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取直,從嚴嵩之子嚴世蕃之死聊聊程序正義
明朝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月二十四日,這是一個春天,明世宗下诏以“交通倭虜,潛謀叛逆”的罪名判處嚴世蕃死刑。按照慣例,被判處死刑的人,要等到秋後萬物蕭疏的時候才明正典刑的,但這一次不一樣,因爲首輔徐階的建議,嚴世蕃“亟正典刑”,就是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了。
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了轟動,這是因爲,嚴世蕃的身份不一般,是剛剛去職的首輔大人(宰相)嚴嵩的公子。要把嚴世蕃說清楚,就必須從他老爹嚴嵩說起。
嚴嵩是江西分宜人,分宜縣現屬現在江西省新余市。分宜縣現在不太出名,愛好旅遊的朋友應該知道江西有個比較著名的風景區,明月山森林公園,分宜縣就在離明月山幾十公裏的地方。古代流行以籍貫稱呼地位高的大臣,比如我們熟知的曾國藩,因爲是湖南湘鄉人,所以被稱爲“曾湘鄉“,嚴嵩在當世就被人稱爲”嚴分宜“。
《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六 奸臣》說嚴嵩“長身戍削,疏眉目,大音聲。”,就是說,嚴嵩身材高大,眉目清朗,聲音洪亮,帥得很有氣場。“九歲入縣學,十歲過縣試,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時,弘治十八年(1505年)考中乙醜科進士,被選爲庶吉士,後被授予編修。”,那個時候,一輩子不過縣試的老童生多的是,範進中個舉還會因爲太高興變成了瘋子,嚴嵩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那真的是相當了得。
嚴嵩的主子嘉靖皇帝是一個相當會玩的皇帝,在位四十五年,有一半的時間不上朝,一生基本上只追求兩件事,一件是如何活得更長一些,另外一件就是如何讓自己更性福一些,如果有第三件事的話,就是如何在更幸福的前提下活得更長一些,或者反過來也行。至于治國,只能算是他的輔業。但後世的人卻不能說嘉靖昏聩,實際上嘉靖非常機敏,對朝局的把控精准、到位。他的控制手段是牢牢把握好人事任免權,在適當的時候,對人事安排作適當的調整,以此達到實現他的目的。
嚴嵩前面的事我們就不講了,單說他在六十二歲上,官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按照明朝的規則,這就相當于宰相了(只能是“相當于“,不是真正的宰相,這個說來話長,有機會我們下次再說)。可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六十多的人了,“精爽溢發,不異少壯”。
前文說到,嘉靖最關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如何讓自己活得更長一點和更幸福一點,爲此他經常在宮中cosplay道士以祈福。有一次,嘉靖讓人制作了幾頂道士戴的香葉冠,大概是一種有香味的樹葉作的帽子,至于顔色嘛,新鮮樹葉,還能是啥別的顔色。
帽子人人有份,在場的每人一頂。結果當時的首輔夏言直接頂回去了,首輔就是第一宰相,他堅決不肯戴,說這個東西不倫不類,朝廷大員戴上這種東西成何體統。然而嚴嵩卻“因召對冠之,籠以輕紗。帝見,益內親嵩。”,嚴嵩擔心皇帝一人cosplay太孤單,就用輕紗把那個道士冠裝飾起來,跟著玩起來。嘉靖見了,果然大喜,覺得嚴嵩果然比那個老古董夏言可愛多了。
嚴嵩還有一個絕招,就是會寫“青詞”,青詞是嘉靖皇帝cosplay道士的時候,給玉皇大帝的呈批件或者彙報材料。既然是這麽高規格的文稿材料,自然馬虎不得。青詞是一種賦,有很強的格律要求,需要用華麗的文字來表達強烈的音韻美感,非常不好寫。而且青詞是一次性的,嘉靖皇帝拜一次玉皇大帝就需要一篇,不能重複,嘉靖對青詞既要求數量又要求質量,真的很要命。
但偏偏嚴嵩就能做到,嚴嵩寫青詞,那真的是又快又好,深得嘉靖歡心,讓嚴嵩在嘉靖皇帝的心中地位越來越重要。在設計陷害了首輔夏言之後,嚴嵩終于如願以償地當上了首輔。
《明史》說嚴“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嚴嵩能當上宰相並且能夠在宰相位置上一呆二十多年,背後是因爲他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兒子,嚴世蕃。
《明史》說嚴“世蕃,短項肥體,眇一目,由父任入仕。”,從字面意思來看,嚴世蕃靠著老爹“入仕“了,是個官二代,長相跟他老爸的風流倜傥差太多了,他脖子短,大胖子,一只眼睛還不好使,但偏偏就是這個一只眼睛不好使的人,看事情卻非常准,可謂是“一目了然“。
然而嚴世蕃不是典型的官二代,這個人聰明絕頂,是真正的鬼才。他有一個絕招,就是在信息非常不充分的情況下,能夠准確把握嘉靖的意圖。舉一個小小的例子:嘉靖皇帝非常喜歡跟大臣打啞謎,總是寫一些看起來莫名其妙、模棱兩可的字條給大臣,要求大臣回複。
有一天,嚴嵩就接到了這麽一個字條:“憲似速,宜如何“,嚴嵩分析,剛好前段時間在討論人事安排,有個總督的位置出缺了,需要人接任。這個”憲”應該是指當時的浙江巡撫胡宗憲,而“宜”呢,嚴嵩不就一直被人稱爲“嚴分宜”嘛,當然是指他自己。
整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胡宗憲好像升官太快了,你認爲如何?”,胡宗憲剛好是“嚴派”,于是他打算上奏保舉胡宗憲。嚴世蕃趕緊阻止,說這個“宜”是指另外一個人,楊宜,這張紙條的意思是:胡宗憲好像升太快了,楊宜這個人如何?于是嚴嵩就按這個思路上表,提議楊宜出任總督。嘉靖果然覺得嚴嵩這人真是聰明乖覺,深得我心啊!
嚴世蕃同樣也會寫青詞,跟他老爸比,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寫得比他爸更快更好,嚴嵩後期的好多青詞,就是由嚴世蕃代筆的。
就這樣,嚴嵩嚴世蕃父子兩人爲嘉靖勤勤懇懇服務了二十多年,當然,這個勤勤懇懇還包括了勤勤懇懇地結黨營私,打擊異己,在這個過程中,嚴家發家致富,成爲先富起來的部分人更是自然的事了。“勤勤懇懇“到了什麽程度呢?《明史》說“流毒天下,人鹹指目爲奸臣。”。可謂人人皆曰可殺了。
工作這麽辛苦,還經常全年無休,嚴世蕃慢慢地就有點懈怠了。正好那年他老媽去世,嚴世蕃借此機會幹脆專心去玩去了。這可苦了嚴嵩,嚴嵩本來就沒什麽行政才能,少了嚴世蕃這寶貝參謀,嚴嵩在處理政務時進退失據,在應對皇帝的時候左支右拙,連續犯了幾個嚴重錯誤,再加上當時的次輔徐階在背後“使壞”,嚴嵩慢慢就失勢了。
嚴嵩失勢,讓政敵抓住了機會。彈劾接踵而來,接下來就是嚴嵩罷相,嚴世蕃流放雷州(今廣東湛江)。天知道一向精明的嚴世蕃爲什麽會鬼迷心竅,在流放中居然大張旗鼓地跑回江西老家去蓋房子,還跟有倭冠案底的朋友來往,被跟他們家不對路的當地官員抓了現場。于是事情越鬧越大,最後嚴世蕃直接被下了大獄。
清算的時候到了,該如何清算,成了一個大問題。
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員在判決書裏面洋洋灑灑地羅列了嚴世蕃的曆史罪狀,沈煉、楊繼盛這些著名的好官是如何冤死在嚴世蕃手中,都詳細地記錄在案,眼看著受害人的沉冤就要得到昭雪了。
然而,首輔徐階看了,搖搖頭說,看起來諸公是想救嚴世蕃了。衆人不解,嚴世蕃人人皆曰可殺,在座無人想救。徐階說,既然大家不想救嚴世蕃,那就按我說的寫。
嚴世蕃被定罪爲勾結倭寇,意圖謀反(“交通倭虜,潛謀叛逆”),于是就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了。
這就大有講究了。
說嚴世蕃“交通倭虜,潛謀叛逆”,徹頭徹尾的是誣陷。嚴世蕃再不明白,也不至于幹出這種傻事。然而,不如此不足以置嚴世蕃于死地。其中的訣竅是:嚴世蕃作的惡,都是在嘉靖的首肯下幹的,或者是以嘉靖的名義幹的。如果以三法司的判決上奏嘉靖,等于是把嘉靖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按嘉靖的性格(《明史》說嘉靖“頗護己短”,嘉靖這個人,死不認錯,自己的面子比天還大。),嘉靖能同意嗎?于是,嚴世蕃只好“被謀反”了。
這就是典型的以不正義的手段實現了正義的目的。
這個判決,不只是在現在我們這些當代人看起來非常荒唐,就是當世的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同時代的張居正就說,嚴世蕃是該死,罪名應該是“奸黨“而不是”反賊“。
張居正這種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說法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著名的笑話:
赫魯曉夫在蘇共中央大會上作反對斯大林個人崇拜的報告的時候,工作人員從聽衆席拿上來一張沒有署名的紙條,紙條說:“你現在這麽反對個人崇拜,可是斯大林當時大搞個人崇拜的時候,你在做什麽?"。赫魯曉夫看了紙條,勃然大怒,把紙條狠狠地往桌上一拍,非常嚴厲地說:”這張紙條是誰寫的?站出來!“,連說三遍,全場鴉雀無聲。赫魯曉夫全身放松,說,"知道了吧?我當年也跟現在你們現在一樣!”。
說遠了,我們還是再說回程序正義。
程序正義是現代法治的要求,現代法治普遍認爲,不正義的程序,不能得出正義的結果。看美劇的時候,我們常常聽見警察在跟犯罪嫌疑人說。
“你有權保持沉默。如果你不保持沉默,那麽你所說的一切都能夠用作爲你的呈堂證供。”
這就是著名的”米蘭達告誡“。不合法的程序得到的證據也不合法,自然不能作爲證據。
徐階的判決,自然不符合程序正義。當然,用現代人的眼光去要求古人,那是我們太天真了。現在我們聊聊這個案例,純粹就是吃飽了撐的,就象您現在拿著手機在刷微信一樣。
然而不管怎樣,還是有一點啓發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