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舒立是一位名人。
最近,她和她的財新傳媒,因爲一場席卷全國的流行病疫情而再次引發人們關注,成爲“現象級”的話題。有關她和財新的文字,鋪天蓋地。我發現,這些文字,基本來源于一本美國雜志《紐約客》。盡管,這本雜志的一篇文章是若幹年前寫的,但是,如今流傳的胡舒立的資訊,差不多都是從中間抄來的。
這些年,我經常在朋友圈中轉發胡舒立的講話和文章。但是,對這些天廣泛流傳的所謂揭秘文章,有點反感,堅決不轉,也是一種態度。我的感覺,這些文字,有真有假,雲裏霧裏,不太真實,有種越說越亂的味道。因爲,有些事,個中緣由,比較複雜,根本不是某些“揭秘文字”所能解釋的。
我認爲,對外界而言,胡舒立身上有三個基本的標簽:
1、資深媒體人,財經和財新傳媒的創辦者。
2、中國最危險的女人,一些外國媒體的評價。
3、一位有背景的女人,語焉不詳,卻又讓人深信不已。
要說胡舒立其人其事,似乎都繞不開這三個標簽。
(姐妹倆)
胡舒立,原名胡舒拉(隨母姓)。胡舒立的名字,是她自己改的(1970年)。她還有一個姐姐,叫曹卓娅(隨父姓)。我和胡舒立是同班同學。我們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同窗四年。說實話,大學期間,我同胡舒立說話並不太多,我們同班,卻不是一個組。當時,北京本地的同學,許多人因爲校舍緊張、只能走讀的原因,彼此走得較近。比如,範蔚萱、于曉東、劉揚、楊大明、張亞、汪朗、祁林等人。胡舒立是從部隊考來的,穿一身65式綠軍裝,但她是地道的北京人。北京同學比較紮堆,用他們的話說,關系“鐵磁”。
胡舒立身材嬌小。關于她的身高,她似乎從來不說,我們也從來不問。《紐約客》說是5.2英尺(158厘米),我感覺,有點高估了。反正,我們班最矮的一位男生,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二,感覺舒立比他約高二、三公分。可能是因爲個子小的原因,胡舒立說話,特別習慣昂著頭。不信,大家可以去網上找找她的照片,幾乎都是仰著臉的。
胡舒立說話語速極快,嗓音脆亮。說英語,尤其特別。當時,我們班大部分人學英語,少數人修日語、法語和俄語。英語班是各系混雜著上課,比如曆史、法律、新聞等等。我們按入校時的水准,分成了快中慢三個班。胡舒立水平不錯,進了快班。他們班有不少英俊帥哥,包括馬力、黎海波、以及他的丈夫苗棣,等等。她說話語速極快,學英語的同學們便給起了一個綽號:麻雀(sparrow),特別形象。胡舒立比較強勢,喜歡搶話頭,有她的場合,基本沒別人什麽事。有一年,她到上海出差,跟當時同在上海進修的同學,跑到我家裏蹭飯吃。一晚上,基本都是她在說話,我父親悄悄拉住問:她介歡喜說話,不累啊!印象之中,胡舒立精力充沛,永遠不知疲倦,今天亦如此。
(英語班結業照)
胡舒立說話快,性子直,風風火火。因此,同學們還叫她“小旋風”。曾在中國青年報工作過的同學範蔚萱說過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一次,胡舒立從廈門返京找我,我正好外出了。等我回來,單位已經炸了窩,先是傳達室範師傅一把拉住我:“今有個人來找你,也沒登記,直闖了進去,我追也沒追上,等到出來了,我想攔著,結果人沒瞅見,又沒影了!”我問男的女的,範師傅啐道,就是因爲沒看見才問你嘛!回到辦公室,同屋的馬競(現爲法制日報河北記者站站長)看著我一臉犮懵:“阿範,剛才有個人來找你,沒聽清說什麽,就走了!”我問:“男的女的?”“女的!”我心裏大致有數了,舒拉來過了(“鐵磁”們仍喜歡叫她舒拉)。
原來,胡舒立回京辦事,開了一輛借來的豐田汽車。胡舒立身材姣小,傳達室的範大爺還沒看清司機,車己停在辦公樓下,大爺追到跟前,發現人己上了電梯……該找的人沒找到,胡舒立飛身下樓,開車、掉頭、直沖出門,看門的範大爺依然還是沒看見開車人長什麽樣。這段經曆,要讓阿範用京片子說出來,可以笑痛肚子。後來,有同學們又發明了新的笑話,是說胡舒立在廈門駐站,開車經常被交警攔下,原因是警察看不見開車的人,以爲是“無人駕駛”,一臉的疑惑。這種事,杜撰的可能性大。不過,胡舒立開車快,風風火火,經常被警察攔下,或許是事實。
1982年,胡舒立大學畢業,開始媒體生涯。按當時的分配原則,應該是哪裏來哪裏去。我們班有四位軍人,兩位回了部隊,分別在新華社軍分社工作過。兩位脫下了軍裝,一位留了校,胡舒立選擇去了《工人日報》,她母親所在的單位。關于這件事,我也問了不少同學,似乎沒人知道原因,就像她當年從山西插隊知青跑去當兵一樣。1985年,胡舒立去了廈門工人日報記者站。這段經曆,現在似乎有點被人放大了。
1987年6月,胡舒立搞到了一個去美國遊學(據說是一個美國政府資助的青年國際記者采訪旅行活動)的機會。我認爲,這是她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短短的美國經曆(三個月),她收獲了一本書,《美國報海見聞錄》,有點像走馬觀花的雜記。後來這本書,又有再版,改爲《訪美記》,還特意加了一個副題:“新聞專業主義理念下的觀察與寫作”。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系教授展江先生替她寫了序,屬于“老作新編”。胡舒立後來堅稱的新聞專業主義,是不是從此而來?
胡舒立從美國回來,一幫同學聚會吃飯,還有一個故事。當時,同學們都以爲,此去美國,她肯定是一去不複返了。席間,有同學問:爲啥回來?結果,她說了一段話,也讓同學們笑翻了天。她說,我開始以爲吧,咱英文再不好,也總比非洲人民強吧?誰知道……(她的意思,美國黑人都比她英文好),不行,咱還是回來吧,只有祖國才是施展才華的地方。美國這段遊學經曆,特別是美國新聞機構的工作實習經曆,對胡舒立的影響是比較大的。
從此,她開始琢磨“新聞專業主義”,也似乎有點不淡定了。此後幾年,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去實踐她的理想。先是經同班同學楊大明介紹,去了《中華工商時報》。這段經曆,胡舒立本人有說法,那是一篇懷念老報人丁望的紀念文章(大家可以找來看)。期間,胡舒立開始大量接觸經濟和金融界的名人(如吳敬琏等人),開設“財經高層訪談”,産生很大影響。胡舒立的財經人脈,大概源于此。幾年之後,胡舒立再次獲得一次美國學習的機會,據說是主修經濟,遊學時間比上一次美國行更長。
胡舒立的成名,源于財經和財新傳媒。也許,很少有人知道,她在創辦財經之前,曾有過一段辦雜志的試驗性經曆。1997年1月,北京有一份原屬于北京市政府研究室的雜志,《開發區導刊》雜志。其執行發行人和主編是同班同學劉揚(後任澳門五星衛視總裁),胡舒立獲邀任首席記者,合作18期之後,胡舒立成爲實際意義的主編,以“舒菁”署名任主筆。這本雜志,定價32元,月刊。他們的理想,就是做成“中國的福布斯”。仔細看看這本雜志的封面,還真有點福布斯的味道。
(封面人物都是牛人)
胡舒立自此走上獨立辦刊之路。劉揚事後對胡舒立的評價相當高。“她非常知人善用,也很善于與雜志社各色人等打交道,情商極高,把所有的犀利本能都用在文章上,而不是與同類較勁”。“把事情做好,是她唯一的信仰。”“在她那些標志性的率真和咋乎後面,她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對風險的敏銳。她讓我深信:傑出並非單純源于非凡的勇敢,更要格外謹慎。”這本雜志,最後並沒有成爲中國的福布斯。
後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多說了。胡舒立與王波明(王炳南之子,他還有一個兄弟,叫王東明,原中信證券董事長)合作,創辦了著名的財經雜志。胡舒立的新聞專業主義,提到了更大的施展空間。獨立、獨家、獨到,成爲她的辦刊方針。但是,胡舒立的過人之處,則在于他們始終用謹慎客觀的語言去分析調查和梳理事情,她從來不粗暴、不憤青、不說狠話,而是將重點放在一個極有分寸的角度,他們總是先預設一個良好的設想或者願景,然後告訴大家,爲什麽無法變爲現實,這不應該啊。這種角度,雖說讓有人不悅,卻也說不出什麽。有一句話,流傳甚廣,這是她說的:“《財經》是一只啄木鳥,永遠在敲打一棵樹,不是爲了把樹擊倒,而是爲了讓它長得更直。”
有人評價:胡舒立的本事,就是知道怎樣用別人的錢,去辦自己想辦的媒體。她既依靠資本,又不希望資本控制。因此,她同王波明的分手,也早晚的事情。2009年11月,財經雜志成爲新聞對象,胡舒立率得力采編團隊出走。我的判斷,胡王分手有三個原因:一是王希望更多介入編輯部業務;二是王的公司,有越來越多商業上的關系,需要編輯部照顧或者手下留情;三是兩人在對待新媒體投入有嚴重分歧。當然,雜志盈利後的利益分配,應該也是一個因素。只是,他們都不願意談錢的事情。
從財經到財新,從北京到浙江,又從浙江回到北京,經曆複雜,不提。胡舒立始終在努力堅持她的新聞專業主義。她的本事,就是不斷地與資本打交道,同時又在努力擺脫資本的控制。這種關系是很難處理的。但是,她似乎做到了,既堅持內容的獨立性,不受任何利益的幹憂,也能夠兼顧資本的利益。她也找到了能夠理解她的資本同道人。比如,後來接盤的黎瑞剛。這是她的堅持,也是她的幸運。
或許,獨立獨家獨到,這三句話,胡舒立看得很重。從財經到財新,從瓊民源、銀廣夏到“誰的魯能”,從當年的SARS到今天的新冠病毒,獨到的東西,往往源自于獨家的調查。胡舒立似乎特別重視記者的調查能力。她的手下,男男女女,都有一種頑強驚人的、锲而不舍的深入調查的專業精神。胡舒立的嗅覺是靈敏的。她往往能提前發現某些有價值的東西。或許,也有可能是她的人脈關系,讓她信息更多,感官更加敏銳。總之,許多事情,她總比別人知道得更早,有點先知先覺。但是,她一般不會盲目地搶發新聞、去踏所謂的紅線。相反,她會把新聞養起來,慢慢地調查積累,直到官方發布正式新聞爲止。因此,任何事件發生,她的雜志,總能發出比許多同行都要翔實豐富的內容。這也是她辦的媒體受人關注和敬重的主要原因。
前兩年,中國華信東窗事發。在事發前的大半年的時間,財新的調查就早早開始了。當時,我有一位手下,在華信集團工作,負責公共關系。有一次,他來找我,說是他們的大老板葉簡明想認識認識胡舒立。原來,財新的一位記者,一直在暗中調查華信集團,他們很擔心,財新會有對企業不利的報道。于是,我便向財新的另一位同學楊大明打聽情況,並表達了華信的想法。楊大明是胡舒立的重要合作夥伴,他在財新采編團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楊大明很坦率地說,企業調查是他們正常的行事方式。但是,他們並沒有任何想要發東西批評華信的意思。後來,我到北京財新總部見胡舒立,吃飯喝酒,表達了相同的意思。她的回答大致相同。反正,跟我打哈哈,不正面回應。我也知道,這事肯定有原由,也就作罷,咱不能強人所難。結果,葉簡明的飯局沒有約成,華信就事發了。財新關于華信集團的報道,又走在了同行的前面。
在這類事情上,胡舒立非常倔強,她經常講一個媒體的“防火牆原則”,說媒體不能被收買,必須有一個新聞內部的防火牆,主張編輯部和經營部完全隔離,兩者不可逾越,經營工作,不能變成對內容的任何幹預。在這方面,她是不近人情的,甚至六親不認。她堅持,新聞應該是獨立的,決不能受利益集團和人情世故的影響。因此,有人怕她,說她是“中國最危險的女人”,這是有原因的。她的行事風格,要麽不出手,要出手肯定一刀斃命。
(同班同學聚會普陀山)
最近,胡舒立和財新如日中天。他們橫刀江湖而不倒,在我看來,無它,只有兩條原因:真實客觀,外加分寸感。有人說過一句話,胡舒立其實是一個特別小心翼翼的人,她的風險意識特別強烈。盡管如此,外界感興趣的、並喜歡猜測的,依然是胡舒立的背景。
所謂背景,一般同家世和經曆有關。關于胡舒立的家世,現在有明確的說法。我們讀書的時候,只知道她有一個特別厲害的長輩。于是,大家就猜,是胡愈之呢還是胡厥文?都是副國級,都特別牛。不過,胡舒立自己從來不說。說實話,我也就是幾年前,才大致搞清楚怎麽回事。她外公胡仲持早年是《申報》的編輯,一位知名的翻譯家,後來參加了革命,分別在上海《解放日報》和北京中聯部下屬的文化單位工作過。她外公的哥哥叫胡愈之。關于她的父母,胡舒立從來不說,我們也不清楚。這就是他的家世。
再來看經曆。胡舒立屬于老三屆,68屆初中。他讀書的中學,比較牛,北京101中學。這所中學,當年精英雲集,有些人,至今仍活躍在中國政壇。文革開始,胡舒立是讀初一(5班)。她參加了紅衛兵,最早起來造反,是當時“聯動”的支持者。結果,1966年底“聯動”失勢,有數百人被抓進功德林,其它年紀較小的,也被所在學校的其他派別關了號子。胡舒立也在其中。有一位中學同學,回憶此事,說她曾去101中學探望朋友,看見過胡舒立,讓她驚訝的是,胡居然在小號裏啃《資本論》。大約在1967年4月,聯動老兵被釋放,胡舒立也重獲自由。我當體育記者的時候,有一位好朋友,《經濟日報》的臧平分,他當年就是101中學老兵中的大牛人,寫過著名的紅衛兵詩篇,題目好象是《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臧平分聽說我是胡舒立的同學,說過一句話半開玩笑的話:她當年是跟著我們混的。(注:臧平分1998年因突發心髒疾病去世)
胡舒立1968年到山西插隊當知青。時間不太長,她居然去當兵了。那個時代,當兵是一個特別好的去處,對知青,尤其如此。沒有門路,估計是不行的。從胡舒立的家世看,她似乎沒有軍隊的背景,她怎麽就能去當兵了呢?有人分析,40年代,有一批左翼文化人的世家子弟,許多人後來經培養而進入了要害部門,胡的祖父,一直有中聯部的工作背景。不過,同學們幾乎都不清楚,胡舒立的父親究竟是幹什麽的。
胡舒立當兵的地方,是位于蘇北的一家部隊醫院。關于當兵的經曆,她似乎也極少說。我依稀記得,她說是宣傳幹事。不過,在《紐約客》的報道裏,她好像什麽都幹過,護士、食堂、也養過豬,管過廣播等等。楊大明說,也許是胡舒立當過“醫務兵”吧,所以對sars和新冠病毒這些東西,相當敏感,也有專業的判斷力。這也許是當年的財經和今天的財新,對流行病疫情眼光特別敏銳的原因之一吧?
胡舒立是一個特別擅長處理人際關系的人。她是一個特別能夠“自來熟”的人,比較善于處理各色人脈。別看她快人快語,直性子,話語之中,她很注意分寸,不會得罪人。從高官到平民,凡是需要相處的,她都能得心應手。以至于她的手下,對她相當的祟拜。我聽她的手下說過一句話,“這輩子,替胡舒立拎鞋,都是值的”。有時候,她就是財新的“女教父”。我相信,不管是101中學,同班的,還是比她高一級的,還是後來在中華工商時報,她做“財經高端訪談”,認識的這麽多“少壯派”(有份名單都是牛人不提了),她都能維系關系,充分把握,爲我所用,並且能得到對方相當的信任。這就是她爲人特別牛的地方。非尋常人也,我等不能理解,也完全不能企及。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胡舒立的背景,說有則有,說無則無。
胡舒立是北京人,祖籍浙江紹興。她比較注重生活的情趣,穿著十分得體,色彩比較協調。因爲近視,她常在胸前挂一付眼鏡,需要用的時候,才拿起來瞄一眼,有點優雅。她也喜歡吃上海菜,估計是受家族影響。每次到上海,我請她吃飯,菜單都是她自己點的。上海菜什麽東西好吃,她門兒清。胡舒立的家,幾十年沒變過。她一直住一套老式住宅的三居室。這套房子,據說是單位當年分配給他父親的房子。我們班很多同學,去那個地方混過。前兩年,我還去吃過飯。胡舒立似乎比較喜歡這套房子。她從沒想過,要搬出去,“習慣了”。這是她的說法。
顯然,胡舒立的追求,並不是物質財富,而是內心精神層面的東西。新聞就是她的理想。去年,胡舒立辭去了總編輯職務,改任社長。于是,外界也在猜測,胡舒立是不是想激流勇退?一位熟悉她的同學說,她不會退休的,幹的正歡呢,那是她的命啊,活到老幹到老,至死方休。
(苗棣胡舒立夫婦)
(特別鳴謝:陳平、範蔚萱、楊大明、劉揚、張偉光、楊新、張純等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