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東堂子胡同4號
1956年 伍連德在怡保診所
1911年 伍連德與夫人黃淑瓊合影
1903年 伍連德博士(後排右一)留洋學成後回到故鄉槟榔嶼之全家福
1911年 清政府在奉天召開11國代表參加的萬國鼠疫研究會,伍連德(前排右四)爲會議主席
1919年 東北霍亂防治,伍連德與美國紅十字會人員合影
1921年 北京協和醫學院開辦慶典後,伍連德夫婦宴請參與嘉賓並合影
1921年 東北第二次肺鼠疫來襲,伍連德與伯力士在哈爾濱實驗室內
前不久,位于東堂子4號的伍連德北京故居騰退完畢。他在國內唯一的家屬代表黃建堃接受本報專訪,講述了伍連德的傳奇故事。
從1911年起,伍連德在東堂子胡同4號居住了20余年。1960年伍連德去世後,家人遵照其遺囑,把這所院落無償捐獻給了中華醫學會。
過去一段時間以來,每當發生衛生防疫事件,人們都會想起伍連德。特別是新冠疫情期間,伍連德的事迹被大家反複重溫。直到今天,伍連德一生爲百姓解除病痛,隨時隨地捍衛中國主權、永遠以祖國爲重的愛國精神依然感動著中國人。
站在東堂子胡同口,一棟紅磚小樓別具風格,雖然被100多年的風雨洗得褪了色,但古槐映罩下的閣樓依然顯出不凡氣質。伍連德在自傳裏說,“我將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獻給了古老的中國,我衷心地希望她永遠幸福繁榮!”
伍連德故居今後如何使用受到廣泛關注。日前,伍連德在中國的唯一家屬代表黃建堃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他希望伍連德故居將來能夠成爲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能在這裏呈現一百多年前的寶貴史料,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曆史,從中感受作爲中國人的自豪和責任。
椰油燈下走出劍橋“學霸”
伍連德的父親伍祺學16歲從廣東新會卷著鋪蓋闖南洋,跟著金匠學手藝,出徒後自己開了間金鋪。爲了生意上有個幫手,25歲時伍祺學迎娶了年僅13歲的華僑女子林彩繁。1879年3月10日,伍連德出生在南洋槟榔嶼。他父母養育了15個孩子,活下來11個,5男6女。伍連德是第八個孩子。
槟城在馬來半島的西北部,當時是英國的海峽殖民地。伍連德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在唐人街租的房子:樓下是金鋪,樓上一家人住。街上有華人,有印度人,還有打魚爲生的馬來人。各民族混居,從小鍛煉了伍連德與人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對于生長在槟城的華人來說,他們永遠是中國人。
七歲那年,伍連德入學大英義塾(英國人辦的公立學校)接受教育。因爲家裏貧窮,住得也很擁擠。晚上吃飯時一家人點一盞煤油燈,吃完飯以後就不准再點了,伍連德看書只能靠一個小小的椰油燈,可是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那時學校剛剛設立了女皇獎學金,每年授予兩名優秀學生200英鎊獎學金,並提供船票去英國深造。這是華人子弟唯一的上進途徑,競爭十分激烈。可伍連德連中了四年。16歲時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獲得去英國讀書的資格,可惜沒有達到17歲的法定年齡,沒去成,只拿了獎學金。這期間伍連德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連續高燒不退。中醫束手無策,西醫搖搖頭說只能試試看。就在家人打算給他准備後事時,病情竟自然好轉起來。伍連德那時便跟父母表達了學醫的想法。
1896年,伍連德參加女皇獎學金選拔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通往劍橋大學的通行證。起初家裏不放他走,特別是他媽媽比較保守,怕他剪辮子,怕他找一個洋媳婦。父親也擔心他身體不能適應。後來在二哥的堅定支持下,他最終踏上了去英國讀書的路。
伍連德靠著200英鎊獎學金,來到英國劍橋大學苦讀。同一時間,他的二舅被派到英國建造軍艦。家裏的五個舅舅最讓伍連德驕傲,因爲五兄弟同在北洋水師服役,這在當時也極爲罕見。三舅林國裕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犧牲,二舅林國祥是廣宇艦的管帶,在作戰時受了傷。初到英國的伍連德生活窘迫,二舅有時就帶他改善夥食。他受二舅影響很大,二舅的部下們也都具有強烈的愛國心,並且跟伍連德年紀相仿,經常給他講甲午海戰的事。少年伍連德受到很大觸動,立志要像他們一樣報效祖國。
只用了五年零三個月,伍連德便完成了原本需要七年完成的學業,成爲1896屆劍橋大學135名醫學生中第一位獲得醫學學士學位的學生。此後他又在利物浦熱帶病研究所參與科研,並且赴歐洲大陸分別在德國哈勒大學衛生學院、法國巴斯德研究所進修,年僅24歲就獲得了醫學博士資格。1905年,伍連德在劍橋大學一共獲得五個學位:文學學士、醫學學士、外科學士、文學碩士和醫學博士。
歧視,激起更多愛國心
臨回國之前,伍連德看到槟城招收行政醫官,意氣風發的他做好了應聘的准備。沒想到主事人看了他的學曆、獎項,以及各種研習經曆後對他說,“你完全夠格,但是你不能擔任行政醫官,只能做助手。”伍連德驚問爲什麽。“根據規定,醫生只能由純英國血統的白種人擔任。”伍連德目瞪口呆。對華人的歧視極大地觸動了伍連德,也在他心底烙下印記——“祖國!只有中國,才是自己的祖國。”
後來伍連德去吉隆坡熱帶病研究所進修時,遇見了一位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孩。女孩叫黃淑瓊,她的爸爸黃乃裳是福建著名僑領、維新派代表人物。像她這樣出身良好、中西合璧、相貌不凡的女子,當時有很多追求者,作爲一個剛畢業的小醫生,伍連德最不被看好。沒想到讓兩顆年輕的心彼此貼近的是共同的背景和愛國情懷。一次談天時伍連德說起他的兩個舅舅都參加過甲午海戰,越說越激動。一轉頭卻驚呆了。一旁的黃淑瓊正在流淚,一問才知道她的三叔黃乃模也參加了甲午海戰,是鄧世昌“致遠艦”的副管帶,壯烈犧牲。同樣熱切的愛國之情在兩人心頭湧起。
1905年,伍連德與黃淑瓊在新加坡舉辦了婚禮。婚後返回槟城行醫。他看到很多華人都吸毒、賭博,便立志改變家鄉面貌,希望華人能振作起來。伍連德提倡反毒反賭,年紀輕輕就當了槟城反毒協會的會長,和好友一起辦報紙宣傳禁毒。後來遭到利益集團的誣告,英國法官非常蠻橫無理,“判你有罪就是有罪”。
就在這時,伍連德接到直隸總督袁世凱發來的電報,請他到中國出任陸軍軍醫學堂幫辦。很快,伍連德關掉醫院,訂了船票,啓程回國。他感到自己對中國知之甚少,臨上船前買了很多關于中國的書籍,利用在輪船上的一個半月“惡補”。
聽伍大人的!
伍連德在故友程璧光的引薦下,成爲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他開始不知疲倦地工作,同時下決心一定要學好國語。他采用西方國家重視實踐的辦法,健全實驗室和建立臨床門診,讓學生多動手多觀摩。短短兩年,陸軍軍醫學堂迅速擺脫日本人的影響,成爲現代化的醫學院校,開始爲中國軍隊輸送合格的軍醫。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降臨。1910年12月18日,正在天津陸軍軍醫學堂的伍連德意外接到外務部急電,“火速進京”。施肇基召見伍連德,他才知道哈爾濱一帶發生大規模疫病,已經一個月了。施肇基非常著急,“疫病突起,地方上沒有能力控制,俄、日雙方向朝廷施加壓力,都要求獨自主持北滿防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危機之下,伍連德接受了外務部的任命,他平靜地說,“施大人,我沒有什麽要求,爲國家效力是我的榮幸。”
當時人們對這場疫病完全沒有認識。日本派出研究人員到哈爾濱,解剖了上千只老鼠都沒有發現鼠疫杆菌,但是疫情還在肆虐,而且死亡率非常高。當時報紙曾載,一個俄國官員帶著夫人從火車站到江邊,幾公裏的路,他們親眼看到沿途倒下了十幾個人;一個挑著擔賣花生、瓜子的小販,賣著賣著突然間倒地死去,花生瓜子被路人搶光。
伍連德只帶了一個中文比他好些的助手,飛奔哈爾濱。他們聖誕節當天下午到達,第二天就去走訪調查,很快得知一個旅店老板的夫人染疫而死。伍連德和助手立刻前往,反複做當事人家屬的工作後,才把屍體帶到診所做解剖,確診是鼠疫杆菌。當時的外國專家都難以置信,是中國人做了第一例屍體解剖。
調查中,伍連德發現買賣旱獺皮的商人和獵人染病的比較多,他推測傳染源可能不是老鼠,但非常凶險。他馬上向總督報告,並且按照約定直接向外務部施肇基用英文發送了九條措施。
但同時在東北做調研的日本人、俄國人還認爲是腺鼠疫,並認爲這個病是通過老鼠傳播,而不是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當時就職于北洋醫學堂的法國軍醫邁斯尼也因此與伍連德各持己見,鬧到外務部。在施肇基的支持下,伍連德才得以繼續主持滿洲防疫。
就在此時,哈爾濱的疫情急轉直下:24小時內死亡達到50人,鼠疫已經從局部流行變成全面暴發。俄國方面和日本方面卻遲遲不配合隔離方案。當時俄國鐵路醫院收治了一批鼠疫病人,院長是俄國著名的細菌學家,他們給自己的醫生注射了鼠疫血清。
邁斯尼也到鐵路醫院給病人檢查,因沒戴口罩,第三天便染病發燒。見到聞訊趕來救治他的伍連德,邁斯尼吃力地說:“伍博士,你是對的。”僅僅過了三天,邁斯尼便去世。所有的人都震驚了,也同時真正意識到了鼠疫的凶險。
伍連德召集全城官員開會,不同以往的是,所有官員早早就聚集在防疫部門前等著他。面對一片混亂和不知所措,道台于泗興大聲說:“聽伍大人的!”
袁世凱眼中的國士
伍連德設計了簡易加厚口罩,下令大量趕制,供應全體防疫人員使用。他還下令准備充足的硫磺和石炭酸等消毒劑。地方官員迅速行動起來,呼籲老百姓觀測體溫、戴伍氏口罩。伍連德又果斷調來120輛火車車廂,當作隔離病房,在疫情中心傅家甸分出紅黃藍白四個區進行隔離。每個區合理配置了醫生、助理、警察。病人不許出來,政府提供食品,在重要道路派兵封鎖。
然而讓伍連德不解的是,又一個月過去,到了1月30日,病死率還居高不下。他推斷肯定有重大的遺漏點,于是重新做社會調查。最後到疫區墳場一看,大吃一驚。天寒地凍之間,兩千兩百多具屍體沒有掩蓋地露天擺放著!現場的五六個工人幹一天才能掩埋一口棺材,太多的屍體根本處理不過來。他看到墳場上不僅野狗、野貓竄來竄去,還有人來偷東西,都造成了新的傳染源。伍連德還發現,有些小旅店怕影響生意,只要發現咳嗽、發燒的人,就扔到大街上。而半夜被扔出去的病人有很多是被凍死的。
伍連德意識到,只有把全部屍體焚燒,才能徹底消除隱患。可在1911年的中國,人死後講究入土爲安,絕大多數人根本沒聽說過“火化”,這讓他遇到難以想象的困難。伍連德把當地的士紳官員請到墳場,看到眼前的慘狀,每一個人都被震驚得臉色沉重。官府召集全城所有頭面人物做工作,國難當頭,大家一致簽字同意焚化。
1911年4月3日,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國際學術會議在奉天開幕,東三省防疫總醫官伍連德一致被推舉爲大會主席。各國科學家高度贊揚了伍連德的工作,包括以發現鼠疫杆菌而聞名的北裏柴三郎。大家稱伍連德爲“鼠疫鬥士”。肅親王面見伍連德,懇請他留任民政部衛生司司長,負責全國衛生防疫。但伍連德說“東北的鼠疫雖然已經消失,但並不等于滅絕,我還得回去建立鼠疫管理機構”。
第二年,伍連德在西伯利亞野外考察時,接到家書,才得知一個多月前,六個月大的三子長明因細菌性感染,治療無效去世。夫人怕影響他在哈爾濱的工作,沒有告訴他。
因東北防疫有功,伍連德被清政府授予協參領,並獲二等雙龍勳章。1913年伍連德受到大總統袁世凱的召見,見面後兩人都很感慨。袁世凱說,“初次請你時,原本是想把陸軍軍醫學堂從日本人手裏奪回來,沒想到得到一位國士。”
1921年,東北第二次肺鼠疫來襲,伍連德再次深入疫區,消滅疫情。日本占領東北後,曾經將伍連德秘密抓捕關到沈陽一個地下室。一天清晨,伍連德看見外面有人在打水,就順著窗戶縫遞出去一張名片和一塊錢,叮囑他無論如何把名片送到英國領事館。在英國領事館的斡旋下,伍連德獲得解救。日本後來在浙江、湖南等地進行了鼠疫細菌戰。那時伍連德已不在國內,他當年的助手伯力士領導了湖南常德鼠疫細菌阻擊戰。
建醫院、抗霍亂,晚年歸鄉
伍連德在中國服務的30年間,創建了中國現代醫學體系。他創建了中華醫學會,並擔任第一、二任會長,他還主持創辦了20多所醫院或醫學院校,力主收回港口衛生檢疫權,他還是中國禁毒的主要人物。1915年,財政總長周學熙和伍連德商議,想在北京建一所結核病療養院。伍連德認爲,北京最需要的是一所在城區爲老百姓服務的現代化醫院,周學熙對此深以爲然。此後不久伍連德在東堂子胡同4號買下一塊地,請德國人設計建造了一座宅院,在北京安家。
當年的伍連德,只要在北京,就會騎上自行車,從東堂子胡同的家中出發,經過故宮、景山、北海,來到中央醫院(現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工地,晚上再騎車從原路返回。中央醫院建成後,贏得一片盛贊,尤其是像電梯、暖氣、X光機,這樣的超前配置,老百姓大多都還沒有見過。
伍連德在東堂子胡同4號居住了20余年,將自己最寶貴的年華奉獻給中國的衛生防疫事業。洛克菲勒簽訂籌建協和醫院後,伍連德在這裏開家宴,夫人黃淑瓊主持接待洛克菲勒基金會一行人,高朋滿座,賓主盡歡。
伍連德在東堂子居住期間,經常是上海、北京兩地跑。當時上海發生了一次霍亂,發現零號病人是一個海員。那時外國人霸占著海關檢疫權,對中國人和外國人兩個政策,外國人隨便進,檢都不檢。伍連德力主拿回檢疫權並出任海關檢疫處處長。黃建堃聽家人說起過,“現在吳淞口的小白樓就是當時的海關檢疫處,停在吳淞口的輪船經過檢疫才可以進來,而且當時還在那建了個醫院,一旦發現病人當時就能處置,不會傳進來。”
伍連德與夫人黃淑瓊雖然一生聚少離多,但夫人對他的幫助很大。在北京居住期間,黃淑瓊用英文寫了中國的四大美人,在國外出版後很受歡迎,最後一本《貂蟬》沒寫完就去世了。緊接著,伍連德在上海的家被日本飛機炸得粉碎。伍連德大受打擊,1937年,他自上海返回故鄉南洋。
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黃建堃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