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這些海外華僑,就如同卡夫卡《變形記》裏的主人公,某日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但仍然爲著怎麽養活家人而奔忙焦慮著……3月5日,中國的機票代理SAM在家盯著機票變動,第一時間通知客戶,“這個是現在的增值服務。”他苦笑。春節之後,新冠疫情爆發,一大堆國際行程的取消,讓這個90年的小夥子懵了,合同,機票,預付行程,本應該賺得盆滿缽滿的春節檔,他卻只能看著現金嘩嘩地往外流。航空公司發布公告稱,這期間航班取消可以全額退款,機票代理用各種形式換票的小九九完全被打亂,損失慘重。而積壓的退款需求過多,使得退款工作日多了十倍不止,與客戶日夜扯皮,讓SAM疲于奔命。“現在你把我倒過來,能倒出一個銅板,算你贏。”SAM悻悻地形容這次疫情造成的損失。不過自3月份開始,他手上又有了一些新增的國際機票訂單,目的地-中國,“之前有些人直接從歐洲包商務機回國,一張票十幾萬人民幣。可惜沒這個資源……擦,廈航又取消新加坡航班了。”他刷著手機,立馬打電話通知客戶要改期歸國。隨著國際疫情形勢越來越嚴峻,多國實施封城,出台了最嚴格的出入境政策。航空公司大批量地取消航班,減少班次,機票價格也不穩定。
3月6日,餐飲業者Susan找到SAM希望買最快的航班從新加坡回中國,因爲近期出入境政策多變,再耽誤下去,她擔心不能如期回國處理事務。
Susan在國內投資了幾家酒吧,自1月24日開始就統統被街道勒令關門停業,是直接受到疫情沖擊的商家。
2月過完,娛樂場所仍然沒有松綁的迹象,Susan只能把部分門店忍痛處理,“開門很容易,也許某一天政策說下就下了,但複蘇消費者的心才是難題,也許開門營業的娛樂場所會更難。”
這成了特殊時期必須跨國飛行的原因,3月11日,Susan從新加坡出發,直飛福州。“一路上連清嗓子都不敢大聲,就怕周圍投來異樣的眼光。”不過根據當地最新政策,她屬于要被政府集中隔離14天的人群,一下機就被拉往隔離點。
3月開始,中國本土的新冠病例逐漸清零,境外輸入成了新增來源。3月11日WHO宣布疫情已具有大流性特征,中國累計境外輸入病例從85例激增至269例,在加強管控的紅頭文件下,各地都陸續出台針對部分國家入境實施居家隔離14天,或是集中隔離14天的細則。
在福州3月5日執行細則中,來自伊朗、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德國、美國華盛頓等地的入境人員都要集中隔離,名單的其中一個就是新加坡。
隨後細則在3月16日又再次改成了,無論自哪國入境福州,統統集中隔離14天,入境要求愈發嚴格。
搭乘同一班飛機的李大姐連呼倒黴,退休的她1月份到新加坡跟女兒一起過年,拿的是旅行簽證,最多呆30天,在疫情爆發後,航班取消,她向ICA(新加坡移民局)申請又續了30天停留期,3月11日是ICA給出的最晚離境時間。
她依依不舍地作別女兒,結果在機場check in時被告知,現在飛往福州就會被集中隔離14天。而若向ICA再次申請延期30天,需要3個工作日,時間不夠了,以法律嚴苛著名的新加坡,不會讓逾期逗留的人再次入境,尤其理由是em……不想隔離……
簽證到期,讓這位無可奈何的大姐成了歸國潮中的一位,“早回來晚回來都好,偏偏這個時候回來,集中隔離半個月啊~家裏都沒人”。疫情讓她變成了“孤家寡人”,與日本的兒子,新加坡的女兒隔海相望,寸步難行。
(境外歸國航班均須接受登機檢疫)
22歲的Benjamin倒是一早做好了回國的准備,做retail的他是2018年8月來到新加坡,拿的WP,他想要回國繼續念書,于是在1月份申請辭職,買了3月21日的歸國機票,從福州轉機回重慶。
因爲轉機,Benjamin經曆了兩次隔離,第一次在福州機場旁的高級酒店,380元自費住了一晚,政府給做了免費核酸檢測,結果呈陰性後,放行,飛到重慶後做了二次隔離,集中酒店14天。
年輕的他做足了歸國的功課,而隔離的經曆,讓他覺得特別,掏的幾千元費用,貴,但無可奈何便好好享受,是90後的生活態度。
3月16日,33歲的方先生見形勢愈發嚴峻,決定從澳洲回國,從事澳洲留學移民中介的他,在這兩個月業務近乎停滯,新簽證與新綠卡的簽發似乎被官方暫停了一樣,遲遲不出,也沒有細則,與客戶量成反比的是日益增多的澳洲病例數量。
同一個世界同一種疫情反應,澳洲人民也開始搶購各類物品,雖然街上根本找不出幾個戴口罩的澳洲人,但人們就是買不著口罩,這個東西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澳幣彙率兩個月內跌了20%,一樣的中國收費,但是澳洲那方面的成本就便宜很多,回國發展發展客戶,也許可以賺回點損失,抱著這樣的心態,他扛著公司的希望,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航班回國,由北京中轉,然後回家。
(人頭攢動的北京航站樓)
回家前,他特意查了信息,澳洲並不屬于疫情爆發國家,居家隔離14天就好。
誰知他落地後情況突變,自3月15日北京發出所有入境人員都要自費集中隔離14天的政策後,多地效仿,他的家鄉在他歸國當天的中午剛剛跟進,入境者統統要集中隔離14天,不管你從哪國來。
“國內有業務,我肯定要到中國來的,現在只是集中隔離,也許之後會更嚴格,我的業務不能停滯太久,這是14天和吃飯的問題,孰輕孰重很簡單了。”他想通後從最初的哀怨中走了出來。
3月18日他聯系我們說,其實也一樣,在他之前回國居家隔離的朋友,因爲沒滿14天,被社區拉去統一集中隔離了。
方先生有非疫情爆發區來客的“自矜”,看誰都像危險人物,唯恐被感染。在北京轉機時,全球華人擠成一鍋,他在人群中努力分辨著,啊完了完了,這個是法國來的……這位是德國……她是巴西的……唔巴西還好吧……
有僑鄉之稱的福建,努力接納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歸國同胞,他下飛機後,乘坐政府指派的車輛前往隔離酒店。
同車的乘客自述,說自己有點發燒,但是核酸監測呈陰性,機場放人,便同方先生他們一同坐車去酒店隔離。方先生魂飛魄散,不敢張嘴點評,屏住呼吸,表現出與內心相反的埋頭沉默。
到了酒店,空調是不敢開的,下水道,出風口統統堵了個幹淨,瑟瑟發抖,本就艱辛的旅程看起來像是個送人頭的儀式。過了兩日,福建公布新的輸入性病例,一例來自美國,一例來自巴西,看軌迹,與方先生同一日到達。
昨天,他通知我們最後的核酸檢測結果——陰性,明天他便能解除隔離了。
3月中旬,美國的新冠疫情開始爆發,在德州開了四間餐廳的盧先生說,每天的營業額從原來下降10%到後來下降50%,正當他糾結要不要停業時,政府幫他解決了問題,一紙禁止餐廳營業的文告,發往了當地數百家餐飲業者。
從早期的華盛頓州到後來居上的紐約州,美國確診人數不斷增加,白天的紐約唐人街百業蕭條,人煙稀少,商店大門緊鎖。
3月18日,盧先生的房東給他發來了一封郵件,友好地表達了自己還要繳納貸款水電等困難,所以沒辦法爲盧先生的閉店減免房租。
有華人因爲帶著口罩被辱罵,許多人上商店排隊買槍。面對家人的細細叮咛,朋友的小心提醒,盧先生仍然做出了不回國的決定,“若疫情短期存在,來回各隔離14天,沒有必要回去,若疫情長期存在,還要養家能躲多久?更不可能回去。”
“新冠致死率2%,不工作餓死率100%。”他用上了這句耳熟能詳的黑色幽默來結束我們的對話。
寫在篇尾:
網上盛行著一段話,新冠疫情,中國打上半場,國外打下半場,海外華人打全場。
每天關于境外輸入病例的新聞下,都不乏”就不該讓他們回來。”“建設祖國不在,萬裏投毒你最快。”這樣的評論。
保護國內抗疫成果,痛批疫情期間的回國人士,成了政治正確的事,挑動敵對情緒,甚至成了某些媒體博取流量的炸點。
我看見一個占據了一整天熱搜的新聞,#歸國華人嫌等待區條件簡陋#質問工作人員,我歐洲回來的就這待遇?
整個視頻看了又看,博主拍了機場的場景,原話是說:“大家看下,我們從歐洲回來的待遇是這個樣子的……”
“就這待遇”,從來沒有在視頻裏出現過……
我們看到有人帶病傳毒,也看到有人捐款捐物,有人隔離期不顧禁令下樓跑步,也有人教科書般輾轉回國如實上報行程的每一步。
那些個別人的不良行爲,並不能代表歸國的整個群體,事實上他們是少數中的少數。
我們認同每一位歸國者都應該遵守當地國法律,無論對于多嚴格的防疫措施,都應該配合,配合,再配合。此時政府真的有權說,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同時,我們也應該認同,這些遊子有獲得祖國擁抱的權利。
這世界上大多數的普通人,囿于生活,回國成本高企、國外學業中斷、工作難以爲繼、與愛人分離樁樁件件是疫情中的海外華人難以承受之重,與患病風險在天平上來回膠著擺動,令每個決策者倍感煎熬。
無論鍵盤俠們如何帶著惡意揣測,躲病毒,絕不是大多數華人此刻選擇歸國的理由(工作、學習、生活、守護家人、出行禁令、簽證到期才是)。而散播病毒,更是所有人深惡痛絕的行爲。
Susan、方先生……與許許多多的人一樣,都有冒著旅途風險不得不回國的原因。這些海外歸客,就如同卡夫卡《變形記》裏的主人公,某日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但仍然爲著怎麽養活家人而奔忙焦慮著……
新冠陰影之下,每一個人臉上都曾有過擡起重物般的猙獰,每一個人心中都曾浮現身臨末日般的不安,每一個人都唯恐自己成了某個要公示的不幸數字。回味好萊塢災難片的那些開頭,仿佛都能在這些日子裏找到重影。
禁令漸漸地把每一個國家都劃出了結界,但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也許,你表達的些許善意,能成爲他人的暗夜微光,樓台上的那盞小桔燈。
(感謝網友yd的藍陳小兔投稿)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山。2020年伊始,席卷全世界的這場疫情,影響了無數人的生活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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