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郵輪”“恐怖郵輪”“致命漂流”“漂浮監獄”……這些聽起來有些驚悚的詞彙都是在描述一艘船——“鑽石公主”號豪華郵輪。一個月前,搭載乘客及船員共3700余人的“鑽石公主”號郵輪抵達日本橫濱,緊接著所有人被要求留在船上隔離檢疫。一開始確診10人,14天後增至621人,至3月1日包括船長在內的最後一批人下船,總確診人數達到705人。不斷攀升的數字使得這艘郵輪爲全世界所矚目, 更是直接將日本推入疫情風暴旋渦。對于日本來說,“整船隔離”的應對之策使其飽受批評。對于流行病專家來說,這艘郵輪是在封閉場所進行疫情防控工作的重要觀察樣本。而對于船上的人來說,那十幾天則是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
【環球時報記者 白雲怡 謝文婷】
“船上最初的笑聲與歡樂,如今看來恍如一場夢”
5個月前,當黃雅曦(香港人)在電腦前興奮地爲一家人訂下春節期間“鑽石公主”號的船票時,她並沒有想到,這將成爲她畢生難忘的一次旅程。那時的她暢想著郵輪上豪華的宴會廳、優美的藝術畫廊、露天的泳池和浴場,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海與藍天。所以,她爲一家七口預訂了三間沒有窗戶、沒有陽台的房間,“因爲我們一定會忙著參加各種活動,不會有太多時間待在房間裏”。
最初的日子的確快樂而忙碌。黃雅曦是一名攝影愛好者,她在陪伴家人的同時也用相機捕捉著船上的每一個片段。“船上的人來自50多個國家,我們彼此禮貌地問候,一起跳舞、打乒乓球,甚至一起玩麻將。那些笑聲與歡樂仿佛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黃雅曦回憶道,“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一場夢一樣。”
放松的心情一直持續到2月1日。那天,她突然收到親朋好友狂轟濫炸般的短訊:一名乘坐過“鑽石公主”號的80歲香港男性被確診新冠肺炎。她趕緊放下手機,戴上口罩,沖進客戶服務部詢問,但工作人員似乎和她一樣不知所措。
緊張的陰雲逐漸厚重起來。兩天後,黃雅曦突然聽到一則廣播:郵輪將提前抵達橫濱,日本政府要求下船前進行一次全面檢查。當時,雖然空氣中已有了一些緊張,但休息室裏,大家還一起說說笑笑,當晚的行程表上甚至還有一場音樂劇要上演。“之前我們在沖繩已做過一次檢查,當時大家以爲橫濱的這次也應該差不多。”黃雅曦對記者說。
晚上,登船的日本檢疫人員進入客艙逐個測體溫,並爲部分風險較高的人群做咽拭子采集。黃雅曦記得,那是淩晨4時30分,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敲開了她的門。在取完咽拭子後,她強行安慰自己不要緊張,“也許睡一覺,第二天一切都會好的”。但她萬萬沒想到,2月5日他們等來的不是可以下船的消息,而是在接下來的14天都不能離開自己的房間。“那一刻,我知道噩夢開始了。”
在茫茫大海上,交流信息、抱團取暖成爲最本能的選擇
盡管黃雅曦和自己的父母、叔嬸住在緊挨著的3個房間,但在這漫長的14個日夜裏,他們大部分時間無法相見,只能通過互聯網交流。
“待在密閉狹小船艙裏的那段日子,我們已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唯一可以讓我們感受到時間的就是一日三餐被送來時。”黃雅曦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後來,有船員告訴他們,房間裏的電視機有一個對著船頭情景的直播頻道,可以看到每天的日出日落。于是,黃雅曦打開電視,又用一塊布像窗簾一樣遮住它,假裝這就是窗子與陽光。
除了每天用防疫人員提供的體溫計測體溫,黃雅曦無時無刻不在和船上的其他乘客交流最新信息。在未知命運的茫茫大海上,抱團取暖成爲他們最本能的選擇。“有一天,住在我甲板下一層的女孩突然驚慌地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告訴我說她體溫很高,她非常害怕,也很擔心她的父母。我只得對她承諾,我會照顧和安撫她的父母。不久後,這個女孩確診,和母親一起被帶下船送往醫院。”黃雅曦回憶說,“後來,我每天都會給她和她的父親發消息,鼓勵他們。因爲我知道,此時有人告訴他們一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多麽重要。”
然而,隨著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被確診,黃雅曦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大,敲門聲甚至成爲她最害怕的事情。“因爲我不知道,門外到底是一名船員來送東西,還是一名全副武裝的檢疫人員前來,通知我們被感染的壞消息。所以,每一次門被敲響,或是從貓眼向走廊窺視時,都有一種強烈的未知與不安感呼嘯著向我襲來。”她對記者說,“我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多疑,有時一天恨不得檢測30多次體溫。而我丈夫比我還要焦慮,因爲每次都是他去開門。”
在那段日子,“放風”是讓黃雅曦最感到開心的事之一,那也是一家人僅有的可以在甲板上相會的時刻。2月7日起,日本衛生部門批准船上乘客可以分批到甲板上活動一段時間。在海風中舒展身體,享受久違的陽光,並一起逗已經被隔離生活悶壞了的兒子開心,成爲黃雅曦一家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我們有時會和小朋友玩石頭剪刀布”,黃雅曦對記者回憶這段經曆時說,“放風時,甲板上的人不少,但一旦聽到有人咳嗽,我們就會立即走開。現在回想起這些,我感到有些內疚,因爲咳嗽也許只是因爲空氣幹燥而已。”
生活在焦慮、封閉中,就連一塊甜品也可以成爲慰藉。有一天,送來的食物中竟有一條“扭扭糖”,黃雅曦驚喜地和丈夫分享了它,並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照片,寫道:“這是童年的記憶”。可樂、酸奶、煎蛋等平日裏毫不稀奇的食物,此刻卻讓她胃口十足。“船員們一直在盡最大可能照顧好我們”,她說,“後來,更多的食物與物資陸續運到。”
就這樣,在好壞情緒的不斷交替中,2月19日,黃雅曦終于等來下船通知。“我太興奮了,早早就打包好行李。記得那天我給服務台打了無數次電話,一遍遍詢問到底何時才能離開。在取測試結果和下船許可時,我的身體都在顫抖,手掌因焦慮而不斷出汗。看到結果是陰性的那一刻,我和丈夫、兒子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那是一種解脫和安全的眼淚。”
“這場危機,讓我看到生命的脆弱,也看到人性的光輝”
然而,下船並不意味著結束。2月23日,黃雅曦和其他港人搭乘包機返回香港,並隨即被送到火炭駿洋邨的檢疫中心,接受爲期14天的隔離與醫學觀察。隔離的房間和餐食都很簡單,沒有電視,網絡信號也不好,但在經曆了“鑽石公主”號上的生死考驗後,黃雅曦無比珍惜雙腳再次踏上陸地的感覺。“一點抱怨也沒有。”她說。
下船後分散到世界各地的郵輪上的乘客也在不斷向黃雅曦發來信息。“有人告訴我充滿希望的消息,有人傳回的訊息則不那麽樂觀。聽著這一切,尚未被發現感染的我們有時會有一種幸運的負罪感。”她感慨道。
有幸運,也有煩惱。出于對疫情傳播的恐懼,黃雅曦和家人成爲被攻擊的對象。據黃雅曦講,許多人把他們看成病毒傳染源,他們回港、隔離的方式與地點在香港引發許多爭論。“我在日本拍攝的一張隔離大樓外景的照片,還有一頓壽司的照片,引發許多謾罵。但那其實是我在下車進入隔離區之前拍攝的,那頓飯也是我在隔離間吃的第一頓飯。”黃雅曦對記者說,“我很傷心,病毒會帶來這樣的政治化和標簽化。”
不過,黃雅曦選擇更多記住人性美好的片段。在船上,她遇到的最大一次危機是隔離第三天,她的母親突然感覺眼睛內的血管可能破裂了,血絲布滿眼球。那時,整艘郵輪上的醫務人員都在忙于隔離和新冠病毒的事,但他們仍在千頭萬緒中給予了像黃母那樣的老年人以及時治療,而黃雅曦在推特上發布的求助信息也得到全世界的關切與安慰。
爲感謝一直爲他們服務的船員,也爲了激勵自己,黃雅曦的兒子畫了這樣一幅畫,並貼在房門外
這樣的溫情時刻還有許多。在這艘如同巴別塔般的大船上,許多老人語言不通,黃雅曦和一些年輕乘客主動把船上的每一則提示翻譯給他們。“我很感激有機會能在這種情況下幫助到他人,這也許就是人性吧,它能跨越50多個國家,像是黑夜裏的一點光。”黃雅曦表示,盡管外界對日本應對郵輪疫情的方式有很多批評,但作爲親曆者之一,她仍理解並感謝日本衛生部門和船上的管理者所做的一切,因爲這是一場“史詩般的危機”,“沒有任何一個決策會是完美的”。
“這場伴隨著苦澀與甜蜜的危機,既讓我看到生命有多麽脆弱,也讓我看到人類的偉大”,黃雅曦這樣形容這段經曆對她人生的改變,“直到今天,我和丈夫每天仍然忍不住要測很多次體溫,也經常做噩夢,半夜時不時突然驚醒。船長對我們廣播時那疲憊的聲音似乎還萦繞在我耳邊。幸運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噩夢已經越來越少。”
“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過好當下的每個日子,讓生活逐漸回歸正常,並慢慢淡忘船上那些不快樂的記憶。”黃雅曦對《環球時報》記者說,“每一天,我們都離回家又近了一步。我們依然在等待。”
相關鏈接:“鑽石公主”號人去船空,但很多故事還在繼續
無論最後一批船員于3月1日下船,還是黃雅曦等回到自己的國家,都不意味著“鑽石公主”號故事的終結。
3月2日,據日本厚生勞動省消息,“鑽石公主”號上的確診病例新增一例,是一名船員。3月1日,澳大利亞一家醫院報告該國首例新冠肺炎患者死亡病例,系一位從“鑽石公主”號上返澳的人士。2月28日,一名在郵輪上感染病毒的英國男子在日本不治死亡,成爲第一個死于這種疾病的英國人。英國于2月22日派出針對該船的“撤僑”包機,不過幾名檢測結果呈陽性的英國人沒有被接回國,而是留在了日本。
這類悲劇引發了一些討論,比如有英國媒體質疑政府:爲什麽不早一些接船上的同胞回國,卻讓他們在一艘極易感染的船上被困如此之久?許多郵輪上的英國乘客也對英國外交部極爲不滿,他們說那些等待的日子“讓人絕望”。
相比之下,美國人費倫巴赫要幸運得多。在乘包機撤離並飛往加州空軍基地的路上,他坐在一名後來被檢測呈陽性的女性前面,但他目前仍然健康。“(下飛機後)我大概用了半塊肥皂試圖把自己洗幹淨”,他這樣形容自己回國後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淋浴,還有對行李消毒。”
在空軍基地隔離的費倫巴赫和他的同伴,沒有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間,所以在船上憋壞了的他們選擇每天絕大多數時間都泡在戶外。“大家在草坪上散步,踢足球,曬日光浴,做體操”,他描述道,“不過每個人都戴著口罩,並彼此保持六英尺的距離。”
“有一次我和同伴深夜裏散了一次步,那真是一次難忘的經曆。因爲整個院子都被巨大的泛光燈照得亮如白晝。旁邊有至少三四輛車,裏面全是警察。”費倫巴赫說,“感覺有點像僵屍電影,又有點像夏令營。我不知道該用好玩還是可怕來形容。”
現在,費倫巴赫最發愁的是何時回中國——此前,他在天津外國語大學讀研究生。“我現在有點茫然無措。在可見的未來,我恐怕無法回中國,我還得找一個合適的住處。”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他父母在加拿大的家,因爲很可能他又得在加拿大接受14天的隔離。
除了乘客,這一事件的主角“鑽石公主”號又將迎來怎樣的命運?據媒體報道,在所有人員下船後,郵輪會進行船內消毒,之後更換船員。該船的運營商已在全球“招標”,尋找最專業的船舶清潔和消毒公司,他們希望在4月29日前讓“鑽石公主”號恢複運營。
來源:環球時報
編輯:徐珂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