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最近幾年,美國政府的排外動作讓人困惑:移民國家美國不再歡迎移民了嗎?如何理解美國對外移民的政策?對于國與國之間的政治經濟博弈,普通人的命運如何安放?在這篇文章中,旅美華人小樂介紹了一本從種族政策看美國曆史的著作,並分享了她對于以上問題的思考。
撰文 | 小 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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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看到最讓人激動,收獲很大的一本書。
Erika Lee 是明尼蘇達大學曆史系教授,專注研究美國移民,亞裔,少數族裔曆史。她自己本人就是華三代。之前看她寫的《亞裔美國人》 就已經很紮實。這本更是跳出亞裔的範疇,站在更綜合 (美國300多年來 “仇外” 曆史的發展)的高度梳理這個具體話題之下的美國曆史。每一章是一個階段性對某一種具體民族/宗教等仇視的發展,讀起來條理清晰。對于一個非曆史專業的讀者而言,非常舒適,抓人,也在當下極端應景,解決了我很多困惑,給了我很多啓示。
開篇作者說到她是在去 Ellis island 這座象征著對所有人類張開雙臂歡迎來到美國的 “旅遊景點” 的時候,知道了到了川普這個極度排外,種族主義的人當選了美國總統。這種曆史和現實的巨大對撞讓她想要去追尋一個問題的答案:美國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從第一章開始,李教授一步一步地展示給我們,所謂 “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是一個種族大熔爐,沙拉盤” 只是故事的一半。當英國新教徒到達美國並把印度安人屠殺驅趕之後,他們瞬間主人翁意識上頭,覺得自己才是這片天選之國的主人,只有他們:流著盎格魯薩格遜血液的新教徒,才配得上這片新大陸,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都是 “他者”(otherness),他者不配。
于是,從最早的德國人,到蘇格蘭天主教徒,到華人勞工,再到在 “白人” 內部分三六九等(西北歐的nordic血液最優等,然後是南歐,然後是東歐,最劣等是猶太人,他們甚至不被認爲是白人)到二戰後的日本人,到墨西哥人,以及被貼上恐怖主義標簽的伊斯蘭教,一個接著一個被認爲是劣等的,野蠻的,無法被同化的,沒有文化的,懶惰的,暴力的,帶著傳染病的,肮髒的,搶奪我們工作和福利的等等等的 “外人”,被仇視,羞辱,驅趕,囚禁,搶掠,殺害。這種仇視和驅趕,尤其在美國社會經曆衰退、經濟停滯,或者戰爭的時候尤其嚴重。外族人被當作替罪羊,比如當年的華工,今天的墨西哥勞工和華人技術移民。又比如二戰是對日裔美國人的囚禁,當時宣傳是說出于軍事安全,而後來史料顯示其實是爲了鼓舞美國境內的群衆士氣。每一章裏都有大量史料細節,讓人憤怒和痛心。
在300多年內領導,倡議,參與提出並實施仇外政策的,包括社會各階層的人,從總統到知識精英(哈佛斯坦福,MIT校長全部主導過排外想法的提出)到科學家(優生學),宗教人士到藍領工人。而先上車的對後來者關上車門也是跨種族的普遍現象。
所以,實際上美國從來都是一個排外和吸收移民交織著同步前進的國家。單獨說哪一面都是片面的。在不同曆史時期,這兩面誰站上風,都是在不停變化的。
這裏面有很多有意思的曆史學家的角度和觀點非常解惑,尤其對于我這種頭腦裏依舊抱有很多慣性而來的認知的外來者,比如:
包括我在內的很多華人,有比較根深蒂固的對于 “法律” 的無條件尊重,認爲 “非法移民” 當然是一個負面的,需要減少的群體,他們 “享受” 各種公共福利花費了納稅人的錢,對辛辛苦苦掙到“合法移民”身份的群體是一個傷害。而 “非法移民” 這個概念卻是因爲1882年排華法案的推出才産生的,在這之前是沒有 “非法移民” 的。關于移民的各種法規政策,從來都是在當下的文明發展階段,甚至社會經濟狀況下,在政治博弈中被建構的:非法還是合法這個 fine line 劃在哪裏,而白人刻意制造出的 “好移民” (白人,模範少數族裔)和 “壞移民”(墨西哥人,伊斯蘭)的類別,都不過是滿足當下各方需要而提出來的。從今天看過去,有太多殘忍的,混蛋的排外政策,而若是從明天看今天,也是一樣。
川普是這50年來,對移民最仇視的總統,他要打擊的從來都不只是非法移民,而是所有移民,這從他緊縮各種合法的學生、工作、移民政策就能反映出來。而他不斷對 “非法移民” 的汙名化,指責他們是強奸犯,小偷,罪犯等等,現實中也從來都是無差別掉落在每一個長著墨西哥的面孔的個人身上。人們無法區分遇到的人是非法還是合法,但會因爲不斷收到的這樣的信息,把這些羞辱推而廣之到整個種族身上。就像刻板印象和偏見如何傷害每一個人一樣。就像我們看到不排隊的大聲嚷嚷的國人,我們自己會覺得丟臉一樣,如果背後沒有隱藏著一個 “他這樣也代表了我” 的邏輯鏈,還有什麽好臉紅的。
不同種族、信仰、文化背景的人,誰都不要因爲自己一時站在鄙視鏈上端,就去參與壓迫。醜陋的充滿問題的,從來都不是另一類人,而是這種把人分三六九等去歧視,去分配利益,去挑撥離間的框架,比如排外主義,種族主義。被用來敵對和仇視某一個種族的理由或者背後的價值體系,隨時可以轉個方向去針對另一個種族。在整個體系裏,所有不是生物鏈最頂端的盎格魯撒克遜白男都不過是他們控制系統,最大化自己利益的棋子。一切排兵布陣都是爲了穩定地位,獲取利益。
在這個體系裏,白和黑和棕等等對膚色,種族的定義,都是流動的,隨時被重新定義的。就像白人群體內部的鄙視鏈提到南歐人時,就包括他們的膚色更深。猶太人這種在我們看來是白人的群體,壓根被排除在白人群體之外被認爲是最劣等的。而在白和黑之間的光譜上,就更是複雜的人爲建構。華人曾經被認爲更靠近劣等的黑人,之後又被認爲和制造爲更接近白人。而一個人長輩中若有一個黑人或者印度安人,哪怕他看上去並不黑,也會被認爲是黑人或者印第安人。我們公號裏發過一篇文章,寫我們朋友一家的故事,這家的媽媽是新加坡人, 爸爸是黑人(見:生活于黑與黃之間)。于是收到大量留言,嘲笑那根本不是黑人,而是有白人混血的,他們的孩子更不是黑人。就像得意地指出奧巴馬不是黑人一樣,讓人哭笑不得。
書裏提到爲日裔集中營裏的日本人叫屈,推動美國政府道歉的 Korematsu 家族,現在也在大聲反抗針對伊斯蘭群體的仇視。Karen Korematsu 在一篇采訪中說到:“1942年的時候,他們說是軍事需要,現在是國家安全。” 而在兩件事裏,這都不過是合理化針對一個來自同 ancestry 群裏的仇視。記得在《亞裔美國人》的紀錄片裏,有一個場景是曾經被關押在集中營裏的日本人和他們的年輕後代,在今天關押墨西哥 undocumented immigrants 的監獄外面演講,擊鼓,聲援鐵絲網裏的墨西哥人,斥責關押他們的政策。那種可以跨越種族跨越曆史的共情真的是巨大的人性的力量。
去認識人,去和不同的人交朋友。從真實的互動,具體的情感上去認識一個人,理解他們的文化,而不是反過來從標簽和媒體宣傳上去給自己灌輸刻板印象。人和人的差異再大,共通之處都會更大。當我們的關系始于真實的互動,一個人和一個人的交往,那些汙名化的標簽自然就都灰飛煙滅了。這也是爲什麽現在的中美關系步步緊張,民間交往日益減少,大家都從宣傳機器上看彼此,看到的都是扭曲的,負面的,被制造出的形象。這是非常糟糕的。
看到人而不是看分類,也許違背演化角度的生物性,但人之所以爲人,還是要幹點這麽壓抑和超越自己生物性的事情的。許倬雲先生說過一句話我記了很多年,大意是:我只相信個人和人性。在這最小的和最大的單位之間的分類,比如種族、國家、宗教,都是永遠在變動的。不要用這些分類而制造出我們和他人的間隔,制造仇恨,歧視,傷害。Erika 在書後的致謝裏寫到自己的媽媽,她的媽媽在她寫到這本書最後一章的時候去世了,她總挂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世界上沒有陌生人,有的只是你還沒有遇見的朋友。”
最後,雖然閱讀的過程中也生氣,甚至掉眼淚,但竟然讀著讀著覺得樂觀。因爲能看到在過去的300多年裏,文明還是進步的,如果說曾經的排外主義是絕對主流,那麽這麽多年過去了,至少大家打成了5:5的平手。這也就是曆史學家更平和淡定的認知基礎吧。
作者簡介
小樂,環境社會學博士,現從事兒童發展和家庭關系工作,好奇一切和身份有關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