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經西泠印社第一任老社員朱醉竹、阮性山引見,周天初先生推薦,我有幸結識了潘天壽先生,並有意拜他爲師。1965年初,潘先生在得到我父母同意之後,便讓我到他家中習畫,那一年,我剛滿19歲。
潘先生給我的第一個教誨便是“學畫先學做人”。在他看來,繪畫跟人的文學修養、家庭教育、文化背景都有著很大的關系,學會做人是畫畫的基礎。潘先生向我詳細講述了自己的習畫曆程。少時,他從臨摹《芥子園畫譜》入門,可算是自學成才,時日久遠,也積下了不少畫稿;抗戰時期舉家逃難,他的畫譜及習作被鎖在家中,等抗戰結束回到家鄉時,家門已被撬開,他愕然發現自己臨摹的作品竟被人拿來包了花生米。嗜畫如命的潘先生立刻將所有包著花生米的畫稿逐一買回,留存了下來。
潘先生經由褚聞韻(諸樂三之兄)推薦,結識了吳昌碩先生。當時他帶著自己的畫去請教吳先生,先生看後認爲畫得很好,但比較險,有如在懸崖峭壁間行走,成則獨樹一幟,敗亦不無可能,他並委婉地說:“只恐荊棘叢中行太速,一跌需防墮深谷”,這番言語對潘先生深有啓迪。此後,潘先生又畫了一幅畫請吳昌碩先生看,吳先生直言他“昌”氣太重,應該有自己的面貌。自此之後,潘先生開始深入思考“個人風格”的問題,並在作品中予以實踐。
某日,我拿了一幅蘭花(上有“三片葉子一朵花”)給潘先生過目,先生看後連連點頭,稱贊我畫得不錯,構圖很好,花畫得尤其好,有個人特點,就是葉子稍微嫩了一點,並寬慰我慢慢來。此後,潘先生言傳身教,多次向我強調繪畫的個性化特征。他認爲,一味模仿老師是“笨子孫”,他叮囑我要多畫,每次去他家,我都會帶上新作品,他則會圍繞著作品來講解畫法。潘先生常說,畫畫要多取景于自然,要畫從詩出,做到“我發我聲”,構圖氣局要大,要追求大開大合的境界,少畫折枝以免落俗。多年來,我始終銘記潘師教誨,繪畫風格深受其影響。
1966年文革開始,畫中國畫被批成了“封資修”,很多學畫的人都不敢再畫了,潘先生預感到中國畫將面臨劫難,他再三叮囑我要將中國畫傳承下去,絕不能讓它斷送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先生給我定下了學習的方向,要求我多看古畫,多讀古詩,在提高繪畫技巧的同時,提高人文修養。
文革初期,潘先生就被學校造反派定爲了反動學術權威,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批判。江青還直接指示造反派,誣陷潘天壽爲國民黨特務,要他寫交待材料,貼在百貨公司旁的牆邊。潘先生手寫的《我的檢查》是傍晚貼的,圍觀者甚衆,我晚上十一點鍾去看時依舊人頭攢動。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又去看,發現檢查已被人揭走,當我告訴潘先生時,他露出了文革以來的第一個笑臉。
1967年的一天,潘先生接受批鬥回家後痛心地對我說:”人心不古,我的學生當著很多人的面打我的巴掌,要我跪下去,我不跪他們就用腳踢我的腰。”那一回,他的腰被踢傷了,當晚就便血了,我想陪他去省中醫院就醫,他說:“今天就算了,如果明天早上我還便血的話你再陪我去看。”第二天大早,我便趕到潘先生家中了解情況,他告訴我小便已沒有血了,但我印象更深的,是他後面說的一段話:“當年我去看病的時候,很多人是圍著我轉的,現在很多人看見我就逃,唯恐避之不及,既然沒有血了就不要去了吧。”
潘先生的小兒子因爲父親的緣故被分配到了溫州文城,大兒子則因肝癌過世,女兒在百貨公司上班,工作忙碌,因此師母常囑咐我多來看看先生,多陪伴他一下。那段時間,我每隔兩三天就會去先生家中一趟。師母經常會跟我講:潘先生今天在學校裏又被批鬥了。每次我去潘先生家,他總是拉著我的手先把我帶到屋裏去再說話。有時候他在學校被批鬥還沒回來,我就坐在他家中,一直等著他回家。
有一次,紅衛兵造反派讓病重的潘先生坐在垃圾車裏遊街,潘先生回來後對我說:“他們還要把我拉到老家去批鬥,那是要我的命啊。”1969年,潘先生終于還是被押到了老家甯海去批鬥,回來後,他整個人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沒多久便因病重而住院了。他住在省中醫院三樓樓梯口的第一個病房裏,門口站著兩個紅衛兵,不允許人進去看望他。我再三申明自己是工人階級,紅衛兵才讓我進門。潘先生看到我之後,只沖我點了點頭,示意我不要講話,我心領神會,只能緊緊地握住潘先生的手,在這樣的高壓之下,我們只能通過眼神交流,其情狀可悲可歎。
這次批鬥對潘先生的打擊非常巨大,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某日,他將我叫至家中,語氣沉重地對我說:“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留念的,筆墨紙硯都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畫也都被抄走了,如果以後能歸還,希望能送幾張畫給你留作紀念。”言畢,潘先生拿出了家中僅存的幾張照片,一張是他的個人半身近照,一張是他在北京人民大會堂作畫時的照片,執意送我留念,這兩張照片我至今珍藏,視若珍寶。那一天,他還對我說:“我現在身體越來越不好,想給你推薦一個老師,他叫陸抑非。因爲我們浙江的畫黑氣太重,沒有生氣,這個人的色彩功夫自南而北是第一人,所以我把他請來美院教書,沖一沖我們浙江的黑氣。我就是吃虧在沒有學過寫生,你去把他的色彩功夫和寫生功夫學到手,要到大自然中去寫生,不僅寫形,更要寫神,對你日後畫畫肯定大有幫助。”隨後,潘先生就在報紙邊上撕下了一條,提筆寫下了推薦信:陸先生,我介紹我的學生謝偉強到你那裏去學習,希望你能多多指導。
陸抑非先生看過這張紙條後鄭重地對我說:“你是潘先生介紹來的學生,我必須要對得起潘先生。”就這樣,陸抑非先生正式收我爲入室弟子。此後,我便往返于兩位老師家中學畫,這段時期非常寶貴,我同時受到了兩位恩師的指點,繪畫水平大有長進。此外,潘老還爲我引薦了多位師長,如諸樂三、吳茀之、余仁天、沙孟海等等,希望大家能夠多多幫助我,也希望我能博采衆長、精進畫藝。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沙老因文革之故已封筆,但在看過潘先生的推薦信之後專門爲我開筆,書寫了兩幅毛主席詩詞贈予我,並題上了“偉強同志正腕”的字樣。
1971年8月,潘先生突然把我叫至家中,對我說:“你跟陸先生學畫畫總要有個筆名、有個齋號吧,我就給你取一個‘止庭’的筆名吧,齋號就叫‘蘭若居’,希望你淡泊名利,誠心修身,凡事適可而止,能像在廟中修行一樣認真學習。”我自然是欣然應允。“止庭”典出東坡,他被三貶黃州之後去看黃石谷,在途中看到一個涼亭想歇歇腳,但見涼亭匾額上書“止足亭”三個大字,東坡即恍然大悟,轉身而返。他悟到了做人要知足,要淡薄名利。我心中明白,潘先生爲我取筆名“止庭”,既是讓我懂得適可而止,更暗示了師徒關系的薪火相傳,令我感懷至今。爲我取下筆名和齋名後的一個星期,潘先生便與世長辭了,現在想來,他定然已有預感,料想自己時日不多,便爲我做了最後的指點。每每想到這段往事,我都唏噓不已。
陸抑非先生收我入門之後,在繪畫上一直對我嚴加要求,每次畫完呈上,他都會細細審視評點,我至今仍然保存著陸師親筆批注過的作品近百件。與潘先生的教法有所不同,陸師總讓我從讀畫默寫開始,並時常給我演示如何背臨。記得某日,他拿出畫冊中八大山人的一幅《楊柳八哥》給我看,未幾即拿開書背臨,他畫的是放大後的尺寸,但竟與書中原作幾乎一模一樣。陸抑非先生常說學畫要從宋畫起步,由規距入手,有了紮實的基礎之後再學明清繪畫,如此這般才能畫得靈活生動。此外,他也經常讓我臨摹家中收藏的各類名人古畫,尤其是對南田的枝法,芍藥的勾花點葉法,陸恢的蔬果枝法以及任伯年的禽鳥設色等,均做了詳細講解和指導。陸先生曾說:花無定色、鳥無定名,不要拘泥于像不像,主要是傳神爲上,他的這番見解對我影響至深。
陸抑非先生對我視如已出,爲我引介了多位上海名家,如王個移、謝稚柳、錢君匋、唐雲等人。1972年10月27日,唐雲先生來杭,到陸抑非先生家中作客。陸先生讓我作陪飲酒,唐雲先生三瓶酒後興致極高,連續與陸先生合作了四張大畫,唐先生又對陸先生說借個印給偉強畫張蘭。這張蘭畫得非常用心,陸先生看後連連誇贊。唐雲先生一再囑咐我說,陸抑非先生是位難得的好老師,你一定要努力。此後,法國畫家趙無極來美院辦展邀請了陸抑非先生,陸先生又將我引薦給了趙無極先生。總之,陸先生創造了很多機會,讓我結識藝術名人,也使我得到了更加多元的滋養,可以說,先生在我的培養問題上可謂是殚精竭慮、煞費苦心,令我感激不盡。
陸先生對我極爲信任,有時全家去常熟老家,便將鑰匙交我保管,家中大小事務均由我打理,我也一直幫他處理各種生活瑣事,如:買米、買煤、存錢等等。當時陸先生子女都不在身邊,我們倆情同父子,他兩次在浙二醫院住院,都是我陪夜,在先生床邊盡心照顧,寸步不離,但即便如此,又怎抵先生深情厚誼?
我如今能畫幾筆畫,全都仰仗潘天壽先生和陸抑非先生的精心指導,也感激他們爲我引介的諸位師長,兩位先生的恩情我已銘記在心,永生難忘。
口述:謝偉強 筆錄:王小仙
2017年8月29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