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韻茹以爲把母親送去養老院,就可以回到自己床上睡一個安穩的好覺,事實並非如此,反而被叫醒的次數更多。“Madam,簡直把我嚇死了,我整晚不敢睡覺。婆婆整夜喊叫,說看見房間裏人來人往……昨晚竟然說有日本鬼子在追捕她。她讓我把房間的燈都開著,驅鬼!”日本鬼子是鬼嗎?賈韻茹也想不明白。爲節省一些費用,賈老太太與一位鄰居老太太住一個房間。她們做了一輩子鄰居,說好去養老院也要做鄰居的。可自從賈老太太一住進去,鄰居老太太就開始投訴。賈老太太也不停抱怨。兩個老太太從幾十年好鄰居到最後吵翻臉,也沒超過一個禮拜,弄得兩家子女不知如何是好。賈韻茹只好與弟弟賈運宏商量,各出一半附加費,賈老太太還得搬去單間住,而且需要單請一個護士專門照顧賈老太太。“你外公來看我了,我跟你外公說趕快把我接走吧,我實在是太疼了。”賈韻茹聽說彌留之際的病人能看見兩個世界,他們會在這兩個世界之間徘徊一陣子,如果人間有所挂念的,可能糾纏得會更久。看著母親褥瘡上流出來的黃膿,已經發出嗆人的惡臭,賈韻茹一路上的焦慮與怒氣頓時又變成心疼,用心如刀割來形容不爲之過,眼淚像沒遮攔的懸崖瀑布,隨時跌入峭壁。“媽媽!沒事的,沒事的,有我呢,有我呢……”賈韻茹摟緊母親,可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三兩力氣。“還說有你呢?有你,就像有只白眼狼啊!給我送到這個地方來,不就等著哪天我去找你外公外婆嗎?昨天晚上日本鬼子真的來追殺我。”賈韻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我不是爲了讓您能夠有更好的照顧嗎?這裏有醫生,有護士,又是單間……”“有什麽也沒有用,沒有了你們在身邊,我不就去那邊快點兒嗎?你說說,媽活著還等什麽?盼什麽?媽求著快點把我叫到了,就去了……”“可就是有我們在身邊,在家裏不也是照顧不周到,您才生了這些褥瘡啊。”賈韻茹輕輕地用藥棉給母親擦著一個已經結了疤,稍微一動結疤處又破開,流出黃膿夾雜血水的傷口。賈老太太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看又很快閉緊眼睛,眉毛眼睛都皺在一起,無法控制地哆嗦著,臉上的皺褶馬上都擰在一起,連鼻子都抽起來,嘴角朝右側傾斜,脖頸的筋也僵硬起來,賈韻茹看了一眼賈老太太的表情,她的手慢下來,讓麻藥稍微停留一下,幾分鍾後上藥的部分會感覺好一些。賈老太太雖然癱了,可她的痛感一點都沒有減輕,被觸碰的瘡口內側已經潰爛,她臉上皺紋顫抖著,聚集著,又再皺成一團,就像樹上跌落下來的枯樹葉子幹癟枯黃,卷曲得完全看不見葉面原有的形狀與經脈。賈韻茹看著賈老太太凝固不動的表情,知道麻藥已開始起作用,又接著塗抹流著膿水的其他傷口,賈老太太突然睜開眼睛像是要說什麽,咧了咧嘴,又再閉上眼眼睛,牙關咬緊。這些還在往瘡口外面流膿的瘡,只要一碰就會流出腥臭的黃膿和血水,賈老太太的鼻子不癱,她嫌自己的膿瘡臭,鼻子皺得更緊了,這個皺成一團的表情再次凝固不動。“媽,您再忍一下,馬上就好。”賈韻茹手勢輕得很,她給賈老太太上藥時連呼吸聲都怕太重,怕影響到手法,怕讓賈老太太感覺更疼,她總是屏住呼吸。褥瘡難治療主要是惡性循環,不擦藥這些傷口無法自愈,擦藥時就更疼,簡直生不如死,看著女兒那麽精心專注地給傷口上藥,賈老太太還是咬牙忍住了叫罵或嘶喊。平時她絕不讓工人或護士上藥,她受不了那種如生剝皮一般的痛苦,特別是夜裏給她翻身時,難免碰到這些流膿的瘡,她絕對不忍,會一直揪心地叫喊。賈韻茹心裏的表情和母親的一樣,她的心好像已經皺巴成一團亂麻。彷佛常常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現實中。她在公司裏做財務,時時刻刻都像不停運作的傳送帶,她只是機器的一個環節,但她要正常運轉才能忽略自己與現實。她做的賬近來常對不上,其實“機器”的其他環節已經感受到了,若她這個傳送帶不斷重複出現問題,可能機器就需要新的傳送帶取代她。賈韻茹本是有經驗的財務,沒有意外的情況下,她早就輕車熟路,就是母親的這個表情已植入她的腦海,總出現在眼前,甚至就連她照鏡子,看到的表情也是這樣。有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她很相信賈老太太說看見外公什麽的……“這個新來的工人可不行,我叫她叫半天也不應。好不容易叫得她進來了,她就墩摔我,黑著個老臉,嘴裏還不幹淨。你說我這罪過大吧?看完你臉子,我得看女婿臉子,看你們一家子的臉子,最後還得受工人的……”“媽,媽……誰給您臉子看了?您別這樣!”賈韻茹下班回到家時,總是又累又餓,一進門,二女兒就說,學校的活動,需要買的球鞋已經說了兩個星期,她還沒有時間帶孩子去買。大女兒在國外讀書,不然也許能帶妹妹去買。丈夫剛出差回來,行李都沒拿進房間,就去接小女兒了。賈老太太癱瘓八年了,小女兒剛出生不久,母親摔了一跤,就摔成高位截癱,不久後還中了一次風,就完全臥床了。賈韻茹一屁股坐在地上,禁不住眼淚簌簌落下。“你有什麽可哭的?現在你有能力賺錢,還有丈夫和工人幫忙。你爸爸死的時候,你八歲,你弟弟四歲,我有什麽啊?你爸爸沒給我留下半個錢,我把你們兩個養活大,供你們上學,什麽時候讓你們站人跟前不如人了?”賈韻茹一直認爲母親的病,是自己造成的,是她的錯。她自知不該生老三,母親也說自己老了,不能再像帶老大老二那樣靈巧了。母親確實說過丈夫家沒兒子就沒兒子吧,命中沒有,就別去掙命。哪裏想到,她剛回單位上班不久,母親就癱瘓了。家裏一直沒請工人,主要也因爲母親規矩太多,又總嫌人髒,很難與外人相處,這裏的“外人”連女婿都算在內。女婿都容不下,怎能再容下一個工人?可這樣說來,賈老太太竟然一手帶大兩個小孩,幫女兒打理全部家務,家裏處處一塵不染,就實在太不容易了。“再難也比孩子小,母親剛癱瘓時強。”賈韻茹只能咬牙,工作確實不能丟了,老大上大學了,即使有獎學金,解決了學費,在國外上學也不是什麽都不用家裏管的。賈老太太的病要長期治療,就更需要錢,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培訓一個好幫手上。賈老太太是個要強的人,一輩子利索慣了,一旦躺下不能動,她就要放棄一切,可憐她求死不得,許多次絕食中,賈韻茹都想盡辦法救回了母親。賈老太太最終慢慢適應這種如死的狀態,可從那時,賈老太太就總聞見自己身上有臭味,這種臭味是一種屍體腐爛的味道,她因此常常嘔吐。躺著大小便,再加上嘔吐出的汙穢,賈老太太每次都要咒罵這是對她的懲罰。賈韻茹原本是很依賴母親的,一來母親的過度管理,使她沒有什麽選擇,她無法讓自己得到鍛煉,自認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找了一位婆家不在本地的丈夫,倒插門的條件就是把丈母娘當自己媽,頗爲諷刺的是賈老太太並不認可。現在,賈韻茹再忙,她也得一早一晚給母親洗兩個澡,只是她常累得自己晚上連衣服都沒脫,就在母親房間的地下睡著了……小女兒蹦蹦跳跳跟著爸爸回來,一進門就蹑手蹑腳跑進房間,從孩子記事開始,她見到的,聽到的,就是外婆總在罵這個,罵那個。丈夫也已經習慣,悄悄招呼了一下,也趕緊躲進屋裏。這是他們夫妻的不成文協議,不插手或評論賈老太太的任何言論或行爲,不然賈韻茹更會有種夾縫之間無法生存的窒息感。她知道因此她也不能求助于丈夫,只求他不摻乎她和賈老太太之間的糾纏,她覺得自己就已減少許多心理壓力了。這些年來,幸虧賈韻茹的丈夫很遵守倒插門女婿的各種協議,基本不怎麽插話,夫妻間的矛盾就沒有什麽實質性矛盾。至于賈老太太永遠看不上女婿跟兒媳婦,大家心知肚明,賈韻茹不讓丈夫往前湊,也是一種自我保護,不然丈夫可能連帶著一塊被罵,賈老太太跟她的抱怨可能會沒完沒了。賈老太太的怨氣著實沒地方出,“老天爺都是瞎眼的啊,我自己更是瞎眼啊!”她恨自己摔了個截癱,後來中風一次後,整個身體就完全不能動,又死不了,她是真恨自己成了女兒的負擔。她常看見死人在眼前晃,有時會對著這些幻覺說話:“把我帶走吧,讓我死了算了,我就逃出去了,省得拖累女兒……盼著你下班回來,看見你這個德行,我的心疼比肉還疼……”賈韻茹有時也無法判斷賈老太太是在跟誰說話,是在罵她嗎?久而久之,賈韻茹也很恍惚。每兩三個小時就必須幫賈老太太翻身一次,夜裏也不能減免,開始她強迫自己起來,必須上鬧鍾,給賈老太太翻了身,正好再給小女兒餵一次奶。孩子不需要餵奶了,賈韻茹也想找個工人值夜班,可換了無數工人,她也不能要求人家晚上不睡覺,或必須按時給母親翻身不帶著怨氣。多數工人願意照顧孩子,也不原意照顧老人,加上開始半年賈韻茹請假照顧母親,賈老太太還算滿意。賈韻茹一回去上班,賈老太太就開始整天哭鬧。賈韻茹無論如何也不能要求工人像她一樣,二十四小時目不轉睛地守著母親。賈韻茹只好下班回來後的整個晚上陪伴母親,爲了不吵醒丈夫和孩子,她在母親的房間地上搭了一個地鋪。“我已經不記得自己身邊睡著女人是什麽滋味了。”賈韻茹的丈夫幾乎沒有抱怨過什麽,而且一直陪伴和照顧小女兒,孩子與她最多的溝通是問她,“爸爸什麽時候回來?”賈韻茹想抱抱女兒,孩子小手就不由自主地推開她,一次她問:“寶寶,你怎麽老推媽媽呢?”“媽媽,你身上有一股臭味兒!”賈韻茹心裏像被挖下一塊肉,可她也不知道疼。給賈老太太洗澡,賈韻茹不能戴手套,老太太嫌疼。賈韻茹知道長期臥床的人,是無法去除身上那股老人味的,她每天都用消毒水清洗廁所,賈老太太總罵得理直氣壯:“你就是嫌棄我,你們小時候,哪個屎屁股不是我給洗幹淨的?除了你們姐弟倆,你的兩個孩子的屎屁股你洗過嗎?”賈韻茹不能說什麽,她確實沒太操過心,不只是兩個大的屎屁股她沒洗過,就連這個小的她也沒怎麽洗過,現在她得洗賈老太太的,她知道在這場平衡中,是沒有平衡的,只是她常感覺自己的嗅覺和味覺都有些錯亂:嗆人的消毒水味道散去後,房間裏還是一股停屍房的味道。賈老太太長期臥床,大便越來越困難,拉不出屎來是常有的事,一旦便秘嚴重,老太太就更上火,更暴躁。賈韻茹有時得給老太太用開塞露,甚至得用手一點點把屎摳出來……開始,她也吃不下飯,反複洗手,消毒;再洗手,再消毒……跟一個強迫症患者一樣,即使用了很濃的香水,那種與賈韻茹這樣在外人眼裏永遠是淡靜淑女的形象完全不相匹配的香味散去後,她聞聞自己的手,仍然是一股腐屍的臭味。最奇怪的是,她越弄得香,無論是空氣清新劑、熏香,還是濃郁的香水,待香味散去後,房間裏散發出來的腐臭味道就越重,而她身上、手上的味道,也還是一樣除不去。賈韻茹不怪孩子的疏離,她怎麽能怪孩子?有時她想,她辦公室周圍的同事是不是也聞得到這種腐臭?她的工作間雖然在一個比較僻靜的角落,她又放了許多電子熏香,但偶爾會被同事調侃,說她把辦公室弄得跟佛堂一樣,總是煙雲缭繞,她就會很尴尬,懷疑腐臭味從她的工作間散發了出去。“來!我抱抱你,我不嫌你臭!”丈夫總給她解圍,可越這樣,賈韻茹就更覺得對不起丈夫——人家娶一個老婆,搭上一個丈母娘,最後滿屋子都是女的,可是待到晚上睡覺時,身邊卻一個也沒有。小女兒大了,丈夫不讓小女兒再賴在父母的床上了。偶爾周末,兩個女兒都有活動出去時,賈韻茹就回房間睡個午覺。可通常是她剛想閉眼休息一會,賈老太太就在旁邊的房間裏高聲哭罵:“生養孩子都是前世造孽,當初都說不讓你要老三,你非要拼個兒子。你也不瞧瞧他們家祖墳上有那縷青煙嗎?當初怎麽就不把我摔死,讓我遭這個罪啊!天天你一上班,我盼著你回來;可盼你下班回來了,你已經快累死了。周末,總可以陪我說一會話吧?你看你這耐不住的,忍不了的……”賈韻茹著實無奈,她就是真想這個事,也實在沒那個力氣。她常常剛靠在丈夫肩膀上,還沒靠實,就已經打呼噜沉睡過去。她每天晚上像給孩子吃奶一樣,每兩個小時起來給母親翻一次身,賈老太太睡覺睡不實,總愛哼哼唧唧的,有時是夢話,有時是醒來的謾罵。在睡與非睡之間,她說的都是高深的詩,一定有她自己的邏輯,但是沒人聽得懂。賈韻茹常醒來要判斷一下母親是在夢中,還是可能醒來需要什麽,她都得花點時間仔細聆聽,這樣一來,只要她第一次醒來後,就基本不能再睡實。不久前她的家庭醫生已經嚴重警告過她,她開始有抑郁症的初期症狀了,極度需要減壓,更需要好好休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證睡眠。丈夫看她累成這樣,又沒有辦法替換她,這個事情他其實就從來也沒有奢望過,要是能摟著老婆好好睡一會,他已經很滿足了。“你聽聽我媽,這還是我媽嗎?這說的都是什麽話啊?”哎!你不要聽,也別在意,媽就是一個病人。”“她不一天到晚罵吧,我還真把這個事忽略了,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啊!”賈韻茹一邊哭,一邊解開自己的衣服……“韻茹別這樣,媽是讓病給拿捏的,她一個病人,一個寡婦媽媽,確實不容易……她有多大火,我們也要理解……”賈韻茹不只理解,她說真心想讓母親過得舒服一點,八年能把母親照顧得沒生褥瘡,和她晚上一直堅持給母親翻身分不開的。可是前面一個工人家裏催著結婚回國了,新換的這個工人沒出三個月,賈老太太竟然就生了褥瘡。白天的疏忽,賈韻茹就是裝上攝像,也沒辦法時刻檢查,這良心活兒,有多少人能憑著良心去做呢?賈韻茹馬上又換了一個工人,稍微好一點,可是已經出現的褥瘡是非常難治愈的,無論如何改善,褥瘡還是越來越多,瘡面也越來越大。賈老太太疼得晚上越來越睡不好,賈韻茹的絕望就剩下這一點是清晰的,就算媽媽有一天必須得走,也得讓賈老太太走得舒服一點。最終她和弟弟賈韻宏商量著,每人出一半錢,把母親送進了專門照顧癱瘓病人的養老院。“你們不就是惦記著把我扔出去,你們好快活去嗎!你們難道不會老嗎?”“媽,這裏最起碼白天晚上都有護士,而且養老院裏也有其他老人可以陪您說說話。”“說話?說什麽?是說你們家是怎麽給你扔到這裏的?還是說我們家是怎麽給我甩出來的?是說我女兒怎麽不孝順,還是說你兒子怎麽虐待你?虧你們想得出來!”“姐,你就不要管媽怎麽說了,養老院至少我能幫上一點忙。”賈韻宏也一大早被養老院的護士給吵來了。給母親擦完藥,伺候母親吃了止痛藥睡下的賈韻茹靠在弟弟肩上,說不出一句,她不怪弟妹從不來看賈老太太,兒媳婦、女婿這些“外人”平時都沒被賈老太太真正接納過,偶爾家庭聚會,也都是在外面的外場客套。母親癱瘓了,這時候讓他們來,在賈老太太看就是來看老太太笑話的。“活著怎麽就這麽難啊?”賈韻茹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姐,媽早晚要去的,你要有思想准備,要放手。現在她活著的苦痛太大……”賈韻宏剛跟醫生談完,“醫生說:‘一般這類病人就是熬時間,但病人一旦放棄是非常快的。’”“醫生建議我們放棄嗎?”“醫生只分析病情,不過他說:‘生不易,死更難,即使在放棄求生與選擇求死之間,也還是有許多灰色地帶是人無法逃匿的。’”“醫生和律師是不是經常看到一些家庭面臨這種兩難?”賈韻茹直視著弟弟,可她並不想知道答案。“家家都不易,每種選擇都不易,人最終都要去,你和我也不例外……”“我只想媽媽走得容易一點……”“可是我們一直不放手,她心裏就有一絲希望,精神上就多一次掙紮,肉體就多一份痛苦……”大夫說的話,賈韻宏都記得不錯,大夫建議保守維持,讓生命做出最好的選擇,來看望臨終病人,是爲緩解病人的精神痛苦,可是如果家人不放手,這種病人可能在生得極其痛苦,死得極其困難之間,再遭受更多折磨。“我不看她一眼?那怎麽可能?八年來姐姐我天天都睡在媽腳下……”賈韻茹雙手捂住臉,雙肩還是止不住地哆嗦,她無法回顧自己這八年漫漫長夜是如何陪伴母親的。“姐,你要想清楚,你是在爲她,還是爲自己考慮?我們是可以想辦法讓她多熬一天兩天,可仔細想想,多熬一天,她就得多痛苦一天。護士說她晚上疼得嗷嗷叫,即使護士忍受得了,沒抱怨這種病人給她們的精神壓力和折磨,問題是媽媽遭受這樣的苦難煎熬,是我們姐弟想要的嗎……”“我怎麽可能是爲自己考慮?難道我把她放進這裏,就是爲逃避痛苦,我能不管她嗎?”賈韻茹手控制不住地哆嗦。“我們還是要來探望,不讓你來看望媽,你也受不了,我看你得瘋了。你就不要讓她看見你來,你悄悄看看,沒什麽事兒,你能讓自己放心就好。我一定會照顧好媽媽,我會負責到底,陪她到最後。以後,醫生護士有事只聯系我,你就不要一直牽挂著……”“我該怎麽辦啊?我不是把她送到這裏,就爲讓她等死啊……”“你看媽嘴裏雖然罵著,可是她盼著你來,她的痛苦表情裏,還是掩藏不住看見你趕來看她的喜悅……這種喜悅和滿足,可能就是一支延長生命的麻醉劑。”賈韻茹聽到這裏,哭得失了聲,她突然想起父親去世時,賈老太太打兩份工維持生活,有時實在沒有地方托管她們姐弟倆,賈老太太就只能把他們倆鎖在家裏……賈韻宏還小,有時睡醒了,會吵著要媽媽,她就一邊哄著弟弟,一邊扒著窗戶往外面眺望,那種期盼與失望糾結的漫長童年時光……回憶起來,能記得的就是天天盼著母親回來,走廊上有一點聲音,她都要爬上凳子看一看……“媽確實太不容易了……”“就是媽太不容易,才不能讓她這樣痛苦地熬著。看見你的瞬間過後,那些慢慢長夜會被持久的痛苦淹沒,媽心裏有一絲盼望,這種痛苦就會繼續延長……”“你別說了,讓我想一想……”賈韻茹回到家裏,母親住過的房間工人已經收拾得差不多,所有母親用過的床和被褥都已扔掉,滿屋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聞不到其他的味道了,可是她此刻竟然如此思念日常那揮之不去的腐味。這樣頑固的臭味,只要把牆重新粉刷幾遍,任何味道也不會殘存,就像從未有過一場八年的癱瘓,從未有過褥瘡上流出的黃膿汙血……晚上,賈韻茹躺在自己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丈夫也不習慣她在旁邊像烙餅一樣,但他還是耐住性子,自己悄悄吃了安眠藥。賈韻茹眼睛盯著窗簾裏透出的光,樹影晃動,恍惚得分不清自己是在一條船上要渡海,還是要邁過一條山澗,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兩個世界的中間,看見了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她感覺一陣恐慌,爬起來沖進母親的房間,母親用過的東西都丟掉了,還沒有來得及添置新的,空蕩蕩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賈韻茹癱軟在地上,她把心口緊緊貼著地板,涼絲絲的舒服了一點。母親在家時,她雖然常常累得倒頭就睡,可她睡著了也常睡不實,她總嫌床墊子薄,有涼氣透上來,就是覺得什麽都不舒服,還換了好幾個床墊子,現在她卻覺得母親原來床的位置,就躺在那塊床腳下的空地上,就在那股涼氣裏待一會都那麽舒服……“媽媽,不要怪我,您好好地去吧……我們總會在那邊再見吧?”賈韻茹默念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賈老太太這個晚上睡得特別好,可能是老人院的醫生給她用了一些麻藥,或者盼著女兒來看她,可是這幾個星期她盼來盼去,女兒都沒見著,有時她感覺女兒就站在床前,可她就是醒不來。每次她醒來,兒子告訴她,女兒來看她卻沒有忍心喚醒她。久而久之,賈老太太也慢慢明白了,她也想清楚了,這邊是親人,那邊也是親人,去哪一邊都挺好的。只是女兒和兒子這邊,總有疼痛讓她不自由;如果過去那另一邊也許不一樣,不是說一切又從頭來嗎?下輩子,做牛做馬都無所謂,哪有比做人難的?不過,至少她又能再見丈夫一面,還有久別的父母,想想父親曾經那麽疼愛她……賈老太太慢慢進入昏睡狀態,她彷佛在夢裏夢見老父親,像上次那樣來接她。這次她很自然地接近了父親,好像小時一樣,她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她想無論如何也要跟女兒道個別,她用盡全部的力氣想把越來越輕的身體降下來,再次拉住女兒的手,還沒等賈老太太說出什麽,女兒的手卻松開了,賈老太太這次徹底飄了起來,越飄越遠,“韻茹,韻茹”,賈老太太聽見女兒說:“您好好地去吧……”“緣分盡了,我不能停留在他們之間……”賈老太太終于釋懷了。賈韻茹醒來已經天色大亮,他看見丈夫站在面前,並沒叫醒她,不過丈夫的神色暗淡,還沒等賈韻茹開口,“媽走了,昨天夜裏,很安詳……”他緊緊摟住賈韻茹。“我知道。”賈韻茹掩飾不住的悲情裏,有種平安,畢竟母親走得很安詳。但她也有一個永遠的遺憾,無法告訴任何人,倒不是沒來得及看賈老太太最後一眼,也不是沒來得及做最後道別;是賈老太太彌留的深夜,在賈老太太房間裏,她精神很恍惚的瞬間,清清楚楚地聽見母親的呼喚,她明明看見母親想要抓緊她的手,“韻茹!韻茹!”她卻本能地撒開了母親的手……(本文原刊于《香港文學》,文:孫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