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悠悠,紛繁的生活、忙碌的工作,使匆匆前進的腳步很少能停下來,更是無力回顧往事。偶有閑暇,思緒綿綿,塵封已久的記憶便會翻雲覆雨般湧現在腦海裏,恍如昨日。蓦然回首,遙遠的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便在眼前時隱時現,揮之不去:挖辣辣、挑苦菜、撿麥穗……而最爲刻骨銘心的記憶便是拾發菜的經曆了。
我的家鄉坐落在古老的屈吳山腳下,地處大西北邊遠山區。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改革已經啓幕,土地聯産承包責任制推行,生産力得到解放,家家戶戶有了可自由耕種的自留地。家鄉一帶土地面積廣,每家都分有二、三十畝的田地,溫飽問題終于得以解決,但經濟作物種植少,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有部分村民外出打工搞副業,或經營小本生意來發家致富,大部分走不出家鄉的人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地尋找生財之道。記得那時候,到山上拾發菜成爲一種時潮,成爲家門口就能掙錢的副業。
黃土高原幹旱少雨,光山禿嶺,草木稀少,但在這貧瘠的大山和丘陵中,也生長著一些特別的東西,發菜就是其中之一。發菜,顧名思義,色黑而細長,因其形狀、顔色如人的頭發,故稱“頭發菜”,簡稱“發菜”。發菜稀稀落落分散在山上,大多成細絲狀,長不過一寸多,也有的成片狀,大不過指甲蓋那麽大。或附著于山的表皮,或趴在石縫、草窠裏,或藏在山草下,一年四季,自生自長。到冬天,草木完全枯萎了,才更容易找到。聽說發菜可食用,可配合其它食材做成美味佳肴,有很高的營養價值,出現在酒席上,很得城市人的喜愛,因此,不知從哪天起,默默無聞了若幹年的發菜一下子身價提高,備受青睐,家鄉一帶的人們紛紛以上山撿拾發菜爲生財之道。那時候與家鄉接鄰的甯夏海原縣的生意人在西北一帶挨村挨戶地收,以每斤七、八十塊錢的低價收購發菜,再運到大城市以高價賣出。即便每斤七八十塊,對于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鄉民們來說也很有誘惑力,可用來貼補家用,也因此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拾發菜的行列。絡繹不絕的拾發菜的婦女和孩子成群結隊、三三兩兩散布在各個山頭,爲當時荒涼寂靜的山嶺溝壑帶來了片片生機。
由于各家的田地多,一年之中,春、夏、秋三季人們忙農活,很少有人顧得上撿拾發菜,于是整個冬天成了人們拾發菜的旺季。或許是拾發菜的活過于瑣細需要足夠的耐心,也或許是冬天要給地裏拉糞等農活需要人幹,總之拾發菜的大都是女人和孩子,很少有男人。寒假一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跟著大人開始了拾發菜生涯。已至臘月,臨近過年,婦女們謀劃著按過年能拾多少斤發菜能賣多少錢,用這些錢可置辦哪些年貨: 給孩子們買新衣、扯幾塊新門簾新床單,洋糖、爪子、花生、大豆等吃食也是必不可少的……而孩子們也在心裏打起了小算盤,可以用賣發菜所得的收入買些心儀已久的玩具、學習用品等。
拾發菜是很辛苦的。婦女們每天早早起來做好一家人的飯菜,吃飽喝足,帶上幾塊幹膜和一壺水,背著自己縫制的帆布袋子或提著竹籃,裏面裝著拾發菜的工具——做針線活的錐子或半截挑毛衣用的竹簽子,左鄰右舍約在一起,帶著孩子,成群結隊地向深山出發。因爲近處的山上經常有羊群踏過,是沒有發菜的影子的,所以必須沿著村子東面的深水溝一直往遠處走,要趕很長一段路才上山。在山上撿拾發菜,要翻山越嶺,要經受風吹日曬,嚴寒侵體。記得每天天麻麻亮母親就已做熟了飯,叫醒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裏的姐姐們,吃完飯就穿戴暖和出門了。我那時還小,母親從不帶我去,但看到姐姐們每天早出晚歸,回家就樂滋滋地比較各自一天辛勤付出的勞動成果,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我心裏很癢癢,不止一次吵著嚷著也要去。終有一天,母親拗不過我,也是爲了讓我鍛煉一下吧,就答應帶我去,但反複警告我去了不許鬧著提前回家,不能拖大家後腿。我欣喜若狂,前一天晚上睡覺前就把母親給我准備好的行頭放在枕邊:一個小小的舊竹籃、一截竹簽子、一把錐子、一只棉手套、一只露出手指頭的絨線手套。
第二天早上很早起來,吃過飯,就和母親、姐姐出了門。在村口,鄰家的嬸子、姑姑們已等著了。欣喜的是,一起去的也有幾個同齡的夥伴。大家夥沿著水溝向深山出發了。冬日的早晨格外寒冷,可大家說說笑笑地趕路,嘴裏呼出的熱氣似乎把寒冷驅散了,全身都熱乎乎的,甚至要出汗了。大人走得快,我們幾個孩子落在後面邊走邊滑冰,大人們走一段路就回頭望一眼,不忘催促我們一句,生怕我們跟丟了。太陽剛冒頭,就到山上了。大家分散開來,每人找一塊地方,拿出尖尖的錐子或是簽子,佝下腰,低下頭,在山皮子上、蓑草縫裏細細地尋找著頭發菜的影子。
我是第一次撿拾躺在山坡上的頭發菜,學著大家的樣子,貓著腰,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尋覓著,可走了幾步,連一根發菜的影子也沒找到,而別人已經是“啪啪啪”用錐子或是簽子敲打著提籃的沿子。一個小夥伴著急地大喊:“姐姐,我咋找不見發菜呢?” 大姐回過頭,望了望,笑了笑,挺腰擡頭倒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幾個小夥伴都湊了過來,只見大姐貓下腰,低下頭,突然指著山坡上一片有黑斑的地方,讓我們仔細看。我們也把腰貓得低低的,簽子攥得緊緊地,凝神細看,才看見了幾根短短的、細細的頭發絲,于是小心翼翼地用竹簽挑起來,手指輕輕捏著放到了籃子裏。夥伴們一下發起愁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麽一根根還不到一寸長的細細的發絲,還趴在石縫或是草窠裏。如此難找,能拾多少呀?大姐笑著鼓勵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撿拾頭發菜的,積少成多嘛,只要細心、耐心,就能有收獲。二姐也打趣說:“不讓你來你偏要來,後悔了吧?”“才不呢!”我的倔勁也來了,暗下決心要好好拾。幾個夥伴也彎下身子拾起來。
我們迎著大山,踩著碎石雜草,一步一低頭、一步一彎腰,緊緊地盯著眼前一寸寸山坡和山坡上“潛伏”的頭發絲,把一根一根的頭發菜視作珍寶。邊拾邊挪動著腳步,屈膝、跪趴,拿錐子往下挑,捏住放入籃中。站起、蹲下,蹲下、站起,如此反複。哪裏有,哪裏多,誰也不知道,全憑運氣。有時會突然發現疊成一片一片的發菜,那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啊,一錐子就挑到了籃子裏。好運並不多,主要還是靠眼尖、手快。眼睛要一直盯著地上,探照燈一樣一寸寸往過掃。我拾上一陣,就堅持不了了,腰酸腿疼,眼睛盯麻了,冷風吹得流眼淚。左手戴著棉手套還好,可戴著薄薄的絨線手套的右手幾乎凍拙了,外露的手指幾乎木了,抓不住細細的發菜,只好停下來給手上哈幾口熱氣,搓一搓,揉一揉,接著找,接著拾。時間長了,冷得不行,整雙手都凍木了,只能捅到袖筒裏暖一暖。擡頭一看,母親和幾位嬸子、大姑們已轉到另一個山頭了。向四周望去,每座山頭、每道山梁上都遍布移動的花花綠綠的身影,各色豔麗的頭巾、圍巾或帽子格外耀眼,構成了山梁溝坎一道道獨有的風景線。冷得實在受不了,眼淚都淌下來了,姐姐就點著了幾垛貓兒頭刺,讓我們烤一陣,暖暖身子。夥伴們都圍過來烤,邊烤邊笑鬧,烤暖了,又分頭去拾發菜。
漸漸地,越升越高的太陽照在身上也覺得暖烘烘的。我們幾個小孩子也已經熟練地掌握拾頭發菜的技巧了。迎著太陽,面向山坡正前方,貓著腰、低著頭,一手提籃,一手握著簽子,簽子輕快地在石窠裏、枯草間上下遊動,提籃邊上就磕出一聲聲的輕響。每個人的提籃裏也多多少少鋪了一層細細毛毛的發菜絲。
不知不覺,咕咕叫的肚子讓我們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晌午都過了,日頭都偏西了。大人們趕過來,吆喝我們吃點東西休息一會。母親烙的卷著苦豆子的黑面餅子可真香啊,那香味都溢在了山風中。我大口大口地嚼著,“吃慢點,小心噎著!”母親捋捋我額前被風吹亂的頭發一邊嗔怪,一邊把水壺遞到了我手裏。吃了馍馍喝了水,緩了一會兒,又分頭拾發菜了。大人們轉到陰面山上拾去了,我們還在陽面邊曬太陽邊拾發菜。拾了一會兒,我們幾個夥伴撿起了“呱呱牛”。那嵌在山土中露出半個腦袋的、大大小小的形似蝸牛的白色小精靈,在太陽照耀下閃著五顔六色的光,吸引著我們。從土裏摳出來一個又一個,每人手裏都握著一大把,驚喜的嬉笑聲傳到了漫山遍野。
太陽向西面斜得厲害了,陽光也不似正午那般溫暖,冷風也襲來了,該到回家的時候了。大家聚在一起,看看各自的成果,一個個籃子滿滿,布袋鼓鼓,滿足的成就感掃去了全身的疲乏,一張張紅中泛黑的臉上漾起了幸福的笑容。而我,羞慚得低下了頭一一薄薄的一層發絲,勉強蓋得住籃子底。好在母親安慰我:“一回生,二回熟。別灰心,下一次就能多拾一些。”萬事開頭難嘛,情有可原。我也因此心安理得起來。
下了山,我才覺得腿疼腳重,腦袋也耷拉下來,離家那麽遠,啥時能走回去?可大人們依然和來時一樣精神抖擻,腳步邁得穩邁得快,說說笑笑,絲亳看不出疲乏,不時爆發出一陣爽朗潑辣的大笑。水溝裏的冰讓孩子們來了興趣,變著花樣滑起來,歡笑聲不斷。一個蹲下,一個在前面拉,向前滑行,平坦之處能連續滑幾米,不小心被石塊阻擋絆倒,摔疼了屁股,又是一陣大笑。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回到家,兩腿像灌了鉛似的,腫硬腫硬的。這才親身體會到拾發菜的不易啊!母親說:“明天你就不去了吧?”我沒吭聲,但心裏早就下定了決心。
整個寒假,我常常跟隨著大人,追著山上的太陽,輾轉各個山梁撿拾發菜,足迹留在了山嶺溝岔,笑聲回蕩在曠野山間。
拾發菜如此辛苦,揀發菜也很不容易。拾回家的發菜要揀得幹幹淨淨才賣得出去。拾回來的發菜裏混雜著許多柴草、泥土等,需要認真細致地把雜物揀掉。這凝聚著汗水的發菜絲很嬌貴的,因其幹枯,若直接挑揀裏面的柴草就會拉斷發菜絲,所以揀發菜也要講究方法的。每天拾回來的發菜攤放在水泥地上,用嘴噙滿水均勻地噴灑在上面,使其得以潤濕,等晾幹了,就鋪放在一張大報紙上揀起來。須一團一團分揀,把柴草輕輕拉出,把粘在上面的土粒輕輕取下,動作極其小心輕柔,萬不可用力撕扯,生怕把發菜絲弄斷。白天忙碌,分撿發菜的活都在晚上進行。吃過晚飯,全家人便圍坐在燈泡下揀發菜。記憶中那時候總是電量不足,25瓦或40瓦的燈泡總是暗暗的,而爲了省電,很少有人家用40瓦以上的燈泡照明。昏暗的燈光下,大家說說笑笑,耐心細致地分揀,一揀就是一整晚。小商販對發菜收購特別挑剔,一丁點雜質都不能有,所以孩子們揀完的發菜,大人還要再細揀一次才放心。每次把當天拾的揀完,都要稱一稱,看當天拾了多少。然後打開包裹揀淨的發菜的頭巾,把剛揀幹淨的輕輕摞到原來的上面,輕輕系好頭巾,再總的稱一次,看看總共拾了多少發菜。每個人拾的都分開揀分開放,互不相混。兩個姐姐的目標是用拾發菜所得交各自的學費。
臘月二十三一過,人們就停止拾發菜而准備過年了。揀幹淨的發菜就等著收發菜的生意人來上門收購了。一陣陣熟悉的吆喝聲傳來,家家戶戶把各自的發菜拿出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一個個成交。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母親和別的婦女一樣欣喜,飽經風霜的臉笑開了花,她可以好好置辦一些年貨,讓孩子們開開心心地過年了。兩個姐姐也如願以償,拾發菜所得不僅夠交學費,還有剩余可以買自己喜歡的小玩意了。而我,更是激動萬分,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勞動所得,而且是一筆“巨款”——三十幾元呢!我用其中的三元在走街串巷的貨郎跟前買了一只上緊發條就可歡快跳躍的鐵質玩具小青蛙。那可是我喜愛已久的物件——多少次趴在貨郎的小箱子沿上,眼睛貪婪地盯著看那神奇的小青蛙,手癢了無數次呢。
一時間,因爲拾發菜在西北一帶廣爲盛行,人們在利益驅使之下竟然使用耙子在山上耙發菜,植被因此遭到了嚴重破壞。冬春季節幹旱少雨雪,時常有狂風四起、黃土漫天的惡劣天氣。“沙塵暴”侵襲之際,一座座村莊幾乎要被黃風和沙土淹沒,人們也意識到發菜的開采對生態環境造成了嚴重破壞。後來,國家發布了相關文件,嚴禁發菜的采集、收購、加工和銷售。從此,拾發菜、揀發菜、買賣發菜的行爲徹底被終止,拾發菜的故事也已成了曆史的塵封,永遠深深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裏。如今人工培植的發菜也逐漸上市,出現在宴席乃至普通人家的飯桌上。我想,若是拾過發菜的人嚼一嚼,定有千般滋味在心頭吧!
多年以後,每每憶起兒時拾發菜的一幕幕往事,那個年代的人們那種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和勤勞能幹、樂于吃苦的精神時時鞭策著我,那種艱難困苦的歲月裏仍然常常綻露出的幸福、質樸的笑容時時蕩漾在我內心深處,使我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不再抱怨,前進的腳步不再懈怠,而是懷著積極進取、堅強樂觀的陽光心態,迎接一個個更加美好的明天。
作者簡介
張應芳,出生于1978年7月,筆名葉子,甘肅平川人,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