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他名列“唐宋八大家”,其文學造詣獲得當世與後世的諸多好評,在這方面,王安石受到的爭議並不大。
對于王安石的身後評價之所以會充滿爭議,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辦的另一件大事:熙甯變法。
每提及此事,大多數人都會扼腕歎息,認爲這是一次改變北宋積弱的絕好良機,可惜北宋沒能把握住。
今天,我們略過王安石的文學成就,聊聊他的“熙甯變法”。
提起“熙甯變法”的由來,主流意見是由于趙匡胤“杯酒釋兵權”,造成了“強幹弱枝”的局面,以至于外敵威脅日益增大,內部又有冗員冗兵冗費的“三冗”。在這種背景下,王安石提出改革,並獲得了宋神宗的首肯。
事實上,這個說法只能算是表面文章,因爲過于高大上,內中緣由顯然要結合利益來分析。
“熙甯變法”和之前失敗的“慶曆新政”一脈相承,都是對舊有秩序發起沖擊。可問題是:什麽才是舊有秩序呢?
自侯景禍亂江南和黃巢起兵反唐之後,“豪門士族”這個名詞已經成爲曆史,科舉大行其道,官僚集團登上曆史舞台。
和豪門士族相比,官僚集團擁有極強的壟斷地位嗎?恐怕是沒有的。
自北宋立國以來,並沒有哪個世家大族繼續把持朝堂,壟斷社會資源。在這種背景下,各種變法開始逐漸登堂入室。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在宋朝之前,有哪個中原王朝進行過影響極大的變法嗎?答案是沒有。影響最大的變法是北魏孝文帝革俗漢化,但那時候的北魏只是北方政權,並未統一天下,此舉對南方也無直接影響。
豪門士族和官僚集團各有各的弊病,豪門士族的弊病是抵制大一統,習慣于小家小戶過安生日子。官僚集團並不抵制大一統,但由于權力不世襲,所以他們很少像豪門士族那樣團結起來分蛋糕,而是大家內鬥搞黨爭。
具體點說,自北宋立國以來就一直是黨爭不斷,“慶曆新政”和“熙甯變法”美其名曰是革除弊病,實際上都不過是黨爭的産物而已。
爲避免偏題,我們略過“慶曆新政”,直接說于熙甯二年(公元1069年)開始施行的“熙甯變法”。
提起“熙甯變法”,很多人喜歡從青苗法、市易法、保馬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和農田水利法等角度展開論述,說起來簡直是如數家珍。
可上述法令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主要針對經濟層面,與黨爭關系並不太大。而在熙甯四年(公元1071年),王安石決定“不列《春秋》于學宮”,引起莫大爭議。
大學者胡寅在作品《先公行狀》中大罵王安石,認爲是王安石自己讀不懂《春秋》,所以才決定“不列《春秋》于學宮”。
這個說法,實在是有些小瞧了王安石。
前文我說過,王安石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本人又是進士出身(第四名)。據說,如果不是王安石在文章裏用了犯忌諱的詞,那王安石就不是第四名,而是第一名。
不管第一還是第四,至少可以肯定一點:王安石絕不至于讀不懂《春秋》,他決定“不列《春秋》于學宮”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
我們來看看新舊兩黨主要成員的身份:
新黨推動變法,以王安石、呂惠卿、曾布、章惇和韓绛等人爲代表;舊黨抵制變法,以韓琦、司馬光、歐陽修和蘇轼等人爲代表。
如果展開說呂惠卿、曾布、章惇和韓绛等人的生平,會使這篇文章顯得冗長,我直接說結論:後世在評價這些人的時候,幾乎衆口一詞地說他們是“投機分子”。
換言之,以王安石爲代表的新黨,就是一個以投機分子爲主,在最短時間內攫取現實利益的組合。
再看舊黨成員,有一個算一個,幾乎全是名重一時的大人物。如果新舊兩黨站在同一個舞台上PK,新黨絕對會被打個七零八落。
王安石爲什麽要抵制《春秋》?從權謀的角度來看,那就是王安石在積極張羅打手。
王安石非常清楚,如果在規則範圍內,自己絕對玩不過韓琦這幫老官油子,所以王安石用這種方式,直接跳出規則範圍,讓更多生力軍加入進來,試圖把水攪渾。
這樣說或許有些難懂,如果用擺在台面上的話來說就是:“《春秋》已經過時,難以成爲變法的主要依據,所以不得列入學宮。”
很多人對于黨爭是只聽其名、不識其詳,我就簡單地用《春秋》來舉個例子。
《春秋》到底說了什麽?其實沒人知道。爲什麽呢?因爲這本書過于“博大精深”了。
請大家記住,如果某本書能與“博大精深”或類似的詞聯系在一起,我都不太推薦大家去閱讀,因爲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讀這種書只會越讀越迷糊。
一本書只要博大精深,它所涵蓋的內容必然會非常多。如果你大贊這本書,肯定能顯得自己非常有水平;可如果你大批這本書,同樣也能顯得你非常有水平。
《贊春秋》和《批春秋》從表面上看是兩件事,其實它們是一件事:如果不對《春秋》進行極度深刻的研讀,根本沒資格“贊”或“批”。
只要大家同意我上述的論斷,自然可以得出新的結論:類似于《春秋》這樣“博大精深”的著作,其實就是一個筐,你想往裏面裝什麽,請隨意,因爲書中都能找到支持你的內容。
我們把話題扯回“熙甯變法”,新舊兩黨在變法問題上交鋒時,肯定會到處找證據,以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
如果事態發展到這一步,新黨就會被舊黨拽到一個極其劣勢的環境中。因爲舊黨都是一幫老官油子,玩廷議辯論這種事,新黨只能白給。
王安石之所以不列《春秋》于學宮,就是釜底抽薪,不想跟舊黨在這方面較量,而是直接把問題轉變過來:凡是不利于變法的,我們統統不提倡。
這樣一來,就等于逼著舊黨不能再用言語攻擊,而必須親自下場肉搏。在這方面,新黨可不怕舊黨。
王安石變法爲何會失敗?很多人都說是因爲王安石觸動了既得利益集團的根本利益。這話不假,但這話說得片面。
宋徽宗在位期間,著名的“奸相”蔡京執政,史書的評價是“蔡京變鈔法,以後比熙甯又再倍矣。”
換言之,蔡京就是在用王安石那一套來發展經濟的,結果非常可喜,卻也沒有像王安石那樣搞得天怒人怨。
或許有人會說:“那是因爲蔡京權勢滔天,大家不敢給他使絆子。”可在靖康年間,蔡京對于政局的影響幾乎等于零,哪有半分“權勢滔天”的樣子呢?
蔡京能用王安石那一套玩得出神入化,王安石自己創出一套玩法,卻只能搞得天怒人怨,這到底是王安石水平不行,還是他的出發點有問題呢?我個人傾向于後者。
在“熙甯變法”期間,北宋的情況遠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樣崩壞。如果王安石能夠安下心來,專注于發展經濟,也不至于會出現長達五十年的“新舊黨爭”。
史學家余英時先生說:“黨爭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中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又說“在熙甯變法以前,皇帝是超越于黨爭之上的;但在神宗與王安石‘共定國是’以後,皇帝事實上已與以宰相爲首的執政派聯成一黨,不複具有超越的地位。”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熙甯變法”要麽是打著變法幌子的黨爭,要麽是被王安石玩砸鍋的變法行動。從王安石的生平來看,他是一個成熟老練的政治家,玩砸鍋的可能性不大。
常言道“論迹不論心”,我們誰也不知道,王安石搞出來的“熙甯變法”有幾分爲公的打算。但從結果來看,“熙甯變法”是一個標志性事件,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使得整個北宋朝堂的黨爭不斷加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