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老魚
老魚在新加坡的那些年
有一天一個電話從托兒所打來。二寶的班主任請我去學校一趟,說是關于二寶教育的問題。
教育的問題?
什麽教育的問題?
完了,一定是我沒有每天給二寶讀書的事情被二寶說給老師聽了,這個二寶!
我准備好了借口,心虛地來到托兒所。
老師看到我微笑地請我坐下:請原諒今天請你過來,要談的這個話題可能讓你不舒服,但是對孩子來說,這個很重要。
不就是要批評我沒讀書給孩子聽嗎?我都准備好了,您就開始吧。
于是我畢恭畢敬地說:是的老師,我也知道這是我的疏忽,可是你知道,兩個孩子每天都要一人讀一本,難免是會做不好的。
老師愣住了,又馬上明白了:啊?讀書?我不是要說這個,不是要說這個。
我問:那老師,我二寶有什麽問題嗎,她在學校行爲上有什麽問題嗎?
老師說:你家寶寶說,她沒有爸爸。她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我愣住了。
老師友好地說:其實新加坡有很多離婚的單親家庭,但是只要我們注意輔導方式……
我聽不下去了。
二寶爲什麽要這麽說。我們又不是離婚了,小陳雖然回國了,但是有空還是會來看我們,怎麽會說出“沒有爸爸”這種話來?
我想起了前一年發生的事情。那一天大寶二寶哭著跑回家來,女傭Rose跟在後面氣喘籲籲地進來。
“媽媽!”大寶哭著,二寶也埋進我懷裏。
“怎麽了?”我十分驚慌。
大寶二寶哭得喘不過氣來,也說不出話來。
Rose告訴我,電梯裏遇到了鄰居老大爺,老大爺問:怎麽都沒看見你們爸爸呢?
兩寶說:我們爸爸去中國出差了。
老大爺開玩笑地說:你們爸爸不是去中國出差,他是不要你們了,在中國找了新老婆了,不要你們和媽媽了。
我氣死了,問Rose:怎麽不罵他,這麽亂說話,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
Rose說:我看他只是開玩笑的樣子,就沒說他。但是姐姐和妹妹就大哭起來了。
……
難道是因爲這件事嗎?
回到家裏,我摟著二寶,問她:寶貝,你想不想爸爸?
二寶立刻擡起頭:想! 媽媽,我非常想爸爸。爸爸什麽時候才能和我們在一起?
我說:爸爸在中國不能來陪我們,我們就在新加坡好嗎?你看新加坡這麽多好玩的地方……
大寶說:媽媽,可是我還是想和爸爸在一起。
我問:爸爸不來新加坡了,你都上小學了,難道我們要回中國去嗎?
大寶說:不知道,可是我想爸爸。我想全家人都在一起。
2016的春節前夕小陳來探望我們了,飛機夜裏到。
二寶起來小便時看到爸爸躺在那裏正在打鼾,高興得捂住了小嘴嘻嘻地笑。
她把大寶也搖醒了。兩個孩子趴在床頭看著爸爸,看爸爸轉一下身子,便互相“噓”了一下,靜靜地笑眯眯地看著爸爸,喜形于色。
小陳醒過來抱住兩寶,大寶卻有點害羞一樣地躲了一下,仿佛有點不習慣的樣子……
爸爸是稀缺物品,爸爸一來,媽媽馬上沒有了市場,只能巴巴地站在他們旁邊看他們。
耿直的二寶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她要求媽媽站在左邊,爸爸站在右邊,一起親她的臉。
于是我和小陳照辦了,二寶甜蜜蜜地說:太好了,爸爸媽媽都親我了。我有媽媽,也有爸爸了!
我忍不住心裏一酸。小陳歎了一口氣。
要不跟著小陳回去吧?我有點動搖。
可是回去就意味著:
一、國籍白換了,這個新加坡護照不但沒給我帶來方便,到了國內,反而成了麻煩,做什麽事情,找什麽工作都會成爲麻煩。
二、大寶二寶要放棄這邊的教育,進入國內的超強壓力的教育系統,我們會很多年掙紮在應試教育中。
三、食品安全什麽的………想得我的頭都大了。
我問小陳:你不能來嗎?十年前我辭掉工作,放棄一切跟著你來到新加坡,現在有這麽穩定的工作,孩子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不能換成你爲了我們一家子放棄你的工作到新加坡嗎?你又不是在這裏活不下去。
小陳問我:我在這裏能幹嘛?難道一直做博士後?
我好生氣:你是不是非得要做多麽好的工作?十年前我來這裏做什麽?我搬過書,我做過補習,我帶過學生上廁所,我擦課桌椅,我可以重頭做起,低至塵埃地做起,你爲什麽不可以?
你覺得你高人一等嗎?再說你怎麽樣都能用你的文憑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啊!再不濟,就隨便找個工作,一個月賺一千塊幾百塊就夠了,不工作也可以,我可以養家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給孩子一個圓圓滿滿的家!你就不怕這樣下去孩子以後心理不健康?
小陳冷笑:我去找一份幾百塊的工作?我呆住家裏不工作?一個女人不工作還可以相夫教子,一個男人不工作,吃白飯,會有什麽下場?
我罵他:我當時沒工作,你媽唯恐我不幹活吃你的喝你的,現在你也怕不工作有什麽下場,真是報應!你就該沒工作,呆在這裏給我折磨,憑什麽你一個人回去自由自在什麽都不管,孩子全歸我帶,我賺錢我養孩子我還要操心這個操心那個。
…….
一旦吵起架來,什麽話都說得出來,多麽優雅的兩個人也會露出醜陋不堪的一面……
吵歸吵,小陳還是投了一些簡曆,什麽中學的老師啊,什麽理工學院的講師啊………都如石沉大海沒有音信。
我不甘心,電話一個個打過去,原因是:overqualified. 這些工作崗位不需要太高的文憑和資曆。
這是什麽世道啊!
小陳又回去了。半夜的飛機。
第二天一早二寶哭哭啼啼地找爸爸,我知道她是要哭幾天的,她一邊打開冰箱,爸爸不在裏面,又去開了洗衣機,爸爸也沒有躲在裏面。
每次都是這樣。大寶已經懂事了,她淚汪汪地偎依在我身邊,什麽也沒有說。
以前我以爲熬一熬,只要小陳在中國混不下去了,自然就會回來和我們在一起的,可他現在不回來了。
我付出這麽大代價,我甚至放棄了自己的中國國籍,爲了將來孩子能在一個相對安靜不那麽內卷的土地上生長,但如今,似乎一個完整的家庭對孩子而言,比什麽都重要啊!
罷了罷了!
那個夜晚,非常漫長。我在窗口站立良久,做出了一個決定。
辭職,需要至少提前一個月,我算了一下,大寶回國的話,應該讀的是二年級,九月入學,那麽新加坡六月假期之前我必須辭職,七月八月我要給大寶狂補中文。
我揣著這個心思繼續工作著,只要提早一個月跟老大說就可以了,現在時間還早,先不要說。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知道我懷上三寶了。
呵呵,但凡我們的生活裏有什麽大變動的時候,就會來一個小baby。
2008小陳博士畢業工作,大寶來了。2012小陳決定回國,二寶來了。現在我決定滾蛋,三寶來了。
回去的損失更大了,我將失去四個月的帶薪産假,假沒有,錢也沒有。四個月的薪水啊!小陳你在國內得幹多久才有我四個月的薪水?
知道爲什麽男人總是比女人成功嗎?
因爲他們狠!
他們忠于自己的野心、抱負、夢想!其他什麽老婆孩子,都不是最重要的!
而我們女人,忠于什麽?
我們忠于愛情,我們忠于孩子和家庭。我們忠于生命。
孩子,這千萬裏之外奔赴我們而來的生命,我們始終無法辜負。
算了!算了!
我開始收拾行李。看著這個房子,每一寸都是滿滿的記憶;看著姐妹淘們,離別的憂傷在我心裏翻騰著。
我靜靜地等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去找老大說明一切。
有一天,我打開辦公室的信箱,有一張卡片放在那裏。
“這個禮拜找一個時間來找我,咖啡已備好。”下面的簽名,是大老板的名字。
“喝咖啡”在我們學校,其實並不是真的喝咖啡,是約談話的另一個代名詞。
大老板找我幹嘛,我還沒提出辭職呢。
我立即預約了時間。
“坐吧,小俞!”大老板還真端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
“老板,這咖啡不是免費的吧?你說吧,有什麽事情?”我開玩笑地說。
大老板大笑起來:“是的,我這裏的咖啡很貴,你喝了這杯,得付大一筆錢!”
“多少錢你說吧,一杯咖啡,我勉強還是能付得起的。”我也開起玩笑。
“錢不要。但是你要承擔更大責任的工作!”
“什麽?!”
大老板正經起來了:你現在母語部門的頭要走了,華文科的主任升上去做母語部主任。這樣華文科的主任位置空出來了。我們觀察很久了,你很適合這個位置………”
………
走出大老板的辦公室。我欲哭無淚。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
我是不是可以說:
我像一粒塵埃,命運玩弄我于它的股掌之中……可我知道不是,這一切都是選擇。
你選擇了這個,就不能選擇那個。
我心裏清楚地知道:
第一:三寶已在我肚子裏,大寶九月要入學。
第二:一個完整的家。
其他的,都不能貪心了。
包括四個月帶薪産假,包括教育部那筆做滿七年的教師獎金。一旦決定,就要視金錢如糞土。
………
之後,經老大勸告,把辭職變成停薪留職。
2016年6月2日,作別所有的朋友,我帶著三個寶,登上了飛機。
樟宜機場清晨的曙光裏,沒有透露半點關于未來的訊息……
未來的一切,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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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終…
但生活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