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9月的美國《生活》雜志上,刊登了一張“日本面包師即將去中國參戰”的照片,日本人已經開始全面動員國內青壯年,把他們送到中國戰場。連有著體面工作的面包師都要征集參戰,可見日本已經全面開啓了戰爭機器。
在此之前,日軍已經爲淞滬會戰三次增兵,付出了慘重的傷亡代價,戰局卻依然一片焦灼。整個淞滬會戰中,日本共四次增兵、曆時四個月,最終靠著在杭州灣北岸的登陸才逼走國軍。
添油戰術向來是兵家大忌,日本人在戰後總結中也提到,兵力不集中、分批投入戰場造成了淞滬方面的不利局面——耗時太長、傷亡巨大並且沒有全殲國軍主力。
爲何經驗豐富、老謀深算的日軍,會在淞滬會戰中犯下這種低級錯誤呢?利用海空優勢,集中兵力、一鼓作氣,豈不更符合日本人“速戰速決”的目的?
這是因爲淞滬會戰的爆發和規模完全超乎日軍的意料,他們不僅在戰前毫無准備,戰事不斷推進後依然沒有認清中國方面的意志和決心,直到完全陷入華東戰場。
原因1:日軍在七七事變後,並沒有建立華東戰場的想法
七七事變是日軍全面侵華和中國全面抗戰的轉折點,但事變發生後,日軍內部對下一步的戰略方向仍存在很大分歧。
陸軍內部再度分裂,形成石原莞爾爲首的“不擴大派”和杉山元、武藤章、東條英機等爲首的“擴大派”。“不擴大派”堅持走“悶聲發大財”的道路,要求立足滿洲搞好生産建設,再與蘇聯進行決戰;“擴大派”則認爲中國畏戰虛弱,可以在與蘇聯決戰前,先把中國打趴下。
海軍方面曆來堅持以英美爲假想敵,對于大陸戰場從來都不感冒。內閣承受著備戰、經濟和外交的多重壓力,對戰爭擴大持謹慎態度。裕仁天皇因爲懼怕戰事失利後承擔責任,也一再要求陸軍限制中國方面的戰事。
在這種多方爭執的亂局下,日方于1937年7月9日——七七事變發生兩天後,搞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不擴大方針”。這個方針既默許陸軍增加兵力、擴大華北戰事,又要求不能把事情鬧得太大。方針的核心是確保戰事僅限于平津一線,並以不出兵華東、華南爲底線。
日本甚至不願意用“對華戰爭”來形容七七事變後的軍事行動,而是堅持用“中國事變”,因爲他們有太多的圖謀和顧慮。
- 其一,“速戰速決”的真正含義是以戰迫和、步步爲營。
全面侵華意味著“擴大派”占據了主導,他們叫囂“快速滅亡中國”。陸軍大臣杉山元甚至告訴天皇,中國事變只需要一個月就能徹底解決。
但這並不能簡單地歸爲日本軍國主義的狂妄自大,“速戰速決”戰略的背後,仍舊是“老謀深算”。
一方面,“西安事變”之後,中國軍民的抗日熱情空前高漲,日軍感覺國民政府的態度可能會失控。他們認爲,即使日軍安分守己,中國政府也會堅定地走向抗日路線。
如果此時中國軍隊立刻攻擊滿洲,日本倒還可以從容應對。最可怕的結局,是中國以隱忍的態度暗中發展軍事力量,趁著日本和蘇聯決戰的機會,從南面進攻滿洲。
和而根據歐洲的局勢和蘇聯國內的肅反運動,蘇聯短時間內無暇入侵滿洲。所以“擴大派”認爲可以在和蘇聯決戰前,徹底解決中國問題。
所謂的“速戰速決”,“戰”的是中國的正規軍主力,要盡可能多的包圍和殲滅他們;“決”的是中國的抗戰意志,要徹底瓦解中國政府的鬥志,讓他們完全屈服于日本。
另一方面,日本在華北的舉動,稱得上是“故技重施”。挑起事端→擴大戰事→取得勝利→簽訂協議→攫取資源、鞏固占領區域,日軍對這種步步爲營的蠶食戰略可謂得心應手。
“擴大派”認爲盡管中國的抗日情緒高漲,但國民政府仍然是軟弱可欺的。只要用雷霆一擊把蔣介石打疼、打怕,就可以長期維持不平等的“中日和平”,甚至把中國變成自己的仆從國。
而且華北富有煤、鐵、鹽、棉花等戰爭資源,可以實現“以戰養戰”,提升日本的持久戰能力。
所以效仿“九一八”事變,把北京變成第二個沈陽、把華北變成第二個滿洲,這就是“速戰速決”的真正含義。
- 其二,上海的特殊性,讓日軍不想輕開戰端。
嚴格來說,“淞滬會戰”是中日上海交鋒的下半場,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才是上半场。上半场中日军虽然获胜,但是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更关键的是感受到了上海的特殊性。
“一·二八”事变是一场关东军策划的军事冲突,起初的目的是在上海搞出大事情來轉移西方列強的注意力,掩護“僞滿洲國”的建立。結果日本海軍以此爲契機,企圖霸占上海,好跟陸軍的“九一八”事變打個擂台。
最終日軍成功把國軍逼出了上海,卻沒能如願霸占上海。
上海是西方列強在華的利益聚集地,自從清朝道光二十三年上海開埠以來,他們就在上海紮下了落腳點,英美很快都開設了上海租界。直至1930年,英國在上海的投資占其在華投資的76.6%,共計73740萬美元。美國人也有64.9%的在華投資集中于上海,金額達9750萬美元。
上海俨然已是遠東金融中心,被譽爲“東方巴黎”,西方列強不會允許日本人獨占。所以西方各國在“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立即警告日本,国联也介入调查,讓日本在外交上處于極爲孤立的局面。
這種情況下日本只能見好就收,把國軍逼出上海後也不再追擊,當年5月簽訂了上海停戰協定。
根據上海停戰協定,上海成爲了“中立區”,國軍退至昆山-蘇州一線,日軍則收縮到公共租界內。這樣的結局讓日本意識到,在和英美全面決裂前,上海還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而國軍退出上海、日軍只是縮進租界的局面,也讓他們得到某種滿足,畢竟沒有被完全趕出上海。
所以七七事變後,日本海軍只是忙于沿著長江撤僑,並沒有在上海大動幹戈的意願。他們只是想保持住租界的駐軍,好給蔣某人下一道緊箍咒,隨時威脅國民政府的經濟、政治中心。
- 其三,蘇聯在北方虎視眈眈,日軍不敢分兵南下。
“九一八”事變前,日本非常流行一種“滿蒙生命線”的論調,認爲滿蒙在國防和經濟上,都是日本不可缺少的存在。這種赤裸裸的侵略理論,與希特勒的“生存空間論”如出一轍,把霸占他國領土的欲望粉飾成堂而皇之的民族精神。
而霸占滿洲以後,日本人更是“精心呵護”,四處鎮壓東北抗日武裝,加強對蘇聯方面的戰備和警戒。雖然根據情報,蘇聯短期內不會南下,但畢竟他們在遠東有數倍于日軍的坦克和飛機,威脅始終存在。
再加上滿洲是一個深入蘇蒙的凸出部,極容易受到外蒙古、西伯利亞和遠東濱海三個方向的夾擊。所以華北事變後,關東軍依然堅守崗位,僅僅抽掉了四個旅團的兵力入關。
此時如果日軍想同時開啓華東戰場,兵力不足將是大問題。
上海此時只有幾千海軍的陸戰隊,必須征調陸軍南下。而陸軍仍然是17個常備師團的規模,雖然已經決定新動員10-15個師團,但主要用于華北和滿洲。
華北和滿洲是陸路相連的整體,南下的關東軍機械化程度都很高,突發情況下可以快速回防。航空部隊和後勤辎重的遷移也只需要幾天的時間,完全可以從容進退。
如果調兵到上海就完全不同了,從集結、船運到登陸,通常需要2-3周時間,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月。況且上海是中立區,主動調兵去上海,侵略意圖就完全暴露出來。所以日軍不想輕易冒這個險,也不肯過早地在國內發動全面動員,影響國內的經濟和工業生産。
原因2:淞滬會戰的前期,日軍仍然沒有看清形勢。
淞滬會戰爆發時,上海只有日本海軍的幾千人特別陸戰隊,只能求助陸軍援助。
陸軍的反應倒是迅速,8月14日就下令組建“上海派遣軍”,下屬本土的第3師團和第11師團。但是從本土到上海需要時間,海軍的幾千人完全撐不住,于是先從旅順等地調遣了4個大隊的海軍陸戰隊增援。
但是上海派遣軍只是臨時編制,爲的是解決海軍在上海的窘境,陸軍在上海並沒有什麽長遠打算。作爲第二波援兵的兩個師團,艱難打了一個月,卻發現對面的國軍越打越多。直到九月中旬,陸軍才決定第三次增兵,但他們仍然沒有看清形勢,結果只能是越陷越深。
- 其一,“一·二八”事变,让日军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一·二八”事变中,日军投入了三个师团,主要依靠在太倉一帶登陸後的迂回包抄,逼退了國軍。日軍認爲經過五年時間,陸軍和海軍都已經大大加強,此時投入兩個師團已經是綽綽有余。
但是中國方面早已料到日軍會用迂回的老套路,出動海軍頑強抵抗,進行封江作戰。最終不惜自沉艦艇,並在江面布置大量水雷,成功阻止日軍在太倉一帶登陸。
日軍從太倉包抄國軍後路,切斷滬甯鐵路的打算落空了。盡管日軍有艦炮和空軍的火力支援,中國軍隊卻借助河汊、民房和野戰工事進行頑強抵抗。而且中國軍隊有人數上的優勢,他們不懼傷亡犧牲、輪番上陣,與日軍在長江南岸展開了拉鋸戰。
- 其二,不宣而戰,讓日軍無法建立統一陸海軍的最高統帥。
日本的陸軍和海軍水火不容,雙方在軍備發展、侵略方向上存在嚴重的分歧,就連日本在華利益也要分割成陸、海軍兩部分。
截止華北事變前,滿洲和華北是陸軍的地盤,青島、華中、華南以及台灣都是海軍的地盤。而“一·二八”事变中,陆军方面挑起了事端,海军却半道截胡,甚至对增援上海的陆军师团指手画脚。這種糟糕的合作體驗,讓陸軍從此不想輕易涉足海軍的地盤。
所以華北事變發生時,陸軍只是給海軍允諾了兩個師團的額度,以在上海、青島出現緊急情況時出兵增援。淞滬會戰前期抵達的第3、11師團,就是陸軍最初承諾的。
僅僅兩個師團顯然滿足不了海軍,淞滬會戰爆發後他們異常興奮,企圖趁機徹底占領上海。但是此時掌握陸軍兵力調度的,是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石原莞爾。作爲陸軍中的“不擴大派”,他甚至連增兵華北都極不情願,提議把陸軍直接撤出山海關、與蔣建立和平對話。
石原一直在搪塞海軍增兵上海的請求,海軍只能上奏天皇,才讓陸軍在9月初下令第三次增兵三個師團,石原也很快辭去作戰部長的職務。
可見陸海軍之間的矛盾和扯皮,延緩了日軍在上海的增兵。造成這種局面的主要原因,是日軍沒有建立統一的最高統帥部——“大本營”。
日本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時期,都曾建立“戰時大本營”,統一籌劃陸海軍的作戰行動。淞滬戰場需要實施海空力量掩護和登陸作戰,非常需要大本營來統一指揮、調和陸海軍的矛盾。
但是“大本營”只能在“戰時”建立,中日盡管進入戰爭狀態,雙方卻都沒有宣戰。日方擔心宣戰會影響英美等國的中立態度,導致重要的戰略物資被切斷;中方則仍寄希望于國際調停,也不肯正式宣戰。
中日就這樣“不宣而戰”,整個淞滬會戰期間日軍都沒有統一的最高指揮,只能靠陸軍和海軍間不斷的扯皮。
- 其三,仍對“速戰速決”抱有幻想,希望通過華北、上海兩面施壓,逼迫國民政府屈服。
9月中旬,日軍的第三批援軍——3個本土師團、1個台灣混成旅團、若幹華北的炮兵和工兵,終于抵達上海前線。此時距離華北事變已經2個月了,“速戰速決”的承諾似乎已經破滅。
但是日軍仍然抱有幻想,針對焦灼的戰局,決定兩面施壓:一方面以上海的五個師團,保持淞滬戰場的現有局面,牽制住國軍的主力;另一方面讓華北日軍向河北中部、山西北部猛攻,擺出一副吞下山東、進逼南京的姿態。
他們在9月初就下達了命令——“以挫傷敵人的戰鬥意志,獲得結束占據的機會,迅速消滅河北中部的敵人”。直到9月底,華北日軍攻陷了保定、石家莊、滄州、德州,並且開始進攻太原,而中國的抗日鬥志卻絲毫沒有動搖。
上海日軍仍然沿用老套路,以長江南岸爲基點,堅持不懈地向太倉、昆山一帶迂回,企圖切斷滬甯鐵路線。但是換來的只有傷亡,甲種師團中的精銳——第9師團傷亡達6000人,新組建的乙種師團——101師團傷亡達9000人。
此時陸軍大臣杉山元應該是最尴尬的,他向天皇誇下“一個月解決中國事變”的海口,只能默默打臉。
原因3:遲則生變,前期的投入和損失也讓日軍不得不孤注一擲。
時間推進到1937年10月,日軍感覺上海的戰事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們在8月、9月的三次增兵並沒有改變上海局勢,反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唯一的好處就是上海方面牽制了大量國軍,導致華北的戰事異常順利,太原已經唾手可得。
但是華北的戰事也已經快到極限了——新占領的區域需要消化,華北的兵力不足以支撐南下進攻山東、河南。
日軍最擔心的是,上海方面如果遲遲沒有進展,其他國家可能就會采取行動。
1、英美對日本在上海的侵略行爲早就不滿了,只是英國奉行綏靖政策、美國奉行孤立主義,不想強力幹涉。但是如果日本遲遲不能擊敗上海的國軍,英美就可以出面幹涉,甚至借機把日本趕出華東和華南。
2、日軍此時有7個師團在華北、5個師團在上海,而且都被戰事束縛,蘇聯很可能會借機南下,打擊滿洲的關東軍。到時候日軍就不得不完全放棄上海,回援滿洲。不僅在上海輸的血本無歸,關東軍也會受損,甚至丟掉滿洲。
參謀本部判斷蘇聯如果1937年發動攻勢,應該是在11-12月。所以日本必須在11月之前解決中國問題,然後全力應對北方的危機。
爲此日軍以新動員的3個師團和1個旅團組成“第十軍”,企圖從杭州灣北岸登陸,與北面的上海派遣軍形成鉗形攻勢,一口“咬掉”上海這塊突出部。
在華北方面則要求陸軍停止南下,平行向西盡快拿下太原,把戰線穩定在德州-石家莊-太原一線,隨時可以回援滿洲。而且日軍注意到國軍從華北調兵南下,于是從華北抽調一個師團,加強上海派遣軍在長江南岸的攻勢。
偏偏國軍犯了嚴重的戰略錯誤,在杭州灣北岸防守薄弱,導致日軍在此順利登陸。第十軍很快就穩固了登陸場,開始向嘉興、松江等地進犯,切斷了滬杭鐵路。在這種局面下,上海國軍有被日軍全殲的危險,只能無奈後撤。
就這樣,日軍靠著第四次增兵,付出6萬多的傷亡,艱難拿下了上海。
結語
從華北事變開始,日本就開始了一場豪賭。他們以中國戰場爲賭注,希望博得中國方面的全面投降,並盡可能多地從中國領土攫取戰爭資源。
但是他們低估了中國人民抗爭的意志,這種意志指引著全中國走向了抗戰救亡的道路。因此華北的步步緊逼和上海日軍的海空加持,並沒有把國軍嚇跑,反而聚集了近60萬陸軍精銳,以及絕大部分的海軍、空軍。
盡管中國軍隊在戰略和裝備上占劣勢,但是他們頑強抵抗、誓死拼搏,不斷地輪換生力軍和日軍死磕。日軍在淞滬會戰前期,也給自己制造了很多麻煩。
- 海軍航空兵不通陸軍戰術,配合不利,陸軍不得不在10月份從華北調來了陸軍航空兵。
- 盡管經曆了“一·二八”,陆军並未完全掌握上海的兵要地志,沒有及時投入坦克和重炮部隊。而海軍的艦炮只適合大範圍的炮擊,步兵在近距離進攻時沒有強大的火力支援。
- 日軍在上海的作戰區域非常狹小,運輸補給需要通過水路,十分不便。而且傷員的撤離也要占用大量船只,導致淞滬會戰期間,日軍的後勤補給嚴重不足,拖累了戰爭進程。
而日軍高層眼看著在上海的“牌面”越來越差,他們也只能不斷加注,期待翻盤,最終就形成了這種四次增兵的“添油戰術”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