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不覺中,原本以爲戰爭已經結束的美國士兵發現自己又陷入到了一場新的戰爭中。這場戰爭並不是他們所習慣的那種戰爭。沒有任何人對他們正式宣戰,也沒有任何事件標志著戰爭的爆發。
只有從日漸增多的死于路邊炸彈的戰友屍體上,美國士兵們才會意識到他們正處在一場新的戰爭之中。
在2003年5月的時候,一名美國士兵還可以在巴格達悠閑地走街串巷,跟當地咖啡店老板閑聊上幾句。而到了2003年夏天結束的時候,一個美國人如果這樣做幾乎就等于是自殺。
在小布什宣布戰爭結束後的七個月裏,有超過300名美軍士兵在襲擊中身亡。
在2003年5月,很多伊拉克人曾經對美軍的到來抱著巨大的期望。在他們看來,這支能夠在20天內摧毀薩達姆政權的軍隊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他們期望美國人可以盡快恢複伊拉克的秩序,幫助他們重新建立一個繁榮的國家。
然而,這種期望很快就變成了失望。到了2003年12月,伊拉克很多地方仍然沒有電力供應,汽油的價格上漲了八倍而且供不應求。
伊拉克人不理解爲什麽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無法爲他們解決這樣的小問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美國人並不是真的想要幫助他們。基本生活物資的斷區,再加上糟糕的治安使得反美情緒四處滋生,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與反美武裝合作。
2003年12月,駐紮在伊拉克的美軍迎來了第一次大規模的輪換。在伊拉克呆了大半年老兵們給接替他們的新兵留下了諄諄教誨:
“在巡邏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伊拉克人看到了你並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立刻改變你的行進方向,盡量避免通過十字路口。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在通知埋伏在下一個路口的同伴准備好襲擊你。”
“駕車從立交橋底穿過時,在接近立交橋時最好突然變換一下車道。因爲很有可能有一個武裝分子正藏在立交橋上,用RPG火箭筒瞄准著你,等你一靠近就發射。”
“在街道上巡邏的時候,如果你一個兒童都看不到,那麽要格外小心。你很有可能正在步入一個伊拉克人設下的死亡陷阱。”
“要記住,在你碰到的所有伊拉克人裏,有95%的人想要你死。”
正是在這種緊張氣氛中,美國人于12月13日抓到了藏匿了八個月之久的薩達姆。薩達姆被捕的新聞在世界各國的媒體上都贏得了頭條的位置,接下來美國政府將如何處置薩達姆自然也將是全世界關心的焦點。
在薩達姆統治時期,他對待異見者的方式往往是上午逮捕、下午審判、夜裏槍斃,犯人連第二天的太陽都看不到就已經被處死了。薩達姆在被捕後,想要看著他立刻上絞刑架的伊拉克人不在少數。
但是,美國人卻決不能這樣做。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們就成了第二個薩達姆,這將與美國政府入侵伊拉克時所宣稱的理念背道而馳。
薩達姆必須接受一次公開的審判。但如果這次審判由美國人來主導的話,又會讓人覺得這場審判只不過是“勝利者的正義”。
最後,美國人決定對薩達姆進行一場由伊拉克人主導的、公開的審判,並借此來重新恢複人們對法律的信心、對美國人主導下的伊拉克民主社會的信心。
在伊拉克這片土地上曾經誕生過人類曆史上第一部法典《漢谟拉比法典》,但在幾千年後,伊拉克人卻要在外國入侵者的幫助下才能恢複法律的尊嚴。曆史的輪回,實在是讓人感慨。
爲了審判薩達姆和伊拉克前政權中的其他高官,聯軍臨時政府成立了伊拉克高級法庭(IraqHigh Tribunal)。
在法庭成立後,檢方花費了十幾個月的時間爲起訴薩達姆搜集各種證據和資料。薩達姆要接受審判的第一個案件,將是發生于1982年的杜賈爾村案。
在薩達姆所犯下的暴行中,杜賈爾村案的規模遠遠不是最大的,它造成的死亡人數“只有”幾百人。這個案子之所以被選爲第一個進行審理只是因爲這個案子的事實比較簡單,資料最先整理完成。
事實上,如果不是被迫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話,薩達姆本人可能早已忘記自己曾經對這個村子做過什麽事情。
杜賈爾村案的案情並不複雜。1982年7月8日,薩達姆臨時決定視察位于巴格達北部80公裏的杜賈爾村。村裏的兒童被匆匆召集到村口的道路兩旁,等著歡迎總統的到來。
總統的車隊在這上午抵達了杜賈爾村,身穿軍裝、頭戴貝雷帽的薩達姆下車向村民們發表了講話,之後又重新上車前去視察位于村子另一邊的一所診所。
就在薩達姆的車隊行駛在前往診所的路上時,有幾名埋伏在路邊的槍手向薩達姆的轎車開了槍。這是一次失敗的刺殺,薩達姆以及其隨行人員在這次襲擊中沒有任何人受傷。
這幾名魯莽的槍手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防彈轎車這種東西。
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刺殺,但杜賈爾村民們的命運在槍手射出第一顆子彈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決定了。在薩達姆統治下,一個人僅僅是對總統進行口頭侮辱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可以想象,對于膽敢試圖刺殺他的人,薩達姆會使用怎樣的手段。
在薩達姆的車隊遭到槍擊一個小時後,伊拉克情報部門的負責人帶著坦克、直升機和士兵來到了杜賈爾村,封鎖了村子的出入口。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情報部門對村民們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任何有嫌疑的村民都被全家抓走。最終有幾百名村民被投入監獄接受審問,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沒能活著回家。
三個月後,薩達姆命人徹底摧毀了環繞著杜賈爾村的果園和農田,讓留在這裏的農民斷絕了活路。在杜賈爾村上方數百公裏高的地方,一顆美國衛星拍下了這個村子被摧毀前後的影像對比。
2005年10月19日,在被美軍抓獲將近兩年後,薩達姆終于站在了審理杜賈爾案的法庭上。與他一起接受審判的還有其他七名被告,均爲伊拉克前政權中的高官。庭審實況通過電視對外轉播(有二十分鍾延遲)。
在這一天走進法庭的薩達姆身穿一件黑色外套和白色襯衫,頭發經過精心梳理,胡子修剪地整整齊齊,精神狀態良好,已經完全不是那個剛被美軍抓獲時神情惶恐的老頭。
在所有被告中,薩達姆是最後一個被帶進法庭的。當他進入法庭時,另外七名被告以及辯護律師立刻起立,向這位前獨裁者致敬。
這是一幕看上去非常奇怪的場景:犯罪嫌疑人像國家元首一樣昂首闊步走進法庭,而五名代表著正義的法官中卻有四名由于擔心遭到報複,不敢在攝像機前露面。自始至終出現在電視鏡頭中的只有主審法官阿敏(Rizgar Mohammed Amin)。
在之後的庭審中,人們不得不刻意安排薩達姆第一個進入法庭,以避免類似的情景發生。
庭審開始後,法官阿敏按照規定要求薩達姆報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對于這個問題,薩達姆非常不屑地回答道:“你是伊拉克人,你知道我是誰。”
薩達姆來到法庭上,並不是爲了乖乖等著法官對他進行宣判。相反,他對這場審判做了精心的准備。他將利用庭審進行電視直播的這個機會,把輿論引向對自己有利的一邊。
薩達姆的策略是對法庭采取對抗和藐視的態度,反複質疑這個法庭只不過是美國侵略者的工具。這樣一來,他可以樹立起一個勇敢反抗入侵者的形象,在那些憎恨美國的阿拉伯人之中獲得同情。
這也是爲什麽平時對宗教並不大熱心的薩達姆偏偏要在這一天手持一本《古蘭經》走進法庭。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最壞的地步,他至少可以以一名烈士、而不是罪犯的身份走上絞刑架。
薩達姆流亡在國外的女兒爲薩達姆聘請了辯護律師團,這些律師們也會反複質疑伊拉克高級法庭的合法性。
薩達姆的另一個做法是盡可能的激怒法官,最好能夠讓法官對他大聲呵斥或者采取強制措施。這樣一來,外界會傾向于認爲這並不是一場公正的審判,法庭上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在走過場而已。
面對薩達姆的挑釁和對抗,主審法官阿敏表現得十分理智。在薩達姆拒絕確認自己的身份時,法官只是平靜地數次重複了法庭的要求。在薩達姆質疑法庭的合法性時,阿敏也做出了得體的回應。
在這一天的庭審中,法官宣布了八名被告被起訴的罪名,以及他們在審判過程中所享有的權利。
在庭審最後,薩達姆和其他七名被告均表示自己要做無罪辯護。于是主審法官宣布下一次的庭審在40天後進行。看起來,第一天的庭審進行得還算順利。
然而,就在第一次庭審結束的次日,薩達姆辯護團中的一名律師被人從自己的車子裏拖走,然後被槍殺。三個星期後,在11月8日,辯護團中的另外一名律師在自己的車中被殺。
這一切都表明,在入侵伊拉克兩年半後,美國人所主導的正義和法制仍然只能存在于巴格達十平方公裏的綠區之內。
辯護團律師們對此進行了強烈的抗議,表示伊拉克法庭根本沒有能力保證辯護律師的安全,從而也沒有能力進行一次公正的審判。法庭不得不爲辯護律師們雇傭了保镖,並按照他們的意願把一部分律師的家庭安置到綠區之內。
12月15日,杜賈爾村案進行了第三次開庭審理。
一名杜賈爾村的幸存者勇敢地在法庭上進行了公開作證。他描述了在13年前,薩達姆的手下如何逮捕了幾百名村民,把他們送進了情報部門進行審問,之後又把他們關進了監獄。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在監獄裏被關押了整整四年。
十幾年來,這位幸存者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此生能有機會和伊拉克總統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親自對他所犯下的暴行進行作證。他在說到情緒激動時忍不住哭了起來。薩達姆在整個過程只是冷漠地聽著他的敘述。
另外幾名被告則在法庭內高聲抗議,說這名證人的證詞完全是編造出來的謊言。一名被告說:“法官大人,你可以親自到證人所說的大樓裏去看一下,那裏到底能不能裝得下500個人。”在庭審結束後,他還說:“這名證人應該去電視圈發展,因爲他的演技真的很棒。”
這位證人爲他的勇敢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公開爲針對薩達姆的指控作證後,他的兩個表兄弟遭到綁架,一個侄子被槍殺,還有一個兄弟腿部被打殘。
在之後的庭審中,法庭出于安全考慮,安排所有的證人坐在簾子後進行作證,聲音經過變聲處理。他們的名字也不再對外公開,僅僅以證人A、證人B這樣的代號進行標注。
薩達姆立刻對這樣的安排進行了嘲諷:“如果既看不到這些證人,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們怎麽才能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法官只能告訴他,這些證人的身份已經開庭的當天已經提供給了辯護律師團,但處于安全的原因不能對外公開。
在之後的進行數次庭審中,有更多的證人坐在簾子後,講述了1982年伊拉克情報機構的人如何將村子中的幾百人逮捕並關進監獄裏進行審問。
在這之後,檢方出具了薩達姆政府中的各種關于杜賈爾村事件的公文作爲證據,其中包括了情報部門向薩達姆提交的調查報告,以及薩達姆親筆簽名的對148名村民執行死刑的命令。
從這些文件中,人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薩達姆政權在對待人類生命時隨意性。例如,在法官判處148名村民死刑的時候,其中有46人其實已經在審訊過程中死亡了。這說明法官根本連這148名被告都沒見過就對他們下達了判決書。
在死刑執行過程中,負責行刑的人不小心把兩個本該被釋放的村民處死了,而那兩個應該被處死的人卻被釋放了。他們寫了一份報告向薩達姆說明這一情況,薩達姆對此也沒有什麽特別表示。
在這一階段的庭審期間,薩達姆不停地使用各種方式來幹擾法庭秩序。他時而拒絕出庭,時而聲稱美軍對他進行了肉體折磨。
也許是考慮到主審法官阿敏的性格過于溫和,無法有效地遏制薩達姆在法庭上的抗議,伊拉克高級法庭在2006年1月29日進行的第八次庭審中將主審法官更換爲作風更加強硬的拉烏夫(raouf)法官。
拉烏夫法官從第十一次庭審中開始要求強制被告出席,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薩達姆隨後宣布他將絕食進行抗議,法庭則下令對薩達姆進行強行餵食。
總之,在曆時八個月的30次庭審中,薩達姆和其他被告使用了各種方法試圖幹擾法庭的秩序,並把辯論的焦點引到這個美軍占領下法庭的合法性上。
在經過了法庭上的爭吵辱罵、辯護律師退場抗議、被告背對法官而坐等種種風波後,杜賈爾村案的審理終于在2006年6月進入到了結案陳詞的階段。
6月19日,檢方在結案陳詞中要求法庭撤銷對一名被告的起訴,對另外三名被告從輕發落。而對于薩達姆和他的兄弟,檢方要求對他們判處極刑。
在下一次開庭中,將由辯方對本案進行最終陳述。
就在辯方即將進行最終陳述之前,又發生了一件極具戲劇性的事。在6月21日,辯護律師中的一員,khamees al-obeydi被人從自己的家中綁走。綁架khamees的槍手還將綁架過程拍成了一段視頻。
在視頻中,即將被綁架走的khamees知道自己已經活不成了,在離開之前向槍手要求給自己的家人一個擁抱。槍手在滿足了這一要求後將他帶走,然後槍殺。
在khamees被殺害後,薩達姆的辯護律師們以自己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爲由,拒絕繼續出庭做最終辯護陳詞。
khamees不早不晚,偏偏在輪到辯方做結案陳詞之前被槍殺,這個時間點確實讓人覺得疑點重重。一些陰謀論者認爲,殺害khamees的背後主謀就是薩達姆的人。這樣他們才能有借口抵制最終辯護陳詞,把審判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不過,拉烏夫法官並不吃這一套。在辯護律師拒絕出庭的情況下,他讓法庭指派的律師對八名被告依次做了最終辯護陳詞。處于安全考慮,這八名律師的名字和身份都沒有對外公開。
爲薩達姆做辯護的律師在最終陳詞中表示,薩達姆作爲國家元首不一定能夠對下屬的所有行動都進行控制。也許,有人在薩達姆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行動,進而導致了杜賈爾村民的死亡。
薩達姆在聽到這段辯護後暴跳如雷,他甯願被判處極刑也絕不承認自己在當權時無法對伊拉克進行絕對的控制。薩達姆立刻打斷辯護律師,向他吼道:“沒有我的命令,在伊拉克沒有一架飛機可以起飛!”
2006年11月5日,在經過一年多的審理後,拉烏夫法官對杜賈爾村案進行了宣判。在八名被告中,一名被判無罪,三名被判15年監禁,一名被判終生監禁,包括薩達姆在內的三名被告被判處絞刑。
在宣讀判決前,法官要求薩達姆起立,薩達姆斷然拒絕。法官只得讓警衛把薩達姆坐著的椅子拿掉,強迫他站起身來。在宣讀判決的過程中,薩達姆不停地試圖打斷法官。
拉烏夫法官最後不得不關掉了薩達姆的麥克風。在法官宣讀完判決後,薩達姆在法庭上舉起右手高呼:“人民萬歲!打倒侵略者!打倒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