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王小東
《三十而已》的熱播,讓勾引許幻山出軌的林有有成了全國女性的公敵,大家紛紛發掘自己的罵人潛能,發泄心中的不快。
但是,有關出軌的影視劇卻層出不窮:中國有《金瓶梅》、《水浒傳》中的潘金蓮和西門慶,美國有《廊橋遺夢》、《霍亂時期的愛情》;日本有《晝顔》、《失樂園》,韓國有李政宰主演的《情事》……
這些影視劇都涉及到出軌的話題,卻並沒有完全被口伐筆誅,而是獲獎無數,引發人們廣泛的討論,這其中的邏輯何在?
本文嘗試以陳哲藝執導,楊雁雁、許家樂主演的電影《熱帶雨》爲引子,探討出軌劇中隱藏的邏輯,淺析出軌劇拓寬了我們哪些道德邊界?
一、女人不是人?
《熱帶雨》中的女主角阿玲,是從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中文老師,她與丈夫結婚數年,卻依然無法生育,夫妻感情開始出現裂痕。
影片一開始,正值新加坡雨季,整個城市都下著傾盆大雨,爲了擁有一個孩子,阿玲獨自坐在私家車中,將一支促排卵針打進自己肚子裏。那根針很長,長的令人不寒而栗,阿玲應該很疼,疼的讓人相當揪心。
大學時生理老師說:如果讓男人承擔女人生孩子的疼痛,那就把男人疼死了。那麽是什麽使女性前赴後繼地生孩子?
原因在于一方面文化會對生育進行神話、對母親進行褒揚;另一方面,在東亞儒家文化“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價值熏陶下,傳宗接代成了女人應盡的責任,無法擁有一個孩子,社會壓力便隨之而來。
如果用生育機器來形容女人,或許大家會認爲有冒犯女性的嫌疑,但實際在曆史上大多數時候——女人就不是人。
公元前1776年,古巴比倫的《漢谟拉比法典》是迄今已知世界上第一部較爲完整的成文法典,其中第209-214條是這樣規定的:
209.若某個上等人毆打一個上等女子、造成她流産,他應賠償她10舍客勒的銀子。
210.若該女子喪命,他們應殺了他的女兒。
211.若他毆打某個平民女子、造成她流産,他應賠償她5舍客勒的銀子。
212.若該女子喪命,他應賠償30舍客勒的銀子。
213.若他毆打某個上等人的女奴隸、造成她流産,他應賠償2舍客勒的銀子。
214.若該女奴喪命,他應賠償20舍客勒的銀子。
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古巴比倫的社會中女人只是財産的一種,像一個平民女性值30舍客勒的銀子,一個女奴隸只值20舍客勒銀子。
《人類簡史》第八章提到:
在許多社會中,婦女只是男人的財産,通常屬于她的父親、丈夫或兄弟。而在許多法律系統中,強奸罪是屬于侵犯財産,換句話說,受害人不是被強奸的女性,而是擁有她的男性。因此,這些法律對于強奸罪的救濟措施就是所有權移轉:強奸犯付出一筆聘金給女方的父親或兄弟,而她就成了強奸犯的財産。《聖經》寫著:“若有男子遇見沒有許配人的處女,抓住她,與她行淫,被人看見,這男子就要拿50舍客勒銀子給女子的父親;因他玷汙了這女子,就要娶她爲妻。”(《申命記》22:28-29)
《創世紀》中說亞當和夏娃被蛇引誘偷吃智慧果,上帝對女人的懲罰是“你必戀慕你的丈夫,你的丈夫必管轄你”,于是男人管轄女人就有了宗教和文化的依據,女人乖乖聽話就行。
而在中國傳統社會,我們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一套規範太熟悉了:女人一輩子聽父親的話、聽丈夫的話、聽兒子的話,唯獨不能聽自己的話,女人不是獨立的個體,只是男人的附屬品罷了。
于是,我們看到無論古今中外,在“他與她”的戰爭中,勝利的總是“他”,而不是“她”;于是,在男人規定的世界裏,傳宗接代就成了女人天經地義的義務;于是,我們會看到阿玲一次次主動地將那一根長針紮進了自己的肚皮。
二,女人也有需要?
女人有性需要嗎?
這個問題如果由現代女權運動者來回答,那答案是肯定的,女性肯定有性需要,但在現實生活中呢?
《熱帶雨》中正面描寫性的場景有兩處,一處是阿玲與郭偉倫的出軌床戲;另一處是阿玲計算好排卵日期,准備和丈夫要孩子,結果丈夫歸來一身酒氣,自然要不成了。阿玲憤怒之下,主動去解老公的褲腰帶,丈夫卻依舊冷漠地拒絕了她。
我們可以看出在儒家傳統影響下,即使在現代,性需要也是很少被正大光明談論的,只有在有關生養後代的情形下,性才是被允許表達的,除此之外,無論男女,性的需要一般都是被壓抑的。
《哈佛中國史》第五卷中提到:
在守寡一事上,國家鼓勵婦女在丈夫死後“保持貞節”,並將這樣的女性樹立爲道德典範。29歲前夫亡守制而49歲後仍不改節的女性,便可得到國家的貞節旌表。
傳統的道德觀反對寡婦再婚,寡婦29歲至49歲之間20年的性需要無人提及。即便提到也是殺氣騰騰:明初思想家曹端(1376- 1434) 曾建議:
“女子有胡作非爲,犯淫穢者,與之刀繩,閉之牛驢房,聽其自死”。
在這種傳統下,社會文化並不鼓勵女性表達個人的性需要。
而且長期以來,女性的形象和自我犧牲聯系在一起,經常把照顧他人當作最高職責,從而忽視了個人的需要。于是,我們看到阿玲像母親一樣照顧她癱瘓的公公,任勞任怨,而她個人的需要,則在生活的重複中逐漸消弭,沒人看見。
三、可能性
阿玲的生活,沉悶就像新加坡的雨季一樣,似乎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這時,學生郭偉倫走進了阿玲的生命。
從工作的角度,新加坡整體不重視漢語教學,阿玲主動給學生們補課,結果除了郭偉倫,沒有一個認真學習。偉倫的存下,可以讓阿玲體會到工作的價值。
從母親的角度,阿玲結婚多年無法生育,偉倫父母不在身邊,阿玲在照顧他的過程中,可以體會到母親的價值。
從女人的角度,阿玲看到老公出軌,內心奔潰;郭偉倫有俄狄浦斯王式的戀母情節,愛慕老師,強行與阿玲發生性關系,阿玲在半推半就之下出軌,體會到女人的價值。
在一夫一妻制下,出軌是無法饒恕的,因爲它破壞了社會的穩定。婚姻本質上是一種契約,這種契約把兩個人、兩個家庭綁在一起,夫妻互相奉獻忠誠,起誓照顧對方的生老病死,社會的穩定就依賴于夫妻雙方互相的奉獻與犧牲。
國家將照顧夫妻雙方生老病死的責任交給個人,結果是無論道德、還是法律都絕不允許出軌破壞這種穩定。畢竟,兩條腿的人好找,兩條腿無私奉獻的人可不好找。
就像看完《三十而已》的觀衆大罵勾引許幻山出軌的林有有,她/他們是在罵林有有嗎?不,她/他們是借著道德訴說自己的恐慌:萬一床頭的這個人變心,誰來照顧我的生老病死啊?
于是,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前提下,出軌成了原罪。人們不再關心婚姻中夫妻雙方的情感需要,即使他們沒有了感情,也可以湊活過日子。但一旦有人出軌,沒有出軌的人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對方,從而攫取自己的利益,而法律也會支持這種訴求。
道德和法律裹挾著人們,維持著婚姻的穩定、社會的和諧。就像《熱帶雨》中的阿玲夫妻,生活的慣性讓他們多年來漫無目的地向前推進,人生似乎只能有這一條軌道。
但是當郭偉倫趴在阿玲身上問:我哪裏錯了?阿玲沒有出聲,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搖頭,是對情感表達的肯定;搖頭,是對禮義廉恥的壓制女性的否定;搖頭,是一種無聲的呐喊:人生或許還有其他的可能!
四、娜拉的出走
挪威戲劇家易蔔生的《玩偶之家》中,丈夫海爾茂在家裏風平浪靜之時,親昵地叫妻子娜拉“小鳥兒”。但當發現娜拉爲給丈夫治病而借債,無意中犯了僞造字據罪,債主拿著字據要挾娜拉,海爾茂勃然大怒,罵娜拉是“下賤女人”,說自己的前程全被毀了。待債主退回字據時,海爾茂又快活地叫道:“娜拉,我沒事了,我饒恕你了。”
但娜拉卻不饒恕他,因爲她已看清,丈夫關心的只是他的地位和名譽,所謂“愛”、“關心”,只是拿她當玩偶,實際上他從未以平等的身份對待過自己,于是她斷然出走了。
娜拉出走一時爽,但是出走之後呢?
這個問題受到了古今中外的讀者追問,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一文中指出:娜拉出走後,怎麽樣?結論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爲了闡述他的這一觀點,魯迅還寫了一篇小說《傷逝》,論述女主人公子君的出走、回歸及死亡。當出走的自由碰上現實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時“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而《熱帶雨》中,阿玲最後和丈夫感情完全破裂,在律師的見證下,平等地協議離婚,最後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這個場景很短,但讓我們看到了新時代的娜拉:阿玲出走,但不必墮落,也不必回去。因爲她完全有能力找到工作養活自己,也有娘家支持她回歸,還有肚子裏的孩子——給她新的希望。
五、道德邊界
行文至此,我們總結這個問題:出軌劇拓寬了我們哪些道德邊界?
如果曆史塑造了男人統治女人的世界,讓女人像財産一樣附屬于男人,只能生兒育女,那麽出軌劇或許可以讓我們看見這種現象的不合理。
如果曆史讓我們漠視女人的需要,那麽出軌劇至少可以讓我們看到冷漠所帶來的傷害,以及看見女性的需要。
如果現實讓我們學會用道德去捆綁人,那麽出軌劇或許會讓我們看見新的看待問題的角度,以及更多的可能性。
如果現實讓女人沒有選擇新生活的能力,那麽出軌劇也許會讓我們看見新的選擇。
你問看見這些有什麽用?或許一點用都沒有!但或許因爲看見,我們會試著理解;因爲理解,我們會試著改變;因爲改變,我們所處的道德世界,或許會更寬容一點!
PS:
本文是8月15日舉辦的邑人電影院第十次線上視頻分享會講話稿,因工作原因和個人的懶惰,拖延至今終于刪改完成。
當天的分享會,參與的其他夥伴也有很多精彩的發言:群主從《花樣年華》和《臥虎藏龍》這兩篇影片分享東方倫理的壓抑,以及由此産生的美;彼得分享所有的出軌片本質上是愛情片,令人耳目一新;還有人分享關于《不忠》、《廊橋遺夢》、《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作品的觀感,幫助我們更好地走進這些作品。
“文章關氣運,非人力”,時代精神風貌會在文學、影視作品上有所反映:二戰的雅爾塔體系塑造著我們的價值道德觀念觀,當互聯網和貿易將世界變得越來越緊密之際,我們現在所擁有價值道德觀也許會越來越趨同,形成一種政治正確不容辯駁,比如對于出軌一致的口誅筆伐。
這個時候,不同的聲音就顯得尤爲重要,因爲這會讓我們看到不同的可能性。
這,或許就是線上討論會的意義之一吧!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