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水是新加坡曆史最悠久的社區,古老的房屋在1900年至1941年間重建,立面裝飾的外牆所呈現的是昔日的時尚,今日的典雅。如果認識牛車水的前世,這個地方就更富有層次感了。
▲立面裝飾是牛車水老建築的特色
牛車水成爲廣東人的集居地的格局跟萊佛士息息相關。1822年萊佛士委任Philip Jackson規劃出市區的輪廓(Jackson Plan,Plan of the Town of Singapore),約兩百年後的今天,新加坡市容還可見到當年的雛形。
對華人社群而言,規劃圖中最顯眼的就是“Chinese Campong”。“華人甘榜”從海山街(Upper Cross Street)一路向外圍延伸到水車街(Kreata Ayer Road),這個典型的華人社區走過了近兩個世紀的風雨路。在旅遊局的打造下,牛車水成爲跟世界各地沒兩樣,不論在橫濱、倫敦、紐約、曼谷,都找得到的“唐人街”或“中國城”(Chinatown)。
▲1828年在倫敦發布的新加坡市區規劃圖,左上角注明“Chinese Campong”
唐人街所犧牲的是“牛車水”的本地文化色彩。即使是牛車水的橫街窄巷,我這一代不老不少的本地人跟老人家一樣,習慣使用約定俗成的老街名。最明顯的就是剛提過的海山街和水車街,網站盛傳水車街爲克塔艾爾路,相比之下“水車街”這個名堂是不是傳神多了?
海山街源自客家人所設立的鴉片館海山公司,“海山”也是一個私會黨的堂號,可說是早年華社的縮影。水車街的馬來名字Kreta Ayer Road 中的Kreta指的是水車,Ayer爲水。牛車水地區還沒有自來水供應的年代,使用的是安祥山的井水,牛車將水運到此處,分配給居民。
牛車水座落在新加坡河的南岸,也叫“大坡”。根據民俗,大坡的終點爲廣東民路,因此與水車街交界的恭錫街(Keong Saik Road)和武吉巴梳(Bukit Pasoh Road)也自然而然地涵蓋在大坡牛車水的範圍。
牛車水早在1843年便已經迅速發展起來。它跟世界各地的大城鎮的發展規律一樣,安定下來後,歡樂場所隨之而起。滿清官員李鍾钰的《新加坡風土記》中描述:“在大坡中,酒樓、戲園、妓寮畢集,人最稠密,藏垢納汙,莫此爲甚。…戲園有男班,有女班,大坡共四五處,小坡一二處,皆演粵劇,間有演閩劇、潮劇者。”
講到戲院,史密斯街(Smith Street)的梨春園是大家熟悉的地標,戰前上演廣東大戲,因此俗稱戲院街。二戰時梨春園被日本轟炸機摧毀,戰後重建。跟戲院街平行的登婆街(Temple Street),取義自將近兩百年前落成的馬裏安曼印度廟,習慣上稱爲戲院後街。至于打橫的丁加奴街(Trengganu Street)則俗稱戲院橫街,可見傳統大戲對先民的魅力。
跟戲院後街平行的寶塔街(Pagoda Street),名字來自印度廟前的高塔,俗名廣合源街。19世紀末,37號的“廣合源豬仔館”是這裏規模最大的契約華工落腳處。 廣合源街傾訴著清朝末年,中國南方鄉民爲了尋找生計,被欺騙或拐賣到南洋的悲慘命運。
▲廣合源街37號可能就是19世紀末最大的豬仔館所在地
商人在大坡沙莪街和沙莪巷(Sago Street, Sago Lane)設立了沙谷米工廠。華人使用沙谷米來煮綠豆湯、摩摩喳喳(番薯芋頭糖水)和蜜瓜西米露。沙莪巷也是遠近馳名的“死人街”,殡儀館、棺材店、紙紮店林立。殡儀館除了辦喪事外,也充當末期養病所,讓那些無依無靠,行將就木的孤獨老人和媽姐寄宿,度過人生最後的歲月,然後由殡儀館處理身後事。
恭錫街取名自富商陳恭錫(1850-1909)。陳恭錫是一名馬六甲土生華人,推崇教育和女權。他受殖民地政府委任爲太平局紳,也就是華社的領導。19世紀末新加坡成立保良局時,出任第一任委員。保良局的目的是照顧被販賣欺淩和被逼良爲娼的少女。
▲現代化的恭錫街已經由特色旅店和時尚餐館所取代
新加坡有“粵劇第二故鄉”之稱,省港的粵劇團體多次前來新加坡演出,場面轟動。在恭錫街落戶的八和會館爲我們掀開這段被淡忘的史迹。
1850年前後,粵劇已經隨著移民傳到本地了。當時廣東發生“紅巾起義”,有些藝人參與反清複明,清政府重拳出擊,關閉所有粵劇戲班,新加坡成爲一些粵劇演員逃難與謀生的出路。
1857年,廣東梨園子弟在新加坡創建了梨園堂,後來取名八和會館。粵劇團分八個堂號,例如兆和堂(小生)、福和堂(花旦)等。八和取義“八堂和合,和衷共濟”,期望各專業人士和睦共處,將歡樂帶給民衆。著名的粵劇演員如紅線女、新馬仔、汪明荃等人來新加坡演大戲,都例行拜訪八和會館,在祖師爺前上香。
中山會館跟八和會館樓上樓下一家親。史料記載廣東台山人的甯陽會館是新加坡成立的第一間會館(1822年),同年成立的有客家人的應和會館,可見那時候已經有不少廣東的先民來到新加坡打拼,並成立了地緣組織,照顧同鄉人。 根據中山會館的會務資料,中山人(以前叫香山)早在1821年便已經成立香公司,1824年易名爲香山公司,1879年香山會館,1937年正式稱爲中山會館。追溯起來,中山組織在本地成立的曆史同樣源遠流長。
▲八和會館、中山會館樓上樓下一家親
恭錫街有一座其貌不揚的百年古廟,那是20世紀初(也有說法是20世紀中葉)豆腐街(Upper Chin Chew Street)重建時,喬遷至恭錫街落戶的準提宮觀音堂。準提宮供奉的主神準提觀音,相傳不聽從父王所指定的婚約,決意逃婚不嫁人。後來父王病重,她不惜取下自己雙手雙目,給父王治病。廣東順德的媽姐感同身受,拜奉準提觀音的習俗隨著南來的媽姐傳到新加坡。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還可以見到媽姐進行梳起儀式時,跪在準提觀音面前,由老媽姐邊唱“梳起歌”邊爲年輕媽姐挽髻。儀式結束後,大家高高興興的到附近的餐館擺“喜宴”,場面有如婚嫁,只是少了新郎。
▲凖提宮
梳著長辮子或挽髻的媽姐曾經是牛車水熟悉不過的風景線,如今她們的角色已經由其他地區的女傭所取代。媽姐合租姑婆房,作爲收信的地方,失業和年邁時的住所,同鄉人的落腳處,彼此間的情感聯絡站。每逢觀音誕和七月初七的七姐誕(七夕),一般上雇主都會讓她們請假。“姐妹”們回到姑婆房敘舊,開開心心的爲牛郎織女穿紅線,同時展示親手制作的手工藝品。家父還是一名王老五的時候,曾經爲她們手繡的龍鳳荷包癡迷不已。
戰前的恭錫街已經有青樓公館,也有富商收養情婦,因此有個“二奶街”的外號。恭錫街還有“琵琶仔館”。琵琶仔指的是年輕貌美,擅長彈奏樂器,賣藝賣唱的女子。戰後,牛車水的妓院搬遷到恭錫街,使到原本已經亮起紅燈籠的大街如雨後春筍,成爲遠近馳名的紅燈區。琵琶仔館“一樓二房一大廳”的格局改建成五六間小房的娼寮,接待更多尋歡客。上世紀80年代市區重建下,妓院才往芽籠搬遷。
清朝官員李鍾钰進一步記述了19世紀末,“牛車水一帶,妓館節比,聞注籍于護衛司之妓女,共有三千數百人,而此外之私娼女伶,尚不計其數。皆廣州府人,或自幼賣出洋,或在坡生長者。”文中的女伶指的就是琵琶仔。
▲清末民初年代本地的琵琶仔扮相。圖片攝于新加坡國家博物館
琵琶仔和阿姑(妓女的別稱)多數來自廣州,那些不是來自廣州的也會在口頭上跟廣州拉上關系,例如由于家境貧寒,自幼被賣到廣州等。可能是因爲長久以來,廣州是中國唯一對外商貿的窗口,廣州十三行等帶動了青樓行業,形成獨尊的品牌。
琵琶仔和阿姑做善事不落人後,像爲廣惠肇留醫院、華南水災、南洋大學籌款等。她們曾經成立了一個叫做“菊芳”的組織,姐妹們沿家挨戶去賣紙花,遊說客人捐款等。
煙花之地並不局限在恭錫街,形成三角形格局的恭錫街、德霖街(Teck Lim Road)、若全街(Jiak Chuan Road)合稱“三街坊”,遍布夜間的溫柔鄉。在恭錫街出生成長的梁鳳霞表示她的母親是媽姐的養女,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一無所知。母親從老媽姐手中接管恭錫街17號的妓院,他們一家人則住在15號,天天從共用的天井欣賞隔鄰的春色。由于住家窗口正好對著三街坊,行行走走間,彷佛尋回“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感覺。
▲恭錫街、若全街和德霖街形成三街坊的格局
恭錫街也有剛強勇猛的一面,禅山六合體育會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時任總理李光耀出席過體育會的慶典活動。當時新加坡獨立不久,李光耀不放棄任何機會,在各武術團體發表演說,鼓勵學武的年輕人參軍,保衛國土,果然召到了一群義務的人民衛國軍。
▲李光耀在設有武術組的會館社團演說,呼籲年輕人從軍。圖片攝于岡州文化中心
恭錫街和水車街的交界處有另一間名爲Sri Layan Sithi Vinayagar Temple的印度廟,由富裕的雀替爾人(Chattier)捐款創建,爲地道的華人區添加濃郁的異族色彩。雀替爾人早在1820年便已經來到新加坡,在新加坡河畔、直落亞逸一帶設立貸款業。現代金融體系成型之前,他們已經進行放貸活動,借錢給歐洲種植園主、華人礦工、商人、承包商等。
▲雀替爾人的印度廟Sri Layan Sithi Vinayagar Temple
雀替爾人跟許多華人一樣,只身來新加坡賺錢,家眷都留在家鄉。一般上他們只工作三幾年就回去了。上世紀70年代,恭錫街還可看到雀替爾人設立的估俚房,屋外擺個俗稱“媽媽店”(mama shop)的小攤位,售賣香煙、糖果、報章、塑膠袋等。
短短的恭錫街還有多姿多彩的慶典,印度教徒的大寶森節有遊神活動,華人慶中元自然也會在街上演幾天大戲,元宵節、會館社團慶祝會慶都在街上搭棚擺酒。每逢碰到這些節慶,恭錫街都會封路,爲平凡的日子增添歡樂,大人小孩都很開心。
從雀替爾人的印度廟倒回水車街,雖然不見昔日牛車,但可見先有醒獅團,後來才成立同鄉會的鶴山會館。多年來會館對春秋二祭不離不棄,堅持出動醒獅,前往碧山亭慎終追遠。日前我參與了會館的行清活動,了解到本地清明節舞獅祭祖的習俗源自1920年。當時來自廣東鶴山的李怡生跟同鄉組織了“怡怡堂瑞獅團”,到“廣惠肇碧山亭居新三屬粵人總墳”舞獅,表示對先輩的孝順和感恩,開啓了舞獅祭祖的傳統。
▲春秋二祭以舞獅向先民獻禮是鶴山會館的特色
牛車水地區會館林立,春秋二祭出動獅團的還有附近的岡州會館。岡州是個古地名,如今稱爲新會,跟周邊的鶴山、開平、恩平和台山合稱五邑,地緣上屬于一家人。1840年創建的岡州會館跟準提宮一樣在豆腐街落戶,百年前在“市區重建”下搬遷到大坡二馬路現址。會館雖然經過多次修複,但依然保留著20世紀初的建築特色。
▲岡州會館
順德會館是其中一家搬到芽籠後,又重新投入牛車水懷抱的社團。1940年代成立順德同鄉會時,許多來自順德的媽姐入會,如今會館設立了媽姐展覽館,紀念這群對新加坡作出貢獻,但悄然消失的女性,將這股堅韌不拔,盡忠自立的媽姐精神永留。
旅遊局打造的戲院街露天食街和牛車水大廈內的小販中心都吸引了不少遊人。從前整個牛車水就是一個露天巴刹,華燈初上時則轉型爲夜市,早晚都一樣人潮湧湧。1986年底牛車水大廈落成後,所有的露天攤販都搬進建築物內營業,百余年來喧囂的路邊攤從此銷聲匿迹。
露天巴刹的年代是個血腥的年代。戲院橫街有兩檔賣生蛇活鼈的攤位,星期天早晨,碩大壯健的攤主赤著胳膊,以斧頭巨鉗跟四腳蛇和巨鼈搏鬥,鮮血染紅了街道,駐足圍觀的人群也開開心心地提著戰利品回家煮蛇羹。晚間常有江湖賣藝人以武力、纓槍、火炬、燒紅的鐵鏈等自殘,驚心動魄中推銷家傳的藥膏和跌打酒。
露天巴刹的年代也是私會黨角力的年代,我少年時期常光顧戲院街兩夫婦經營的鯇魚攤,男攤主是小販組織的領頭羊。據說因爲處理事務時得罪了其他攤販,私會黨出面尋仇,活生生的用菜刀將攤主砍死,成爲本地新聞頭條。
政府組屋
或許常叫人忽略的是牛車水竟然有政府組屋,五座組屋分布在萬拿街(Banda Street)、沙莪巷、水車街和恭錫街。它們都在上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落成,取代殖民地時代的改良信托局組屋,一度成爲牛車水亮眼的風景線。
▲牛車水的組屋區
新加坡的經濟師吳慶瑞出任了25年的牛車水區國會議員(1959-1984)。吳慶瑞說:“這雖然是一個貧困的選區,但這裏的人卻很容易滿足。只要他們覺得你爲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即使你有時無法爲他們提供援助,他們也會感激。”
我在當下見證了這番話所隱藏的軟力量。萬拿街大牌5號的一房式租賃組屋住著許多伶仃的老人和少數帶著小孩的印度人家庭。
這些獨身老人年輕時收入不多,公積金存款迹近于零,無法應付當下的生活費。他們當中有一些靠福利金過日子,有些表示自己可以撿紙皮箱收汽水罐過活而拒絕金錢援助。例如現年96歲,年輕時梳起不嫁的何女士認爲自己單身寡人,生活簡單,錢應該拿去接濟有需要的窮人。她平時在樓下商店走動,收集丟棄的物品,需要錢用的時候就拿到附近商店變賣。商家回收自己丟棄的用品,作爲老人家的生活費。這就是牛車水商家的鄉土情!
▲96歲的何女士的一房式組屋置滿別人丟棄的物品,需要錢用的時候才拿到附近商店變賣
萬拿街有兩組民間自動組織起來的義工,爲了鼓勵老人家跨出房門,結交朋友,義工在每個星期三晚展開例常活動,讓老人家聚在一起,將信封上的郵票剪下來拿去變賣,存到的錢用來舉辦中元會、新春聯歡和郊遊等。
民間有一條義工和商家自行組織起來的價值鏈。義工通過跟各商號的聯系,將信封保留下來,讓老人家坐在一起剪郵票聊天,生活有個寄托。這些郵票並非特別的收藏版,沒有轉售的價值。商家買進後,只是隨意放在某個角落,出發點同樣是做善事。
當然這筆郵票錢遠遠不足以應付活動開銷,活動經費主要由獅子會、商家和義工提供。以投標中元會福物來說吧,老人家每星期出席活動,或者自動報告行蹤,都可獲得積分。一年累積下來的分數就是他們投標福物的本錢。這些福物都是實用的日常用品如風扇、電飯鍋、被單、枕頭、罐頭、米糧等,足以讓大家度過輕松的下午,皆大歡喜地捧著福物回家。
萬拿街大牌5號只是一個城市的縮影,風雨牛車水有當下的生活,也有過去的記憶,希望大家漫遊牛車水時,能夠在時光的交替中感受到一個時代的變遷。
作者簡介
李國樑,特許船舶工程師,學生時期起就愛文字創作,寫散文和短篇小說。成年後,有更多時間思考、挖掘史料與進行社會研究,並通過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義務中文導覽、博客等平台結交同好。博客名“從夜暮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