂浮在水面上的社區。他相信,未來新加坡人不會只生活在高空,也將生活在海上。
這是另一個關于未來城市的暢想——“漂浮城市”。
因氣候變化導致海平面上升、棲息地縮減,一些人開始思考住在海上的可能性。
和這只企鵝一樣,人類同樣需要在越來越逼仄的空間中求生存。/Unsplash
過去十年來,國土中有26%的土地低于海平面的荷蘭一直在嘗試打造漂浮屋。
保羅在《未來城市:建築與想象》裏介紹,建在艾湖上的漂浮屋群由55間模組化漂浮屋組成,高度爲兩層或三層樓,群聚在新建的碼頭周圍。這座水上社區,堪稱迷你版漂浮城市。
但是,漂浮在水上的每座特制屋,要價約100萬歐元(2016年價格),更像是有錢人的都市主義遊戲,而非提高陸地居民應對氣候變化的抗風險性。“強烈對比于海上家園研究所的願景,這些房子所展現的,是與所處環境之間精致而脆弱的關系。”保羅寫道。
2019年,曾存在于想象中的漂浮城市,作爲一項可實施項目得到真正的重視。這一年,聯合國人居署在紐約總部舉行了首次有關“可持續漂浮城市”的圓桌討論會。聯合國常務副秘書長阿米娜·穆罕默德指出,氣候相關風險對當今的城市造成越來越大的威脅,漂浮城市可以成爲應對這一挑戰的新模式。
在曼谷,部分地基以每年2厘米的速度下沉,而泰國海灣的海平面卻不斷上升。不斷增加的城市人口也促使人們離開陸地到水上生活。在拉各斯,因爲缺乏土地和人口增長,城市的貧困人口開始在城鎮郊區的水上村落中生活。
西雅圖、雅加達和墨西哥城的船屋和水上市場已經存在了一段時間。
探索水域居住的可能性,成爲人類的新命題。/圖蟲創意
“社區與水之間的關系,強調了水域是城市的一部分。隨著氣候和水的生態系統不斷變化,城市與水的關系也需要變化。”阿米娜說,“漂浮城市是確保城市具有氣候抵禦力的一種方式,因爲建築可以隨海平面一同上升。充沛的風力和水力可以成爲電力供給的來源,漂浮的城市也可以試驗水培和可持續水産養殖,比如鹿特丹正在建設一個水上奶牛場。”
聯合國人居署與私營企業Oceanix、麻省理工學院、探險家俱樂部合作,進一步推進這一理念,提出Oceanix City項目,希望在75公頃的土地上爲1萬名居民建立世界上第一個具有彈性和可持續的漂浮社區。
這個漂浮社區,將由固定在海床上的六邊形平台組成。每個2公頃的模塊化地塊,創建可容納300名居民蓬勃發展的自給自足社區,擁有日夜生活、工作和聚會的混合用途空間。附近的所有建築結構都保持在7層以下,以降低重心、抗風。
每棟建築都向內部空間和公共區域提供自遮陽,在提供舒適度和降低冷卻成本的同時,最大限度利用屋頂面積進行太陽能捕獲。公共農業是每個平台的核心,讓居民能夠擁抱共享文化和零浪費系統。據說,城市下面的籠子還可以收獲扇貝、海帶等海産品。
廢墟
也可成爲都市環境的一環
在垂直城市和漂浮城市這類對新事物的展望之外,一種常見的情況是,一座城市往往不是“煥然一新”,而是存在參差交替、新舊共生的情況,哪怕是未來城市,也一定不是徹頭徹尾的賽博朋克或智慧城市——
即便在無現金支付的今天,仍然有堅持使用紙幣的人群;貫通互聯網的一座城市,也會因爲一場突然而至的災難陷入信息癱瘓;無論智能手機如何普及,總有一些人出于主動或被動留在孤島上絕緣——但這是他們的權利,城市要保障的,是不願或無法參與大衆流行的人也能擁有繼續在城市生活的權利。
2020年5月21日,紐約,新冠肺炎疫情讓人們在公園裏也時刻保持社交距離。/ 視覺中國
面對城市中舊的一部分,我們該如何處置?
基于類似的疑問,保羅提出了“廢墟城市”的觀點,“廢墟”一詞放大了城市中繁榮和衰敗、先進和落後之間的差距感。他設想,當城市因爲戰爭、恐怖主義、衰退、遺棄等原因被毀壞後,廢墟也許可以被接納或整合爲都市環境的一環。
廢棄建築、非正規建築、垃圾與廢物,這些所謂“城市殘骸”,不必落入傳統的回收觀念的窠臼,用這些材料“融入建築,可以創造出充滿可能性的未來城市”。
保羅認爲,城市生活面臨著許多威脅,戰爭和氣候變化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破壞,因此,廢墟亦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是過去的記憶,對未來城市起到了重要作用——就像建在廢墟上的英國考文垂大教堂和德國柏林威廉皇帝紀念教堂。
難以消弭的“空間不平等”
韓國電影《極限逃生》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市民們被一股不斷彌漫上升的有毒氣體追趕,爭先恐後地爬上更高的摩天樓。在那裏,人們可以更早地被前來救援的直升飛機發現,也能離毒煙遠一些。
在這部電影中,摩天大樓是一種階層隱喻,窮人往往住在低樓層,而權貴富豪住在高樓層,後者離天空更近,生還幾率也更大——階級差異和貧富差距經災難發酵,顯得強烈而刺眼。
這種空間不平等,在未來城市裏也許還將繼續發生。
詹姆斯·貝文從環境角度解讀了這種不平等:“目前英國城市中的環境狀況令人欣悅,但你是否能從我們的大多數城市的綠色和藍色空間中受益,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是誰和你住在哪裏。貧困社區的機會要少得多。許多城市居民住的地方離當地的公園、運動場、花園或其他綠地只有幾步之遙。
這些人往往是富人:收入排在前10%的家庭中,59%的家庭距離公共綠地的步行距離在10分鍾以內;而在收入最低的10%的家庭中,這一比例僅爲35%。此外,在貧困地區,公園、其他綠地和河流的質量往往較低,這意味著人們從這些地方獲得的好處較少。他們也不太可能去參觀這些地方,因爲人們自然會避免去不安全、不受歡迎或破舊的地方。”
除了貧富差距,種族差異導致的不平等情況也存在:少數族裔人口占40%或以上的城市社區,擁有的綠地面積比主要由白人居民組成的社區少11倍。
差異不只發生在綠色空間。“在現代城市中,較貧窮的社區也更容易接觸到空氣汙染、洪水風險、水質差的河流、工業或廢物場所的氣味、噪音和其他汙染。
因此,較貧窮的城市社區不僅在經濟上處于劣勢,在環境上也處于劣勢。氣候緊急情況加劇了大多數不平等現象,因爲它帶來了更多極端天氣,對環境造成更多破壞,從而對人們的健康造成更多損害。我們知道,在發展中國家,氣候變化對最脆弱的群體造成的損害最大,因爲他們適應氣候變化後果的能力最低。”詹姆斯·貝文說。
貧窮階層需要面對的生活困境是非常直觀的。/Unsplash
未來,也許像美國普魯伊特-伊戈這樣的住宅項目不會再出現——該項目建造于上世紀50年代,旨在創建一個大規模且高效運轉的經濟適用房綜合體,最初設計給出身中産階級家庭的年輕成員租住,黑人和白人居住在不同的大樓,符合當時種族隔離的社會習慣——但仍然有彰顯或隱匿著不平等的空間和情況出現。
數年來,城市設計師們先後提出了對未來城市的願景:“健康城市”——從城市規劃、建設到管理各個方面都以人的健康爲中心;“韌性城市”——即反脆弱性,即使遭遇不測也可以很快恢複富足且多元化發展;“智慧城市”——利用創新科技整合城市的組成系統和服務,提升資源運用的效率,優化城市管理和服務;“鄰近度”——人類活動應該盡可能地在本地區域內解決問題,效率成爲次要因素,能源損耗因此減少;“生態多樣化”——幫助城市應對不可控的沖擊;等等。
在《創造未來城市》一書的結尾,邁克爾·巴蒂寫到,我們看到的城市,以及我們將來要建造和創造的城市,將是所有壓力、力量和願望的綜合體。他借用圖靈關于未來人工智能前景的觀點來描述自己對未來城市的願景:“我們只能看到前方很短的距離,但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需要做的事。”
將城市中存在的問題考慮進來,將老齡群體、弱勢群體、貧困群體、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小衆群體考慮進來,也許是想象未來城市圖景的第一步。
✎作者 | 劉江索
✎排版 | 方詠心
首發于《新周刊》5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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