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
文/薛龍兵
在我的印象中,爺爺似乎總是拿著一個小馬凳坐在老屋的門口,弓著腰,雙手襯在膝蓋上,皺著眉頭,一口一口地抽著老黃煙,很享受卻又似乎很憂愁地凝望著前方。不遠處門口的大樹底下拴著一頭爺爺當年新買的小水牛……
老屋還在,爺爺在裏面住了一輩子。門口的大石頭台階上還依稀見得爺爺當年拿煙杆磕煙灰所留下來的痕迹。只是我大底已經想不起小水牛的樣子了。我曾聽父親說,那時候因爲家裏發生點變故,所以爺爺買了一頭水牛,等養肥了再賣掉賺點錢以接濟家用。其實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我們只知道小水牛陪伴我們度過了一段難忘而又快樂的時光。當然,在這段時光裏,爺爺一直都在。
春季,大概是牛兒最喜歡的季節了。不爲別的,田野裏草又嫩又密又長,吃得歡喜。記得,每天天不亮,爺爺總在腰上別著一根老煙杆,牽著水牛出去,我們快要上學的時候才牽著牛回來。我們總是能夠在每天的晨曦中與爺爺有一次“不期而遇”。看到我們,他總是很快放下牛繩,走過來輕輕地摸摸我們的頭,笑著看著我們一直走遠……甚至有的時候,爺爺在樹上系牢水牛,一把拿下我們幾個的書包,扛在肩上,陪我們走上好長一段路程,方才不舍地把書包一個一個慢慢套在我們的肩上。對我們喊了一句:“在學校要好好學喲!”。暮春初夏,露水漸漸重了。爺爺的雙腳總是濕的,褲腿卷的老高老高,幾根青筋凸出來的瘦腿拉著牛走起路來顯得格外有勁。這時小牛也時不時晃一晃頭,“哞,哞”地長叫幾聲,甩甩尾巴,似乎倔強又調皮地和爺爺鬧起了脾氣。爺爺總是過去拍拍它的肚子,然後抽一口煙,面帶笑容地點點頭。說也奇怪,小水牛竟也乖了起來。現在想來,那時候的爺爺該是多麽的滿足啊。小水牛的身上又該蘊含著爺爺對我們多少的希望呢。我想,我現在是能體會得到的。
夏天,應該是牛兒和我們孩子最快樂的時光。南方的孩子從小都是在水裏長大的。水牛自然視水爲最親近之物。于是,我們都很自覺地選擇了水。是的,我們都喜歡水。我們調皮地請求爺爺帶我們去玩水。無奈之下,爺爺就牽著牛,帶著我們去屋前的池塘了。在前往池塘的路上,爺爺也會把我們扶上牛背,讓我們感受一下“騎牛”的樂趣。那叫一個激動喲。我先用腳試探了一下牛兒,見它並不對我反感,于是,我努力地蹭著光滑的牛肚子,但是蹭不上,然後在爺爺的幫助下,我才怯怯地,費勁地攀上牛背,最後小心地坐下。牛兒走路的時候前後左右地顛簸搖晃,我也跟著牛兒一起晃動。騎在牛背上,就像坐在極軟和的皮墊子上一樣。那種感覺估計一輩子也忘不了,刺激的不行。正當我樂在其中的時候,我竟沒有發現原來爺爺一直都在我身邊守候著。有一次,興許是因爲牛兒不高興了,蹦了一下,我被甩了下去,結果疼得哇哇大哭。爺爺扶起我,拍拍我光腿上的泥土,只笑著看著我,幫我擦幹眼淚,然後讓我們和水牛一起下水了。不論我們在水裏玩得多開心,爺爺卻很少下水。我在水裏上下翻騰,鑽來鑽去,不亦樂乎。在好幾次露出水面,抹去臉上水漬的那一刹那,我竟發現爺爺只呆呆地坐在岸邊抽著老黃煙,似乎是在凝望,又似乎是在思考……只是當時我怎麽也看不明白……。
後來,我上了中學,在學校住宿,很少回去。當我第一次回家的時候,已經是開學後一個月的時光了。秋草枯黃,牛兒也自然只能吃著剛從田裏收割起來的稻草稭稈。很明顯,牛兒沒有以前活潑了,見到它時也只是向我應付地眨幾下眼睛。似乎在訴說著心中的單調與淒苦。而從父親的口中也聽的出來,爺爺身體差了。那段時間他經常來往于醫院與家之間。爸爸和叔叔伯伯們經常不在家,所以爺爺有時會去問我他的身體情況。
他說:“孩子,醫生說我身體不太好,嘴老是發幹。”
我說:“多喝點水就好了。”
後來他老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懂,就對他不耐煩了。沖了他喊一句:“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休息,該看醫生看醫生,還能怎麽辦?”
記得當時爺爺還是笑著看著我,並沒有多說什麽。現在想來,當時爺爺的心裏該是一種怎樣的無奈,來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關于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心裏該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我的心裏滿是悔恨……。這個時候,小水牛,依然不問世事的在日複一日地嚼著枯稻草。
終于,冬天的一個星期六,我回家的時候發現水牛不見了。爺爺告訴我,牛被賣了。當時我默默地傷心了好久。我卻終于什麽話也沒有說,我知道,爺爺養水牛就是爲了賣的。可我的心裏卻在想著那段和牛在一起的時光……而爺爺依然在笑,只是笑臉上已經再無往日的神采了。然而,我卻怎麽也不知道爺爺的病情更嚴重了,更不知這竟然是爺爺腦溢血的前兆……
那天晚上,爺爺吃完飯後,照常在我家聊了一會家常。誰會想到,回去不一會兒,就發病了。在緊急之下,我打了急救電話,可是……,那竟是我和爺爺這一生的訣別。第二天,爺爺陷入了昏迷,我被爸爸接回家,見到了爺爺最後一面。聽媽媽說,爺爺在醫院好像恢複了點知覺,他在不停地流淚……
如今,爺爺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我會想起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和爺爺和牛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不禁令人無限唏噓。我是不該對爺爺那樣不耐煩的,想起爺爺當時的笑,我心裏是有多麽的悔恨。我恨我的無知,給了爺爺我終生無法彌補的遺憾。上大學、工作後,每次回去,我都會到爺爺墳前,給他叩幾個頭,點上一支爺爺生前最喜歡抽的煙,和他說說話。在不遠處,我仿佛也看見了小水牛搖著尾巴過來了……我知道,那是爺爺來了。
一行熱淚,隨之而下。
如今的老屋還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早已破敗不堪了。牛兒也早已化作塵埃,那懷念的人也早已經化作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