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疫情,他們也是一群被忽略的孩子。而這群孩子的背後,是無數個在困境中掙紮的家庭。“星星的孩子”光亮的名字下,是掩蓋不住的暗淡命運。4月2日是世界自閉症關注日,騰訊新聞螢火計劃推出“守護星星的孩子”系列故事,我們投下一束微弱的光,想讓你看見,在你不知道的角落,有一群堅守希望的人。今天推出第一期:蝸牛家園的孩子們。
一個腦癱孩子的意外去世
“孩子走了。”1月29日上午12點,朱文沁收到鄢小文發來的消息。
鄢小文大兒子鄢成17歲了,重度腦癱,生活不能自理。小兒子鄢宏偉則患有自閉症——多年前,他們的母親因難以接受現實而自殺後,兩個孩子就一直隨父親鄢小文生活。
朱文沁是武漢市心智障礙兒童家長互助組織“蝸牛家園”的負責人——她也是一個11歲智力障礙孩子“牛仔”的母親。
對鄢小文,她再熟悉不過。2018年9月起,鄢小文就和兩個孩子一起住在朱文沁的家中,鄢宏偉和牛仔是很要好的朋友。
鄢小文去世的孩子,是17歲的鄢成。
1月17日,鄢小文帶著兩個孩子,從蝸牛家園回到黃岡市紅安縣老家。兩天後,他感到身體不適。22日,他前往鎮上衛生院挂鹽水。
當時武漢疫情已經比較嚴重。23日,鄢小文被送往醫院隔離,他帶上了宏偉,但鄢成無法行走,被獨自留在了家中。
鄢小文離開的一周內,鄢小文有親戚去過一次,“其余時間都是委托村委派人照顧”。而村委究竟去過幾次,送了幾次飯,一直模棱兩可。
另一頭,朱文沁和蝸牛家園的其他家長一直在線上聯系各方力量,希望能有人照看鄢成。1月29日,鄢小文正式被確診。也是這天一早,鄢小文告訴朱文沁,鄢成被送往鎮上的隔離點了。
朱文沁松了一口氣。然而兩小時後,鄢小文再次發來消息,“孩子走了”。
鄢成去世的新聞,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但至今依沒人能明確他的死因。
鄢小文放棄了死亡鑒定,他說:“我覺得孩子不同意。”
對這個決定,朱文沁並不能理解。她明白鑒定結果可能帶來國家賠償,這或許可以改善鄢小文的家庭狀況。但是,她也尊重一個父親的決定。
3月14日,國務院印發了《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造成監護缺失兒童救助保護工作方案》。在特殊家長群體中,這一方案被稱爲“鄢成方案”。
它幾乎成爲了鄢成的逝世留下的唯一慰藉,但朱文沁認爲,“即使沒有疫情,監護缺失也是一個常態”。
監護缺失在心智障礙孩子家庭,尤其是單親家庭中很常見。這也是朱文沁創建“蝸牛家園”的初衷。
3月18日,鄢小文在縣城又隔離30多天之後,終于回家了。坐在回家的車上,他哭了一路。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他帶著宏偉去看他的哥哥。
他最愛笑的大兒子,如今只剩下一個隆起的小土丘。
憤怒的女兒
另一場風波,在朱文沁家裏急速醞釀和暴發。
風波的源頭,是朱文沁的女兒,比牛仔大12歲的姐姐。1月21日晚,她從上海回到武漢,淩晨在家裏吃了一頓飯。因爲鄢小文確診,她也成爲了間接的新冠肺炎患者接觸者。
面對情緒激動的女兒,朱文沁深感不安,“她覺得是我們連累她了”。
女兒希望朱文沁能去醫院檢查,甚至直接給社區打電話“舉報”,表示家裏曾住過新冠肺炎患者。但朱文沁認爲,在不發熱的情況下,最好不要輕易去醫院,交叉感染的風險太大。
關于去不去醫院這件事,朱文沁母女吵了很多次,吵歸吵,結尾女兒依然會叮囑母親,做好防護。在口罩緊缺的時候,她也通過各種途徑,給家裏買過兩次口罩。
朱文沁認爲,吵一下也好,至少讓女兒釋放了郁積多年的不滿。
“牛仔一個月大,就開始在醫院做康複,直到一歲。每個月都是上萬元的花費”,朱文沁說,從那時起,她就幾乎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放在了牛仔身上,忽略了對女兒的關心。
一直以來,朱文沁的精力和財力都傾注在牛仔身上。
女兒時常和朱文沁發生爭吵,爭吵的結尾,大多是一句:“你心裏只有牛仔,沒有我”。
這種不時暴發的爭吵,持續了多年,直到牛仔長大。
牛仔的線上生日會
對母親和姐姐的矛盾,牛仔並不能理解。
他的精力,大都放在了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上。由于疫情期間不能出門,他就坐在家裏的窗台上,隔著防盜網,打量外面的世界。
他幾乎每天都會去門上趴著,用手扯著門把手。知道媽媽不會讓自己出門,他就站在門廊大哭。
而對朱文沁來說,疫情給了她和兒子更多相處的時間,她常花上幾個小時,鍛煉牛仔自己穿衣服,牛仔分不清領口、袖口和下擺,她就幫他擺好位置,讓他自己穿。
穿衣服、洗臉,再換上幹淨的衣服,一個早上就過去了。
這段時間,朱文沁還收獲了一份難以啓齒的喜悅:牛仔學會自己上廁所了。從無法控制,到有需求時找媽媽,再到如今獨立完成。對心智障礙孩子來說,每一步都是巨大的飛躍。
朱文沁和其他智力障礙、自閉症孩子家庭的交流,並沒有因疫情而中斷,只不過從線下轉移到了線上。
“蝸牛家園”聯合“融合中國”項目建立了“居家打卡學習群”,開設線上幹預指導課程,共有17個家庭參與。
從3月5日開始,爲期六周,每周設置了不同的主題:“愛的五線譜”、“小小運動員”、“我是小畫家”等等。家長們每天發布孩子幹預活動的視頻,進行線上打卡。
家長們的微信群比以往更活躍,家長們發來很多視頻:孩子順利完成了一個蹲起,孩子打了一小段的非洲鼓,孩子和爸爸一起曬衣服……
疫情期間,牛仔度過了他11歲的生日。
一群特殊的孩子,爲牛仔辦了一場線上聯誼會,有主持人,有表演者,幾乎每個孩子都准備了節目,唱歌、跳舞、打鼓。
表演節目後,孩子們在鏡頭前拿出了自己准備的禮物,多半是他們自己的畫,祝牛仔生日快樂,爲他唱生日歌。
牛仔咧嘴笑著,在媽媽的指導下,一下一下地拍合自己的手掌。
微信群裏祝牛仔生日快樂的消息,從早上一直刷到了第二天。
無路可走的人,只有抱團取暖
從2018年7月蝸牛家園開辦以來,這是它最冷清的一段時間。
開辦之初,這裏有6個家長,8個孩子,還請了一位老師,場地就在朱文沁家中。她在家中劃出了一小塊球場,挂上了小秋千,添置了各種教具。
兩個月後,因爲過度辛勞,朱文沁查出左眼視網膜脫落,需要動兩次手術,花費半個月時間。她很擔心,自己離開了,牛仔怎麽辦?
在朱文沁爲難的時候,鄢小文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住到朱文沁家中,幫著照顧牛仔和其他孩子。
這也形成了一種更深入的家長互助模式。正常情況下,晚上會有5個孩子住在朱文沁家中,白天則會有10來個孩子。
朱文沁認爲,這種模式的形成是必然的。有特殊孩子的家庭,尤其是單親家庭,“在無路可走的窘境面前,只有抱團取暖。”
“蝸牛家園”的孩子,大多數是自閉症,“實際上自閉症兒童90%也伴隨智力障礙、腦癱、發育遲緩”,需要專人全天候的照顧。
朱文沁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離異的父親,帶著一對患自閉症的雙胞胎女兒,單槍匹馬地生活。今年過年前,他帶兩個孩子回外婆家團圓,再一次鬧得不歡而散。除夕當天,他領著孩子出了門,在封城的武漢徒步40裏路,走回了自己的廉租房。
不斷有家長找到朱文沁,希望能把孩子放在“蝸牛家園”,捉襟見肘的朱文沁,往往只能表示婉拒。
朱文沁希望“蝸牛家園”能朝著專業化方向發展,但場地費、老師工資、生活費等等,不是她能負擔得起的。
她更多擔心的是,孩子們長大了,離開“蝸牛家園”後,又該何去何從?
朱文沁希望,5月1日前,孩子們能回到蝸牛家園,她想見見鄢小文。
她還想等疫情過去了,帶牛仔去公園裏,去有草坪的地方坐著,曬曬太陽,就像以前一樣。
她相信,春天已經來了,蝸牛的春天也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