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兒童文學作家伊夫.邦廷和插畫家羅納德.希姆勒一起,合著了一本兒童繪本《爺爺的牆》。
繪本講了一個感傷的故事:
一名小男孩跟著他的父親從很遠的地方來到美國華盛頓,在一堵戰爭紀念牆上尋找爺爺的名字。
數萬個人名中,父親終于找到了爺爺的名字。他把小男孩抱起來,讓他去撫摸這名字,並告訴他:這裏是個很光榮的地方,你爺爺的名字能刻在牆上,真的很了不起。
但是小男孩心裏想的卻是:他不希望爺爺只是牆上的一個名字,他更希望爺爺能夠帶自己去玩,能在寒風中幫自己扣好衣服的紐扣。
繪本裏的這堵『爺爺的牆』,就是位于華盛頓憲法公園的越戰紀念碑。
她的設計者,是一名亞裔女子,名叫林璎。當年設計這座紀念碑時,她只有21歲,還是美國耶魯大學建築學院大三的學生。
時光倒流回1980年。有個越戰退伍軍人想在華盛頓建造一座紀念碑,用以紀念在越戰中犧牲的戰友們。他的想法得到了很多人響應,並成立了一個基金會,面向全美征集設計稿。
當時的林璎,正在准備自己的畢業設計。一直以來,她就對以建築的形態來處理死亡的主題很感興趣,看到征集海報後,她動了參賽的心思,並跑去華盛頓實地考察。
當她站在紀念碑計劃修建的地點極目四望,看到一側是高高聳立的華盛頓紀念碑,用來紀念獨立戰爭中領導美國取得勝利的華盛頓總統。
另一側是廊柱峭立莊嚴的林肯紀念堂,用來紀念在南北戰爭中維護了聯邦統一的總統林肯。
那麽,關于越戰,要紀念誰?
1959年,是林璎出生的年份,也是越戰的開端。這場極具爭議的戰爭持續了16年,美國付出了5萬多將士陣亡、30多萬軍人受傷的代價。
它是美國曆史上黑暗沉重的一頁。
21歲的林璎,對戰爭和時事並不感興趣。她只知道,這5萬多軍人,已經長眠于地底,再不能醒來。
對這場戰爭而言,他們只是一個個再尋常不過的名字,但他們每一個,都是親人心裏一道永難愈合的傷口。
『傷口』的想法一經冒出,紀念碑的設計方案直覺地在她腦中浮現:
小刀把地面呈立體狀切開,像在大地上切開一道口子。兩翼的泥土翻起,形成牆體。紀念碑以倒V字的造型,拗出一片三角形的墓園。整道口子形成一條長廊,在廊壁上刻上所有陣亡將士的名字。
兩個星期以後,林璎做出了紀念碑的模型。
在這道大地的傷口上,兩翼與地面齊平。隨著兩翼往中心走,地勢逐漸沉降,牆體越來越高。
走進這個紀念碑,就像一步步在往地底下走,但事實一直身處在光明中。喻意著在世之人與親人的亡魂在光明與黑暗相交處相見。
這個摒棄了政治主題、將焦點對准『人』的設計,得到了評審們的一致認可。
一千多份設計稿中,林璎得了第一。消息傳出後,隨之而來的並不是贊譽,而是鋪天蓋地的責難與诋毀。
越戰老兵說:紀念碑代表著軍人的榮譽,應該展現雄偉壯觀一面,而不應陷在地下,像條陰溝。
反對派們說:這場戰爭是錯誤的,不值得歌頌,也沒必要立碑。
普羅大衆說:美國人的越戰紀念碑,憑什麽要由一個亞裔來設計!
抗議聲越來越大,並且,從對作品的不滿上升到了對林璎的人身攻擊。
一個21歲的女大學生,尚未品嘗勝利的果實,就已經淪陷在輿論的漩渦裏。但是林璎始終堅持自己的設計理念,毫不退讓。
兩相僵持下,藝術界與建築界的知名人士決定將參賽的所有作品再重審一遍。結果,全體評審員還是一致認爲,林璎的作品最好。
但是出錢的越戰退伍軍人協會不幹了,最後折中下來,他們要在林璎的作品邊上,再加上哈特設計的三個越戰軍人雕像和美國國旗。
林璎對此很是憤怒,她甚至尖銳地批評哈特的作品:三個人這麽對著世人站著——那是一種陳腐,是一般化,是庸俗化。
但是,大衆意見所趨,她的抗議沒有用。
1982年,紀念碑建成揭幕,呈現給世人的是這樣一座建築。
它並不高高在上。長達兩百多米的花崗岩牆,與地平線齊平,像一道傷口裂開于如茵的草坪。
兩翼一側指向華盛頓紀念碑,一側指向林肯紀念堂。
深黑色的牆體光滑如鏡面, 58132名陣亡軍人的名字,根據陣亡的年份、按姓氏字母順序密密镌刻。
人群從與地面齊平的兩翼進入,隨著地勢沉降,碑越來越高。碑面上的陣亡人名,隨著戰事發展也逐漸增多。聯想一下戰爭的殘酷性,會給人形成一種心理上的震憾力。
在中心距離地面3米的高處,1959年與1975年重逢。戰爭的開始和結束,形成一個圓環,像一阙完整的史詩。
而人們走進這面牆,就像從地面慢慢走入幽冥的地下。
在同一個空間裏,你站在陽光普照的人世,他們壁立于泥土長眠。
人站在碑前,能夠親手觸摸到牆體上的名字。鏡面般的岩面,也可以印出悼念者的手與面容。在世的親人與死去的親人,以這樣一種特別的方式産生聯結。
那些前來尋親的後人們,有些長久地撫摸著碑上的名字,有些則拿著白紙,拓印著先人的名字。
有人在現場目睹一個小女孩請一名高個子軍官抱著,去吻高處一個人名,她說那是她爺爺的名字。
小女孩吻得熱烈而長久,軍官則潸然淚下。
退伍越戰老兵們,在碑前尋找著已經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戰友的名字,紀念曾經一起浴血奮戰的兄弟,緬懷他們那段峥嵘歲月。
牆體下,花束、照片、軍功章、酒瓶、塞在靴子裏的信件,無一不是對親人的緬懷、對戰友的悼念。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紀念方式。
華盛頓的人們這才意識到,林璎這個設計背後深沉的人文情懷。但是在揭幕日當天,幾乎無人提及她這個設計者的名字。
隨著歲月流逝,後人對戰爭的反思越來越深刻,她的作品也越來越呈現出意義。
2007年,越戰紀念碑被列爲美國人最喜愛的十大建築之一。
2010年,當時的美國總統奧巴馬親手把『2009年美國國家藝術獎』頒發給了時年51歲的林璎。
而早在80年代初,林璎就和喬布斯成爲了摯友。狂狷驕傲到不可一世的喬布斯,在林璎面前居然會變得害羞。
林璎曾接受喬布斯邀請,在蘋果公司與他共事過一周。那時她就提出疑問:爲什麽不把電腦做得輕薄一點?做成便攜式平板?
若幹年後,IPAD問世。在崇尚簡潔方面,林璎與喬布斯的審美高度一致。
林璎曾說過:我喜歡簡潔而不繁複的東西。
有時候,簡潔是一種非常直接的力量,它指向的,是永恒。
耶魯大學與哈佛齊名,是美國常青藤名校之一。林璎,是耶魯校史上迄今爲止最年輕的博士(獲得學位時)。
她是不折不扣的學霸,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進入耶魯。
她的父親是陶瓷專家,曾任美國俄亥俄州美術學院院長,母親則是英語文學教授。出生文學與藝術之家的她,天賦卻在數學和藝術方面,所以她進了耶魯的建築學院。
那個時候,在美國出生的她,還不知道大洋彼岸的東方,有個叫梁思誠的建築大師是她的姑父,民國著名才女林徽因是她的姑姑。
她在設計越戰紀念碑的時候,也不知道姑姑林徽因也參與設計過人民英雄紀念碑。
因爲父母很少談論家裏的事,所以一直到三十多歲時她才從別人嘴裏知道這些。而她出生那年,林徽因已離世四年。
宿命這個東西有時候很神奇。在林璎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她與林徽因相似的眉眼。清秀,聰慧,眼神裏都有不輕易妥協的堅韌。
她父親林恒評價:林家的女人,每一個都個性倔強、果敢獨斷、才華洋溢。
成爲建築師的這些年裏,林璎設計了很多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作品。
在馬丁路德金發起民權運動的地方建起的民權紀念碑。
爲紀念耶魯大學開女權運動先河設計的女生桌。
還有印第安人紀念碑。
美國各地許多地標建築都出自她手。
比如密歇根大學的波浪草坪,美國的中國博物館。
她也得到數不清的榮譽,卻從來不爲這些東西所縛,生活得低調又清簡。
她在紐約soho的工作室只有少數幾個人。多年來,她堅持自己繪制設計圖。因爲不喜歡名利場,她甯可住在郊區與貓爲伴。
不喜華服的她,經常是舊T加舊仔褲當日常穿著。
她的注意力,不在這個浮華世界,她更關注人與自然這些本質的東西。所以晚年她一直在致力從事環保命題的設計。
林璎說:過去會告訴我們,將來應該怎樣生活。
我總是想,世界之所以有趣,就在于它的參差多態吧。
比如有人畢生致力于如何做一個精致女子,活成人群裏的一道風景。有人卻願意一生粗服清茶,把精力解放出來投身社會事務中。
世界很美,因爲有你,林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