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九號,正在最忙的時候,我接到了薛新潤的電話:淑絨不行了,住院已經幾天了,她一直叫喚你的名字……你要沒有時間,就算了。
我有點驚詫,所有的記憶一股腦湧了過來,但更驚詫的是薛新潤的聲音,那一瞬間給我的感覺是,倘若世間真有真情,那便是這個電話了。我能聽得到壓抑的悲傷,也能感覺到那一份熱切的期盼。如果可能,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這個男人會將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自己的妻子,滿足她最後的希望。
第2天, 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我急忙趕到了省人民醫院。薛大哥等在門外。淩亂的頭發掩飾不住年華已逝的憔悴,因爲疲憊,紅腫的雙眼關不住來自心底的悲傷。單薄的小夾襖沒有系好紐扣,兩只手倉促地來回倒騰,裹上,又松開,松開,又裹上。我們還未走進病房,已經傳來謝大姐的聲音,雖然弱小,但卻在很清晰地喊著我的名字。
握住手的那一瞬,大姐濕潤的眼裏流出來淚,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但薛大哥剛才給我感覺,卻讓心底一酸,話已經脫口而出了:大姐,你就好好休息吧,你雖然不幸,但卻擁有一份忠貞不渝的愛,擁有一個癡心愛你的人……
感覺攥住我的手加了點氣力,便沒有了要說話的力氣了,裹滿銀絲的頭顱固執地作出點頭肯定的姿勢。
每個人都憧憬能擁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卻很少認真想過如何呵護來之不易的愛情。
新潤是我生命的全部,是我的整個世界,是我生命的支柱——每一次想起謝大姐這句感歎,心中總有柔柔的痛,每一次去看她,都會在心底掀起萬千感慨。
薛新潤說:這是我份內的事,用一顆平常心對待生活中的災難,就沒有過不了的坎。
簡單的表白,似乎诠釋了相扶相纏走過的風風雨雨。癱坐在輪椅上的謝淑絨對我露出和善的笑,盡管滿頭白發記錄了她生命中的艱辛和痛苦,但一雙明亮的眼睛裏閃爍的全是幸福。
認識他們已經快二十年了。記得第一次從朋友手中接過謝大姐的書稿,詫異的忘了說話,足有六七寸厚,一百多萬字,真不敢想象是一個高位截癱的人寫的。迫不及待地翻看,那種讓人淚奔的感覺時時撞擊心頭。
1969年,剛滿20歲的謝淑絨經別人介紹,約好和風華正茂的薛新潤在蘭州軍區大院門口見面。謝淑絨說,見面之後,她走在前面,薛新潤跟在後面,她看到了薛新潤臉上幸福的笑,那笑的內容只有一個:這就是我心中渴求的愛人!同時,走在前面的謝淑絨也在笑,笑的內容真實而相同:我心中的白馬王子就是他!
看了書稿之後,我打電話來到薛大哥的家中。謝大姐敘述這個情節的時候,牧羊犬安琪正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大姐一邊驅趕安琪,一邊感歎:“我們是一見鍾情。”同時她拭拭眼角的淚水長歎一聲:“我們相伴一生,同經風雨,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
一旁的薛大哥吐出一口煙,把自己的臉隱藏在煙霧中。
1994年9月12日,離開部隊轉業到地方的謝淑絨和平常一樣,騎著自行車向公司駛去她輕靈的地繞過行人向體育館的方向駛去,秋風送爽,陽光溫馴,一想到就要參加國標舞比賽,對自己曼妙的身姿和優美的舞技,每一口呼吸都變的香甜。就在這時,一輛7路公交車擺著尾向馬路道牙沖來,還未等謝淑絨醒過神來,身體已被卷進車下,刹那間倒在血泊之中。
醒來之後,她已經躺在醫院中。當護士拉扯她的雙腳時,她敏銳地感覺到雙腿已經不屬于自己,一個可怕的信號馬上在腦中顯現:莫非要癱瘓了嗎?
謝淑絨的感覺沒錯,不僅僅是癱瘓,她面臨的是最可怕的高全截癱!
她突然想見自己的丈夫。覺得只要他在身邊,一切痛苦都會遠去,可是丈夫出差去了遠方,而醫院制定的手術時間馬上就要來臨,她心中抱有的一線希望就是手術能使自己重新站立起來。
然而,手術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讓她重新站立起來,失意、絕望充斥心裏:盡快結束生命吧,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薛新潤風塵仆仆地從外地趕了回來。
當薛新潤走進病房,目光和她焦渴的眸子相對時,她心中的酸楚再也難以控制,淚水如決堤的江水傾瀉而下。結婚多少年了,她從沒見到愛人流淚,但在那一瞬間,薛新潤眼中的淚水嘩嘩直流,他不相信,心愛的女人怎麽就成了這樣……
一位曾經卓爾不群的美麗女人,在人生最得意的年華,因爲一次車禍而高位截癱。她有些激動地講述自己的遭遇,我盯著她的大眼晴看了很久,我詫異,這雙美麗的雙眸中盛滿了淚水,甯願在眼眶中盤旋,但爲什麽就不流下來呢?
在說愛人的時候,謝淑絨的臉上有著一種幸福和驕傲,而眼中不時湧上的淚水又表明她心中的感激。她說:“父母給了我第一次生命,而我的愛人又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截癱之後,丈夫沒有什麽怨言和不快,而是想方設法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面對截癱的事實,謝淑絨幾次想到了死亡,但每次都是丈夫無私的關愛和鼓勵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有時她會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胡亂發脾氣,而每在這時,丈夫總是輕聲細語地給予勸慰,有時她在夜裏無法安睡,丈夫總是陪伴在她的身邊,根本不顧及自己工作了一天的疲勞,娓娓動聽地講外面的各種見聞,直到她安然入睡。同時,薛新潤想方設法打聽各種治療方法,不惜一切代價爲她治療,總希望有一天她能重新站起來。
一來二去,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謝大姐感歎,在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感覺到了什麽是愛,但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和丈夫分居的事實。謝淑絨有一次乘薛大哥不在身邊,要求我做做他的工作,她說,他很年輕,生理上的需要是最正常不過的,你勸勸他,讓他再找個女人,她真誠地看著我,真誠地對我提出這些不容拒絕的要求。她說,在這一點上,她最不能原諒自己,她曾多次提出離婚,但薛大哥對她的要求卻只是輕輕一笑……
是輕輕一笑。當我很實在但很委婉地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薛大哥卻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平靜和淡泊。他點燃一支香煙輕輕一笑說:對每個人來說,遇到這樣的災難都是痛苦的,可是這樣的災難每天都在發生,誰又能逃避的了?一旦遇上,只有默默承受。擔當和責任,足以抵消其他方面的欲望。
我已經無話可說,我知道要想做到這一點,首先需要高度的自律和自制。任何一點放縱的想法和欲望,足以讓生活發生極端的變化。10年多的時間裏,薛大哥在商務廳擔任要職,仕途前景看好。爲了照顧妻子,他前後找過70多個保姆,時間最短的只幹了半個小時就走了,長一點的,也不過兩年。每來一個保姆,他都得從頭教起,點點不漏。
我知道他的工作很忙,每天都有大量的事務要他處理,可一回到家裏,他就會集中所有的精力陪護自己的妻子,盡可能給她快樂和安慰。盡管妻子坐在輪椅上,但他們的家是一個完整的家,幸福的家。
這個英俊堅毅的男人,事業有成,但爲了愛情,他選擇了無怨無悔照料妻子。每一次和他交談,他總是用低沉而帶有磁性的語言,波瀾不驚地講述其他的事情,很少提及自己的生活。但是眉宇之間,完全是坦然受之,勇于擔當的沉著和堅定。偶爾,他會感歎,保姆實在不好找,來了兩天就走了,他已經形成了習慣,在買菜的時候也會尋尋覓覓,看有無合適的人選;有時,我們正在交談,他起身,走到輪椅邊輕聲提醒謝大姐:“你該上洗手間了……”在他的客廳,有一架自制的鍛煉器械,每天,他都會推著謝大姐做一定時間的鍛煉,換洗謝大姐的衣褲,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按照很多人的說法,薛新潤也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兒,但他又和很多的官兒大不一樣。 爲了更好地陪伴妻子,他辦理了提前退休,放棄了一個男人極力追求的一切。無怨無悔照料高位截癱的妻子26年如一日。
有一天,謝大姐流下了眼淚,她泣不成聲地哽咽:“他是我的天,他是我的地,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真愛無敵,真愛會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一種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謝淑絨說,在這種力量的驅使下,她沒有不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她想起了許多和殘疾做鬥爭的人和事,她說,丈夫對自己的關愛促使沒有寫過東西的她拿起了筆,在輪椅上放了一塊木板,她開始書寫自己對愛情的感悟,書寫丈夫對自己驚天撼地的愛。
這是一種無法想象的挑戰和毅力:窩在輪椅中,懷前架著一塊木板艱難地寫作,後來會用電腦寫作。夏天,汗水打濕了謝淑絨的前胸後背;冬天,雙腿像插入冰窟,寒氣浸入骨髓,坐久了還會壓出褥瘡……
十多年的時間裏,謝淑絨先後寫了三百余萬字,又修改數遍。我知道,這些真實的描述,每一次都是在回顧痛苦的過去,每一次都是在揭自己的傷口。在書稿的扉頁上,她用自己銘心刻骨的感悟寫下了一行字:“獻給愛我的人,獻給我愛的人。”謝淑絨說,“如果在有生之年能出版這本書,我死而無憾。”
很難想象,一個高位截癱的人,是怎樣完成這些文字的。愛的力量,讓她飽蘸心血,唱出了自己想唱的歌聲。因爲我的時間零碎而無序,書稿的整理過程緩慢而無期,每每想到這一點,心中都有對謝大姐的歉意和不安。女兒大學畢業,在無意間看了這部書稿,聽我講述了謝大姐的故事,很堅決地說:“爸爸,我來幫你吧。”
我想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我最大的希望是,希望女兒在整理的過程中,用心去感受人間的摯愛,用心去聆聽關于愛情的故事,對他們這一代人也是一次很好的啓迪和教育。也許,按照他們90後的閱讀習慣構架和組合,能讓這個美麗的故事流傳得更爲廣泛。
這是一個需要用愛來滋養的世界,是一個需要用愛來啓迪很多的世界,更是一個要用愛來反思很多的世界。
《爲愛延續的生命》這本書終于出版了,謝大姐總算完成了自己的心願。 因爲愛,給了她生命的堅強,給了她抑制苦痛、快樂生活的信念。在愛的力量下,她撫摸鍵盤,記錄下自己的每一個感受。在這裏,有她不幸的遭遇,有她對生存的渴望,有她和殘疾苦苦抗爭的點點滴滴,但是更有她因爲愛,想唱給自己愛人的歌和感激。
爲愛延續的生命,其實就是唱給愛情的一首歌,是一位身陷困境感悟到人間真愛的女人,傾情唱給夫君的愛情之歌。
大姐是不幸的,又是萬幸的,你收獲和擁有了人世間難得的真愛;而大哥的付出,诠釋了男人的擔當和責任,爲世人,對愛情給予了一個偉大的答案。
盡管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但大姐握著我的手好像傳達來了好多東西。我在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而大姐也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歲月,她急促起伏的胸脯,似乎代表了自己的心情。薛大哥不得不在一旁輕輕提醒:你要休息了,他很忙,該讓他走了……
大姐不得不松開我的手,也不得不流下盤旋在眼中的淚水,她竭力說出了我們都不願接受的事實:世德,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薛大哥送我走出病房,輕聲告訴我:就這幾天吧,直腸癌,醫生說已經擴散到了肺部,她的身體,已經無法接受化療了……
我的嘴唇一陣顫抖,我極力克制著自己也無法克制的情緒,我看著大哥,但他波瀾不驚,完全是一幅“我也走了”的平靜和木然。
我想到了安琪。每次到他們家,我和謝大姐交談,安琪都很溫順地依偎在我的身邊,任我撫弄,也主動撒嬌,臨走時,給我蹭一腿的狗毛。大姐說,當她孤獨的時候,安琪也這麽和她玩耍。
安琪還好嗎?我問薛大哥。
老了,在家裏,我餵過它才來醫院的。薛大哥平靜地回答。
元月20日早上7時許,我收到了薛大哥的短信:謝淑絨1月19日18時18分去世。
2020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