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不討人喜歡的那些歲月裏,他們的寬容,他們的不離不棄,給了我很多溫暖。所以我說我是“時”,他們是“光”。
聊聊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黃磊。
今天的黃磊已經不是文青了,而是一個成功的明星、成功的商人、成功的老板。當然,有段時間也成功地被各種人圍攻痛罵,因爲《深夜食堂》。看到很多人痛罵他,我也就專門看了一集,我不願過多評論。總之,我個人覺得拍得還算不錯。
如今的黃磊身材發福,不再是當年玉樹臨風的少年。他年少的時候,就我自己認識的明星(銀幕上看到的不算)中,包括今天的所有“小鮮肉”在內,算得上是長得最好看的。我曾經無數次端詳過他那張無可挑剔的臉龐。當然,他也有弱點—聲音沒那麽好聽。我經常說:“幸虧你還有那麽一點兒弱點,否則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黃磊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弱點,就是個兒不太高,我雖然被人戲稱“矮大緊”,但比起他,還是要高一點。我曾經在《曉說》裏聊過一些關于他錄唱片之類的事兒,但是我倆之間的很多趣事沒有深聊過,所以今天認真聊聊他。
說實在的,因爲長期在海外,你管它叫鄉愁也好,或者叫懷念青春也好吧,我經常會想起我的這些好朋友,大多是北京人。黃磊就是其中之一,典型的北京男孩,典型的北京大院兒男孩。北京大院兒男孩有很多共同的特質,比較文藝,比較仗義,也比較清高,總是“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北京有很多胡同,也有南城、北城之分,他也是典型的文藝大院兒裏長大的孩子。北京大院兒分很多種,部隊大院兒可能是大家最熟悉的,因爲部隊大院兒裏誕生了各種各樣大家耳熟能詳的大腕兒吧,比如崔健、馮小剛、姜文、馬未都等。當然也有很多別的大院兒,也誕生了一些比如我這樣的人。文藝大院兒裏也誕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北影大院兒出了一群電影人,包括陳凱歌等。
黃磊家是戲劇大院兒,因爲他父親是著名的話劇演員,國家一級演員,也是實驗話劇院著名的老台柱子。他成長于那種文藝大院兒,所以一身充滿文藝氣息。
文藝圈裏,搞戲劇的通常看不起搞電影的,因爲電影畢竟是娛樂,電視劇就更娛樂了。搞戲劇的人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即便在今天,中戲的人自認搞的是戲劇,更深刻,更哲學,又是“莎士比亞”又是《等待戈多》的,因此還是看不上北京電影學院的人。黃磊的父親黃小立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黃磊則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再加上成長于戲劇大院兒,黃磊心中一直藏著一個戲劇夢。因此他後來也拍了不少話劇,也一直在努力推動烏鎮戲劇節等。每逢烏鎮戲劇節,我們都會歡聚一次。爲了推動烏鎮戲劇節,他甚至在烏鎮還安了個家,非常美麗的江南小鎮上的家。
我倆的相識很有趣。1994年,我發表了《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剛剛成名,整天喜不自勝,最主要還發了點財,有了自己的車,還有個大哥大。那個時候大哥大是非常昂貴的東西,好幾萬塊錢,換算下來,一個公務員好幾十年的工資才夠買一個大哥大。我另外還有一部好幾千塊錢的漢顯BP機,整天挂腰上,而且BP機的呼號也特別逗,呼“6”,以至于好多人呼我的時候,呼台小姐都不知道還有這個呼號,說你呼什麽六呀呼五得了。
回想起來,那正是我特膨脹的時候。有一天,有一個導演來找我,我還記得叫傅東育,現在依然是優秀的電視劇導演。那個時候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要拍一個電影,傅東育來找我,當時他不是很有名,但黃磊很有名,黃磊因爲主演過電影《邊走邊唱》等,所以他就帶著黃磊一起來。
我們在一家酒店的大堂裏坐著,然後就給我講劇本。那部電影是以我的一首歌命名的,叫“愛已成歌”,黃磊演男一號。我一想,黃磊演男一號,就想這個電影不會差,因爲當時雖然不認識黃磊,但是看過《邊走邊唱》,《邊走邊唱》是那麽文藝的一個藝術電影,黃磊在裏面演得非常好。那時候他好像才上高三,還沒上電影學院呢,在裏面演一個小瞎子,台詞充滿了各種哲學意味。我還記得電影中小瞎子和他師父的那段著名的台詞。師父說:“我們不要女人類,我們有琴類。”“女人”的扮演者是許晴,北影88級學生,比黃磊大兩級,當時也很年輕。小瞎子說:“師父,你騙自己了,琴不是女人類。”我到現在都記得這兩句台詞。所以看到黃磊來的時候,我很高興。那個時候我們都年輕,都是文藝青年,誰也不在乎錢,所以酬金也沒多談。實際上,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的酬金還挺高。那個時候,黃磊演男一號,賺6000塊錢,我是作曲,居然給我3萬塊錢。一共一百多萬,那個時候不算低了,上影廠的片子,後來我說去吧,于是就到上海去了。
第一次到劇組還挺高興,我是很早就進了劇組。因爲導演說這個電影裏有很多音樂,我得早點進組,得教女一號彈鋼琴,得教很多人唱歌。隨後我就開啓了幸福的劇組生活。那個時候也不覺得艱苦,今天看可能覺得艱苦,那時候覺得很正常,三個人住一屋,我和黃磊以及他們班的王勁松—現在好像已經是電影學院表演學院院長了。黃磊他們班是電影學院著名的明星班之一,除了他,他們班還有姜武、俞飛鴻等等一票明星。當然,大家那個時候還沒有那麽大名聲。
王勁松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因此從來都是我跟黃磊倆人出去喝酒。我倆經常去一個小酒館裏喝酒。有一次喝多了,喝到半夜,桌上喝空的啤酒罐,一個個碼起來,一直碼到天花板。記得喝完出了酒館後,發生了一件趣事兒。我倆看見一個下班的女孩,好像就是那個酒館的服務員,飛快地騎著車從我們身邊經過,背上印著一只鴨子的圖案。我倆就沖她大喊:“你背上有一只鴨子。”那姑娘就回頭喊了一句:“那就是你。”
我倆回到屋裏後,說:“王勁松這個僞君子,每天在那兒裝模作樣。早上起來要念6000遍‘阿彌陀佛’,手裏還不停地撚著念珠。”那時候黃磊還不信佛,後來黃磊也成了虔誠的佛教徒。我倆跟王勁松開玩笑說:“你早上起來不用念6000遍‘阿彌陀佛’,你念6000遍‘××××(脏话)’,也会净化自己。因为什么话念6000遍,最後都會淨化自己,因爲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意思了。”有一天晚上我倆回去,說:“咱倆把這個僞君子的被子掀了,看看他赤身裸體什麽樣子。”當時在場的還有劇組的女演員,大家都說:“今天揭露一下王勁松。”然後我倆就過去把他被子掀了,結果被子底下的王勁松衣服褲子全穿得好好的,就差沒穿鞋了!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們,說:“我早知道你們回來會掀我被子,所以我就穿得整整齊齊。”王勁松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他們後來還一起演話劇,《紅字》《牛虻》等。我每次從排練開始就去看,也參與點音樂之類的工作。
我目睹了黃磊跟他老婆孫莉從戀愛到現在的全部過程。甚至從孫莉入學,跟著大家排話劇開始就有關注。我那時候一天到晚混在北影,就在黃磊他們那屋,好像是212宿舍。那時候他正讀研究生,我印象中在孫莉之前,黃磊仿佛沒有過什麽正經的女朋友,因爲追他的人太多了—從北影的女生到很多大陸及港台明星。我們那時候就跟黃磊說:“別人都是追星族,你叫摘星族。”當時北影93班的一群女生經常出入他們宿舍,包括徐靜蕾、劉林等,後來都成了明星。
印象中,黃磊有一個令我很感動的特質,他始終秉持著文藝青年以及傳統知識分子的很多優秀品質,對老師們也特別忠誠,一直延續到他自己當了老師。
當時黃磊他們班的班主任叫齊世龍,是北影著名的表演教授,擁有自己一套完整的戲劇表演理論。有一次齊老師因爲什麽事兒被人羞辱,然後班裏的學生們不幹了,搞了北影曆史上一次著名的罷課活動。學生們堅決罷課,把桌子、椅子等全都搬到操場上,說:“我們沒不上課,我們在操場上課。”然後大家就在操場上高聲朗誦莎士比亞的台詞,在操場上示威。並要求學校:“一定要讓那個羞辱我們齊老師的人來道歉,不然我們就堅決不上課,繼續罷課。”這其中就有黃磊、姜武等人。
後來,不管這些學生成了多大的明星,齊老師拍話劇的時候,只要叫大家回來,不管片酬多高的片子,大家都會推掉,回學校來拍齊老師的話劇,其中就包括我去看過的《紅字》《牛虻》等。
黃磊碩士畢業後,自己當了老師,給97班表演系當班主任。其實有很多明星畢業以後分回電影學院當老師,但是真正對這份事業特別上心,真正當好班主任,對自己學生無比好的,我印象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謝園,另一個就是黃磊。
黃磊可能是最認真的班主任吧,全部心血投入他們97班,還曾經請我去講過課,動用自己所有的資源來幫助學生們。因爲教藝術這個事兒,不光得教你,而且還得幫你。它不像教理工,我只管教你,至于你畢業以後上哪兒當工程師去跟我沒關系。藝術不是,藝術是一半兒當老師,一半兒當師父,師父還得幫你的事業。黃磊那時候幫助學生到什麽地步?只要有戲找他拍,他就一定要帶上學生們,說:“必須給我的學生們一些角色,我才去演。”
他們班後來也出了不少明星,海清、黃海波等。認識黃磊20多年來,我印象中他最像知識分子的地方就在于,在當班主任的四年裏,爲培養學生傾注了全部心血。以至于後來他連酒都不喝了,也信了佛,簡直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民國知識分子的形象。以前天天和我們混在一塊兒玩、喝酒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他還經常教育我該如何如何,說:“高曉松,你不能這樣生活,你是一個知識分子。”有時候我還跟他“吵架”,我說:“我也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我讀四中,讀清華,都沒把自己弄成知識分子,你怎麽就那麽知識分子了呢?你會後悔的。”他說:“高曉松,會後悔的是你。”我倆經常就這麽“吵架”。
當然,我倆更多的是在一起討論劇本,我那時候拍的電影,每個劇本都是跟他一起認真討論過的,包括《那時花開》《我心飛翔》,還有他要拍的電影。沒想到過了將近20年,他第一次執導的電影是一部商業片。我一直以爲他會拍他當年給我講的那些故事,比如《野牛之心》,還有《我二叔的故事》—一個充滿了知識分子理想的故事。
總之,我們在一起經常就是聊經典的戲劇、電影等等。
黃磊老知識分子的形象保持了很久。記得2005、2006年那一陣,我正當寫博客寫得風生水起的時候。他有一天找我,要借我博客發表一些感想,說:“我沒有博客,我也不會打字,你幫我發表點感想。”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搜索我2005、2006年發表的博客文章,有好多篇都是黃磊說的話。
再後來,時代變了,文青的時代過去了,大家進入商業的時代,開始創業等等。他也沒掉隊,他也有自己的公司,但是他開始拍的電視劇,包括他導演的《似水年華》等等,也還非常文藝。逐漸地,他又開始回去了,慢慢地又開始喝起了酒。我就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
有一天下午,我倆在他公司喝酒,喝著喝著,我就問他:“你看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裝知識分子那種生活還記得不?你後悔了,還是我後悔了?”他後來想了想,長歎了一聲說:“其實現在想想,像你們那樣混到底,混到死,混到頹,混到天昏地暗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至少老了以後回想起來有好多念想。”他說:“你看我那時候,天哪,裝成那樣,啥也不幹,啥也不混,結果回想起自己的青春,你們都有那麽多可聊的,我就沒什麽特別值得懷念的。”
他目睹了我年少時候好幾段戀愛,那時候我經常一失戀了就跑他宿舍去,趴床上哭一會兒。直到現在,每次聚會,他都跟人揭我老底,說:“他,高曉松,一失戀了就跑到我屋裏給我的枕頭哭得濕了吧唧的。”但是沒關系啊,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該混就得混嘛,老了以後再當知識分子不遲。
我後來長時間身在海外,經常懷念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的年少時光。我還跟他說過:“老了以後才知道什麽叫時光,就是我的成長是‘時’,你們是‘光’。”“你們”包括老狼,還有其他一些北京的朋友。因爲我年輕的時候是一刺兒頭,不太討人喜歡。但是他和老狼等朋友,都是特別討人喜歡的人。在我最不討人喜歡的那些歲月裏,他們的寬容,他們的不離不棄,給了我很多溫暖。所以我說“我是‘時’,你們是‘光’”。
這麽多年過去了,大家的情誼不曾改變。有很多特別私密的話,我當然不能在這說了。有時候我倆遇見,比如上一次在三亞,會一起喝喝酒,聊到半夜,發很多感慨。我們共同經曆了這個變化最快的時代,從我們小的時候堅信的那些理想,那些改造中國、縱橫四海的雄心壯志,到堅持做文青和知識分子,一直到今天的商業大潮下,大家紛紛下海。我也跑到互聯網公司去任職,他也拍出了《深夜食堂》。
我們目睹了這個時代的變遷。幸福的是,無論時光多長,大家還能是特別好的朋友。
文章摘自高曉松《矮大緊指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