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照南爲世人所熟知的身份是“煙草大王”，他創辦的企業塑造了響當當的民族品牌。“實業救國”以外，他笃信“教育興國”。在他和他的企業資助下，一批青年留學海外，學有所成，成爲各領域翹楚，並回報國家，桃李滿天下。
■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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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照南被稱爲“煙草大王”，更被稱爲企業家典範。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經營煙草事業。在這之前他從事許多商業貿易，我們有必要來作一回顧。
簡照南（1870－1923）出生于廣東南海佛山鎮，十八歲那年隨叔父至香港，任職巨隆瓷器店，後派往日本爲該店收理賬款，後來在日本神戶自設東泰盛商號，經營海貨、布疋批發。甲午之戰起，他回到香港合資創辦怡興泰號，販運華洋雜貨，數年間獲利逾萬，乃獨資創設順泰輪船公司。
他購買商船“廣東丸”經營航運，行走越南緬甸間。光緒二十八年（1902）四月，爲了易于領得公海航行執照，他加入日本籍，取名松元照南。後因商船失事沉沒，他遂放棄航運。
1903年前後，國內抵制美貨的浪潮日益髙漲，簡照南意識到這是創辦民族品牌的良機。
1905年，簡氏兄弟聯合越南華僑曾星湖等，在香港創設了廣東南洋煙草公司。當時，北方有國人經營的北洋煙草公司，簡照南有與之抗衡的意味。他生産“白鶴牌”“飛鳥牌”“雙喜牌”等香煙，但由于缺乏經驗，卷煙配料不當，銷路不暢。又備受居于壟斷地位的外資英美煙公司多方排擠，使得南洋煙草業務一蹶不振。終于在1908年5月，公司不得不清理拍賣而歇業。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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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09年3月，簡照南決心重整旗鼓，並易名爲廣東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在香港以無限公司注冊，由簡照南、簡玉階兄弟分任正副經理，並由其弟簡玉階至緬甸仰光開設怡生公司，推銷南洋香煙及華洋百貨。以“中國人應抽中國煙”作爲宣傳，産品更遠銷至南洋各地，三年後公司轉虧爲盈。
此時面對南洋煙草公司的迅猛上升勢頭，英美煙公司一面通過壟斷市場、控制原料、廣告競銷、殺價競爭等手段來實施高壓，另一方面企圖以高價來吞並南洋煙草公司。
1914年，英美煙公司派買辦邬挺生妄想以一百萬元收購南洋煙草公司，雖然當時南洋資産僅五十萬元，但簡氏兄弟不爲所動。簡家兄弟選擇了廣州作爲突破點，1915年以廣東南洋煙草公司向北洋政府農商部（總長張謇）注冊立案。而英美煙公司對這場競爭也磨刀霍霍，他們暗中買進大批南洋香煙，儲藏起來，等到香煙黴壞了再廉價向消費者抛售，使得南洋的名譽大大受損。
英美煙和南洋兄弟之間的商業戰爭並未平息，英美煙公司于1917年再次派邬挺生至上海，向廣東南洋煙草公司提出兼並方案，仍遭拒絕。
1917年至1919年，簡氏兄弟又在廣州、漢口、重慶開設分廠，在南京、杭州、濟南、北京等地設立分公司，銷售網點幾乎遍布全國。這一時期，“南洋”年創利均在百萬元左右，發展十分迅速。
但他們面對的打擊與挑戰始終不斷。在這之前，新加坡南洋煙草公司主事人梁少康給香港總公司的信中就反映說：“如在芙蓉一方面，有個陰毒公司，雇用五六人，每晚上煙枱，假買煙爲名，見有雙喜唛之煙，拈起指爲日本之貨。或直接向煙格買一二枝之煙，但煙枱之人或交與雙喜，他定必指爲日貨不要……”（雙喜爲南洋煙草出品的一種牌子香煙，當日銷售最廣者。）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廣告
又同年暹羅（泰國）怡生公司給簡照南的信也說：“街前謠言四起，謂此煙（注：指南洋煙草出品的另一喜鵲牌）俱是日本人資本，上等工人皆是日本人；其中苦力則爲我華人。當刻下各處振興土貨，彼乃藉端鼓吹……”
另外有新加坡華僑陳則山給簡照南寫信說，日本領事在《國民日報》布告南洋煙草公司的狀況，讓他讀後不勝駭異，原來閣下乃是日本人，現在希望閣下早日脫離日籍，做回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雲雲。
簡照南當初本想掩飾事實，對于自己是日本籍之事不敢公開承認。但後來風潮鬧大了，他就請香港華僑總會主席劉鑄伯派人到他的工廠調查，證明沒有日本技師和工人。劉鑄伯派司理葉蘭泉前往鵝頸橋南洋煙草工廠調查，據報告全部工人都是中國人，煙葉皆采用鶴山、新會的産品，少數購自美國，並無日本原料。
8月2日，廣州華商總會致函廣州國貨展覽會，也根據葉蘭泉的報告，予以證明全部都爲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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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煙公司見其並沒有置南洋煙草公司于死地，他們要來一招更厲害的。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英美煙公司利用中國人民的反日情緒和“抵制日貨”運動，抓住簡照南曾加入日本國籍的問題，指責南洋公司爲“日資”企業，向南洋公司發動了一場毀滅性的攻勢。于是“英美”在上海的分公司花了四十萬元錢向有“上海三個半滑頭之一”的黃楚九行賄，唆使黃楚九親自到北京向北洋政府農商部（總長田文烈）誣告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爲日本資金所開設，所生産的産品純粹是“日貨”，應撤銷其登記、注冊，不准它以國貨相稱。
黃楚九拿到這筆錢後，自己留下二十萬元，以另二十萬元向北京農商部的官員行賄。
在北京，關于南洋兄弟公司的爭論也並非平地風波。早在兩年前，即1917年7月17日，新選入會的議員何勳業要求政府廢除南洋煙草作爲公司的注冊；而一個星期後，另一個國會議員、山西省軍界代表周維藩擴大了對南洋煙草公司的攻擊，即解除南洋煙草登記執照，拒絕簡照南重新確認其中國身份的要求。
此次農商部因此吊銷了“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執照，責令其停止營業。
新加坡的“華僑總會”爲此大爲憤怒，曾寫信給北京國務院提出抗議。而簡照南亦于1919年5月28日在上海《新聞報》刊登《簡照南啓事》說：“照南……往者營商東瀛，因取得其內地航行權，例必列名彼國國籍。抑以曆來歐美南洋各埠華僑，亦多重複國籍之例，應祖國之召回國興辦實業者，比比皆是。照南歸國亦十年有余。……此次青島問題發生，有人利用機會以照南複籍之故，蒙國貨以不潔之名。國人既未許以歐美華僑之慣例待照南，照南益憬然于複籍之未惬。用特依照中華民國國籍法規定，脫離彼籍，已呈奉地方長官核准在案。……”
簡照南于是專程赴日本脫離日本國籍。在國內民衆和輿論界的支持下，是年10月27日簡照南奉到農商部第1290號批，略說內務部已准其複籍，故此亦即日恢複南洋煙草公司的注冊權。于是“南洋”開始重新生産營業，但經過半年多的折騰，“南洋”自然元氣大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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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一代實業家的簡照南一生都在實現“實業救國”的理念，一貫以提倡國貨、挽回外溢利權爲己任；除了傾家蕩産創立“南洋公司”，藉此抗衡英美煙等外商公司以外，在與歐美列強相競爭之下，他也深刻體會到，爲國家前途計，爲工商前途計，急需培養人才，因爲“學之不興，實業難興”。
簡照南捐款建立的複旦大學簡公堂。
據曾經在上海擔任過南洋煙草公司廣告主任，後來到台灣的知名報人劉豁公說：“簡照南先生是有學識、有思想、有雄心，也有毅力，並且有正義感的愛國男兒！他並分其財力，協助辦有成績之學校，以期爲國家造就人才！如聞李登輝先生（1873－1947，上海複旦大學校長）言及‘該校之教室宿舍不敷分配，儀器、圖書亦苦不足’，簡照南毫不猶豫地立即捐款十萬元，以備該校之用。上海有的是富商，可又誰肯像他這樣捐資興學呢？（按：複旦大學特將一會議室定名爲‘照公堂’，就是紀念簡照南先生的。）其他如‘市北公學’（系唐伯耆與潘公展所創辦）等，亦皆捐助二三萬不等；又自在西華德路，辦一‘南洋小學’，我的子女，都曾在那裏讀書！又視公司（包括工廠倉庫）所有職工如家人，關切無微不至！遇有婚喪疾病等事項，他必酌贈數百元至數千元以資應用。這些都是其他的公司工廠所沒有的！”
簡照南捐款建立的複旦大學簡公堂。
此外，暨南大學、南開大學等學校，都在1920年代初接受過南洋煙草公司的大筆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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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五月，身爲總經理的簡照南甚至向南洋煙草公司提議（因爲該公司已非家族企業，在1919年8月已經改組，當時簡照南還登報招股，雲“一家公司懼難持久，不如公諸國人”，因此前大總統黎元洪、湖北督軍王占元、上海總商會董勞念祖等加入爲股東，簡氏兄弟以舊公司作股750萬元，占股份二分之一，仍爲新公司之最大股東，簡照南獲衆股東推舉爲永遠總經理，簡玉階任協理）雲：“每年由該公司特籌巨資，專送若幹名有志學者出洋留學”。這提議經公司討論後通過，決議：“每年可送十名出洋，分別英、美、法、德、日五國，其川資、學費、書籍及夥食零星，概由此項款中供給。”
此外，簡照南還以個人名義另行籌措巨資，額外加送五名，總共每年名額達十五名。其招生簡章並公布于6月19日的上海《申報》和《新聞報》上，而留學所學科目則限定農、工、商三科。
在實際操作中，三年共有37人受益于這個計劃。據學者潘越說：“在這一批學生中，除第一期的顧耀鍌、張秉勳、龍純如留學英國外，其余的都派往美國留學實業。這些留學生不用爲經費費心，除‘制裝費和往返旅費（含頭等艙票價）外，學費由公司直接彙給學校，按月另付膳宿零用美金八十元，並負擔醫藥費’，加之‘對公司無任何義務’。因此，這些留學生在學業上刻苦努力，大多學有所成，回國後成爲各個領域的優秀人才。”
潘越同時指出，從這批留學生回國後的成就來看，特別是在高等教育、工程技術、經濟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中在教育方面，以倪尚達、潘序倫等最具代表性。在工程技術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有石志仁、汪胡桢等，在經濟領域做出貢獻的有陳其鹿、金國寶、唐啓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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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尚達在1923年獲麻省理工學院電機系碩士學位後進入哈佛大學物理系學習無線電，1924年再獲碩士學位。回國後成爲物理學家，電磁學、無線電學專家，是中國無線電教育的先驅。其所著《無線電學》在1929年出版，以其內容先進、翔實被各大學廣泛采用，被譽爲“學習無線電之善本”，同時他以畢生精力在高校耕耘了62個春秋，造就了許多著名的物理學家、無線電學家。
已故世界著名物理學家吳健雄教授就是倪尚達在中大任教時的學生，而且是他于1935年推薦赴美深造的。1981年5月吳健雄博士回母校訪問時，首先拜見倪先生，並滿懷深情地回憶了倪先生給她上無線電課和電磁學課的情景。
潘序倫在1923年獲哈佛大學碩士學位，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是中國現代傑出的會計專家和教育家，在國外被譽爲“中國會計之父”。
潘序倫認爲“立信，乃會計之本。沒有信用，也就沒有會計”，並毅然把事務所和學校更名爲“立信會計師事務所”和“立信會計補習學校”。
石志仁留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機械科獲碩士學位，成爲中國機械工程專家，鐵路機車車輛工業的組織者和開拓者，1955年選聘爲中國科學院院士。他長期主持鐵路科技工作，爲鐵路牽引動力、客貨車輛、通信信號現代化等重大決策和實施，都做出了突出貢獻。
汪胡桢在1923年獲康乃爾大學土木工程碩士學位。回國後，成爲著名水利專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他是我國現代水利工程技術的開拓者，被水利界譽爲“中國連拱壩之父”。
陳其鹿在1922年獲美國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研究院碩士學位，歸國後從事高等教育，先後任江蘇法政專門學校、上海中國公學、福建廈門大學、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
金國寶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回國後在暨南大學、上海商學院、上海法學院任教，是中國統計學權威學者。
唐啓宇1921年畢業于美國喬治亞大學農學院，獲碩士學位，專攻植棉學。1924年畢業于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獲博士學位，專攻農業經濟學，曆任國立東南大學、中山大學、中央大學、中央政治學校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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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照南由自身的“實業救國”而思及與“實業教育”並重，無疑是他深感與歐美列強商戰時，需要有學識才能有智慧，有智慧才能有謀略，智廣謀遠，才能在商戰上贏得勝利。因思要切實推行實業教育，資助留學成爲他新的救國方式，這一義舉無疑是成功的。學者潘越就說：“對這些留學生而言，他們不僅僅是獲得了出國留學的機會，更爲重要的是，此舉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不再是報國有心無力，通過西方先進科學技術的學習，走上了振興國家的第一線。對簡照南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而言，此舉使得他們的名譽、聲望都有所提高。”
位于佛山市禅城區人民路臣總裏19號的簡氏別墅
而對于簡照南助學之恩的感激，潘序倫也以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回饋，他在自傳中記載了歸國後他與另一位接受資助留學的哥倫比亞大學同學王志莘共同發起“思源助學基金”。他說：“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簡照南先生曾先後資助過我約爲當時銀幣一萬元。于是我就以‘飲水思源’之義，樂捐一萬元爲簡先生設立‘思源助學基金’，專爲幫助學習成績優良而生計貧寒的學生，完成其學業之用。”
“接受這項獎學金的學生先後有數十人，其中不少都已成才，正在爲新中國的建設出力。”幾年後，他還約同全體同學在簡照南位于上海市北京西路的寓所“覺園”中合建了一座“思源亭”，並請教育家黃炎培撰寫碑文，建立碑碣，以表達感恩圖報之心。
位于佛山市禅城區人民路臣總裏19號的簡氏別墅
這不禁使我們想起當年在辦理留學生選派時，《申報》和籌備處顧問李登輝校長的話語又回蕩在人們的耳際！《申報》說：“該公司與簡君慨輸巨金，爲國家造就人才，不僅爲商界空前之偉舉，實爲我國工商業前途一異彩！”而李登輝校長還評價道：“南洋公司及照南先生資送學生出洋，實屬熱心公益，爲不可多得之舉。諸君當以照南先生爲楷模。”劉豁公曾引王一亭的話說：“簡照南先生是個有思想、有眼光、有無比的勇氣與力量，不辭勞苦，不惜犧牲，富于愛國精神的工商業偉人。”確實這對簡照南而言是當之無愧的。
■作者簡介
蔡登山
台灣著名文史作家，曾任電影公司營銷部總經理及出版社副總編輯，沉迷于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三十余年。1993年起籌拍《作家身影》系列紀錄片，任制片人及編劇，四年間完成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從文、巴金、曹禺、蕭乾、張愛玲諸人之傳記影像。
著有《人間四月天》《傳奇未完——張愛玲》《魯迅愛過的人》《張愛玲色戒》《何處尋你——胡適的戀人及友人》《梅蘭芳與孟小冬》《民國的身影》《聲色晚清》《一生兩世》《多少往事堪重數》《情義與隙末》等數十本作品。
來源｜晶報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