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返,永無聲息;忘不了的往事如落花,長眠大地,化作塵泥。
在那個物質極度匮乏的時代,生活在農村的小屁孩,偶爾偷偷地摘條黃瓜、挖個番薯,匆匆地填到肚子裏,那是不算偷的,就象孔乙己所說“竊書不算偷,那是讀書人的事”一樣。就算被大人發現了,最多也是喝兩聲,嚇唬嚇唬一下而已。當然,父母知道了不一樣,是要受點小懲罰的,如擰下嘴巴,打下手掌,那就要看父母的心情了。可有一回,我拿了家裏的四個雞蛋,那是要算偷的,所受懲罰,我至今也忘不了。
那次,我正在舅舅家的屋裏和我娘玩得開心,堂叔突然出現在大門口,他告訴我奶奶病得厲害,讓我馬上回去。我是昨天早上才到娘這裏的,還沒玩夠呢。雖不情願,也只好很著堂叔走了。
奶奶七十多歲了,漆黑的臉上皺紋縱橫,就象家裏那把不知用了多少年、布滿裂紋的瓜瓣;顛著一雙小腳,一頗一頗的;掉光了牙的嘴巴裏總是嘤嘤地呻吟著,好象天天生活在病痛中。
爸爸一年前過世了,丟下奶奶、我、以及我娘三人相依爲命,那時我才四歲。爲了生活,奶奶張羅著給我娘找了個外地的男子,本想讓他來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但在後來的生活中,奶奶和繼父關系不合,爭吵不斷,我娘夾在中間左右爲難。最後,繼父和我娘搬了出去,住到了舅舅家,我和奶奶一起生活。
還沒進入大門,就看到家裏來了很多人:堂叔堂嬸、左鄰右舍、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就連家族中威望最高的五公也端坐在堂屋上方的椅子上。我一陣緊張,家裏又出什麽大事了?記憶裏,這樣的場景只有我爹去世及繼父進門時才出現過呀。
奶奶顛簸著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奶奶,就被她提小雞般拉到了堂屋供奉的祖宗牌位前。至今也想不清,平時病恹恹的老奶奶怎麽那天會蹦出那麽大的能量。
我被扒掉了褲子。奶奶一手抓著我的胳膊,一手拿著一把荊棘在我的腳上屁股上一陳狂抽。鮮血象熱鍋裏的芝麻,密密麻麻位往外跳,因劇痛而發出的哀哭聲塞滿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堂屋。我象一只被扒了毛的小雞,被奶奶捏著翅膀,提上放下、放下提上。也許我的哭喊聲感動了慈悲的五公,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抓住了奶奶揮舞荊棘的手,並以不可置疑的口氣問我把家裏的雞蛋偷哪去了。我吸著鼻涕抹著眼淚擡起頭,看見堂叔堂嬸都用憤怒的眼光看著我,就象要把我吃掉。
恐懼象一條蚯蚓,在我的背脊裏慢慢蠕動。奶奶拿著荊棘的手又要擡起來了。我趕忙低聲告訴五公,我把雞蛋送給我娘了。五公又問我偷了幾個雞蛋,我說四個,最後,五公宣布,讓我在祖宗面前悔過謝罪,再回我娘處把雞蛋拿回。
我在祖宗面前說過什麽已無半點印象,因爲我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對祖宗說,怎麽對祖宗悔過謝罪,都是五公在一旁教的。但我記得回到我娘住處時,堂叔和娘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堂叔揚言要去報大隊報公社,不過最後還是空著手悻悻走了。
堂叔走後,娘問我爲什麽要偷奶奶的雞蛋,又把雞蛋放到哪裏了,我便把經過告訴了娘。
那是前兩天,我從大姐二姐聊天時得知我娘打了小産(女人懷孕時間不滿,捉前生産),二位姐姐想湊合幾個雞蛋,給娘補補身子。我便想,我找零食時發現奶奶在大櫥櫃底層的一個瓷花壇裏藏有四個雞,我得把它給我娘送去。去問奶奶要肯定是不行的,家裏鹽罐子裏的鹽快沒了奶奶都沒拿去換。更何況,因爲我娘跟著繼父一起走了,奶奶都恨死我娘了。那就只有偷了,但偷也不是件易事,大櫥櫃就放在奶奶的床頭,並且奶奶這幾天人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
晚上,我緊緊抱著奶奶冰冷的雙腳,希望她早點入睡,我好實施我的計劃。可我每動一次,奶奶都抱怨我把被窩裏的一點熱氣都放跑了。就這樣,奶奶沒睡著,自己倒先睡著了。
天已麻麻亮,鳥兒清脆的叫聲把我吵醒。房子裏還很暗,我一骨碌爬起來,輕手輕腳向大櫥櫃摸去,生怕弄出一點響聲。老天保佐,奶奶還沒醒,我小心翼翼地地四個雞蛋裝到口袋裏往門口走。正准備開門,奶奶突然問我要去哪,嚇得我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第一次真正做賊,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告訴奶奶說要去看我娘,便往外跑,連奶奶叮囑的話也沒聽清。
到舅舅家需翻過一座小山。山腳下一巴掌大的小山村還沉睡在深秋的晨曦裏。我吸著的那雙藍色的塑料拖鞋踏在清晨路面上發出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硬梆、刺耳。兩條惡犬聞聲而來,我拼命奔跑。不小心,鞋掉了,人摔去老遠,我那可憐的雞蛋全都摔成了糊。等我找到拖鞋時,那兩只狗正美滋滋地享用著它們意外的早餐呢。
娘聽完我的講述後,把我摟在懷裏。她卷起我的褲筒,密密的傷痕使娘熱淚長流。娘罵堂叔,也罵奶奶,除了罵,也無能爲力。剛好繼父進門,問明情況後便進了裏屋,關了門。一會後,裏屋時不時傳出幾聲敲打桌面的“嘭嘭″聲。
我從門縫往裏一窺,見裏屋的桌子點著一爐香,薄薄的清煙把鬥大的房間裝扮成一個神秘的夢。繼父就在裏面手舞腳蹈,念念有詞,時不時拿著一塊五六寸長的珠紅木尺在桌子上敲兩下,不時又拿著一枚補衣針在一個人形的紙片上紮兩下。正看得出神間,娘把我拉過來悄悄知訴我:你繼父會施法術!
堂叔一向身體不好,患有心絞痛。在他從我娘那裏回來以後,便被心絞痛折磨了兩天兩夜。當他們聽過我對繼父那天怪異行爲的描述之後,便一至認爲:繼父會妖術(我後來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裝神弄鬼,用以唬人的小把戲而己,並且還給我娘日後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如有機會,我會講講這方面的故事)
一年後,奶奶病入膏肓。油盡燈枯之際,奶奶把我叫到床前,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那四個雞蛋不是我們自己的,是五奶奶存在我們家的“私房錢″。我沒辦法呀,我不能說這四個雞蛋是五奶奶的,也不能我告訴五奶奶是你拿走了雞蛋,她會信嗎?……我只好叫來家族,讓你自己說出來,好讓五公、五奶奶親耳聽到。崽呀,你和你公、你爹都沒親兄,我們太弧單了……。奶奶冰冷幹枯的手在我那曾被她打得鮮血直流的腳上、屁股上輕松撫摸著,慢慢地掉了下去……
我抱住奶奶大哭,五公、五奶奶及堂叔他們聞聲而來。五奶奶摸了摸我奶奶的鼻息後,搖擺頭說:沒了!接著,他們便把奶奶妝嫁的花瓶、瓷壇等瓷器全部搬走。五奶奶轉過身來,把我奶奶手上的一隊銀子手镯及一只玉手镯褪下來,交結五公。
等我娘得到消息趕來時,家裏值錢點的東西全部搬光了。特別是那隊花瓶,奶奶說過,那是她出嫁時她奶奶送她的。我娘問家裏的東西哪去了,堂叔說:賣了,給奶奶辦喪事!我娘撕心裂肺的哭聲及叫喊聲並未能喚回奶奶的生命及流失的家財。
嗚呼哀哉!可憐的奶奶對我因偷了四個雞蛋而施行的懲罰並未能換取五奶奶他們的真心與善良。故多年後,我對我娘說:五公他們所搞的跪祖堂、向祖宗忏悔和繼父裝神弄鬼的把戲是一樣的,都是爲了自己的目的唬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