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一段上坡路,望向車窗外,看見對面半山腰上有幾座孤獨的墳冢,枯草在墳頭隨風飛起,凜冽的北風吹得墳前的幾棵松柏搖搖晃晃。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與十幾年前的情景在腦中慢慢重合。
一
那年的我身體糟糕透了,先是連續的發燒,吃藥打針後會退燒,但是第二天又燒起來,這種情況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身體明顯的虛弱,心情異常低落,迫不及待地回到媽媽身邊。媽媽是個佛教徒,她常去的一座寺院正在做爲期一周的佛事,媽媽勸我去寺院住幾日,一來是寺院清靜,少了很多紛擾。二是爲我從前做過的錯事忏悔,求得心靈上的甯靜。
這是叫“超度”的佛事,要給仙逝的亡靈念誦一周的《地藏菩薩本願經》,從而使亡者往生解脫,生者消除業障。大殿中的和尚和居士們表情嚴肅,氣氛莊嚴肅穆,我對佛教儀規並不懂,只能在半懵半懂中艱難地跟著師父們的節奏。
晚上,我被安排在一個老居士的房間。老居士有六十多歲,穿著一身褐色的居士服,滿臉刻著歲月的滄桑,滿頭銀發一絲不苟地藏在一頂毛線帽下。她不苟言笑,白天在殿前參加佛事,晚上在床上禅坐,直到寺院統一關燈她才休息,那份從容讓我對她有莫名的好感。
透過房間的西窗,看見對面山坡上幾座孤墳,在月色下影影綽綽,我有些害怕,連忙躺下用棉被蒙住眼睛。“看樣子,要做噩夢了。”膽小的我心裏郁悶地想著。
“不用害怕,這是我們最終的歸處,習慣了沒人陪伴,以後的日子就不會難了。”老居士摸透了我的心思輕悠悠地說道。
“哦…”我含含糊糊回答了一聲,可是那句話卻在我心裏咀嚼了一夜。我的快樂沒有人代替,我的痛苦沒有人代替,我的生、我的死只有我自己承受,何必執著于陪伴呢?我不禁有些懊悔:白天我還在執著于沒有媽媽陪伴的情緒裏,現在一想,即使媽媽來了,病痛也是我一個人的,習慣了獨自承受,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
第二天夜晚,再看見那幾座孤墳,心中沒有了先前的害怕,反而從容淡定了。望著那片漆黑,不自覺地想我死後的那座墳冢會埋在哪片山坡,是靠著海還是迎著風……
之後我病情加重,可是我仍然不忘那份從容,從容地背起對我來說重如千金的背包,雖然它只裝著幾件隨身物品;從容地招手攔截了一輛回家的出租車,雖然我倚在車窗上憶起往事思緒萬千;從容地看過親人不留遺憾地休克過去,雖然我還深深地眷戀他們的笑顔。直到我在重症監護室裏醒來,我依然是從容的。
對我來說,生和死只是睡著和醒來,只要是從容面對,管他活著還是死去!
二
多年後,我面對了別人的生死。
先生的爺爺——我視做親生爺爺的倔強老人,血栓癱瘓在床的幾年後,油盡燈枯,帶著他的不舍和無奈去世了。
從前他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雖然他已經八十多歲了,可他固執己見,堅持發揮余熱,不給大家添麻煩。在剛剛癱瘓的那段時間裏,他每天都要用沒受影響的右手抓著窗口的欄杆向外望上一會,後來時間越來越短,最後想坐起來,要我先生頂住他的後背,扶正他的身子向外望上一刻鍾的時間,每回他都會用口齒不清的語調滿足地說一聲“好了”,然後大家輕輕地把他放在褥子上躺平,這時他都會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聲。這樣的歎息聲在他生病期間就沒有停止過,有時會在夜裏,有時會在和他相熟的人來探望時。聲聲歎息,伴著他從厚實挺拔的身軀變成幹癟瘦弱,倔強不甘的心磨滅成了無奈,在一個冬日裏悄悄地閉上了眼睛……
守靈時,望著他的遺體——那個瘦弱的老人,即使不甘,即使倔強,那又改變了什麽呢?
山坡上,幾座孤單的祖墳中又添了一座新墳,墳前的花朵鮮豔,北風吹起,花枝四散,雖然它埋上了厚厚的泥土。
生或死,每個人的認知不一,遺憾不同。我的眼裏不過是活著就認真用力地活,死時就像魂歸故裏般坦然自若,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