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大部分時候,開國元勛張雲逸大將的兒子張遠之都會和妻子王婷到海南居住,不是為度假,而是想「常來這裡住住,感覺離父親更近一些。」張遠之說,「父親生在海南文昌,一生轉戰南北,少有空閒回到家鄉。他生前經常對我們說,『我就是海南農民的兒子,我的根就在這裡。』」現在,83歲高齡的張遠之帶著妻子奔波在海南,走訪父親恩師、戰友的親朋遺屬,了解他們共同戰鬥的經歷,並將父親最珍貴的遺物捐獻給了海南省檔案館,「算是延續父親的鄉戀吧。」
張雲逸一生極具傳奇色彩:他是新中國開國10名大將之一;革命資歷最老,歷經辛亥革命、百色起義、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當過紅七軍軍長、中央軍委副參謀長、軍區司令員。毛澤東稱其「老成持重,威望頗高」。
談起父親,張遠之滔滔不絕,聲音鏗鏘有力。「父親一生中值得我們奉為楷模的事情很多,他的仁愛之度、他的勇將之風,至今常常浮現在我眼前。」
無數次身處險境
張雲逸1892年出生,家世貧寒。張遠之告訴記者,父親每每談到自己的過去,總是眼含淚水。「聽父親說,他小時候生活很苦,全家8口人,僅有一畝多水田和一點旱地。父親18歲時,祖母就去世了,他的兩個弟弟也先後夭折。」苦難對張雲逸的人生選擇有著很大的影響。1908年,張雲逸考入廣州黃埔陸軍小學,1909年加入中國同盟會,走上革命道路。1911年4月,張雲逸在廣州參加黃花崗起義,同年10月,又在辛亥革命中參加了攻打兩廣總督府的戰鬥,後任國民革命軍旅長、師參謀長。1926年10月,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並在1929年參與領導百色起義。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張雲逸任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軍長,參與創建右江蘇區。
不論官有多大,張雲逸始終保持著樸實的作風。「據曾任父親隨從醫生的歐陽山回憶,百色起義後,父親雖然任紅七軍軍長,但他和士兵拿一樣的薪水,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菜。每到一個宿營地,父親一定要到炊事班,拾柴、燒火、煮飯、炒菜,忙個不亦樂乎。因為他年紀大,紅軍戰士都叫他『老火頭軍』。」
據張遠之介紹,1931年1月,紅七軍奉命北上江西蘇區與中央紅軍會師。敵人前堵後追,部隊傷亡很大。有一天,張雲逸正在行軍,忽然看見一個傷員一瘸一拐,就上前扶他。但傷員非常害怕,一個勁地往旁邊躲。張雲逸非常奇怪,旁邊的人告訴他說,這個傷員已經被安置在老鄉家了,他是偷偷跟來的。「父親聽後心情非常沉重,傳令,什麼東西都可以丟掉,就是不能丟掉傷員!」張雲逸的話迅速傳遍全軍,傷員們聽後十分感動。
張雲逸戎馬一生,無數次身處險境。1937年4月25日,時任紅軍前敵總指揮部副參謀長的張雲逸,隨周恩來從延安去西安,同行的還有時任八路軍西安辦事處秘書孔石泉。汽車行駛到延安與甘泉之間的勞山,遭到土匪的襲擊。卡車輪胎被打破,司機被擊中。張雲逸命令副官陳友才掩護周恩來。陳友才大腿中彈,無法行動,索性主動出擊,把火力吸引到自己這邊。張雲逸則拉著周恩來鑽進右側樹林,沿著一條小溝轉移。之後,張雲逸又冒險返回汽車,銷毀了機要員口袋裡的密碼,並與隨後趕來的戰士一起收殮了18具烈士遺體。
張遠之告訴記者:「父親和周恩來、孔石泉大難不死,3人回到西安後還專門留了張合影。1976年周恩來逝世前,貼身口袋裡唯一裝著的就是這張珍貴的照片。」周恩來還在照片背面寫了幾個字:「勞山遇險,僅存三人」。他曾風趣地對張雲逸說:「我們不僅是戰友,還是難友啊!」
時隔9年才見到父親
1914年,張雲逸娶了同鄉王氏。婚後的張雲逸一心忙著革命,家中里里外外都由王氏打理。他們的婚姻看似平靜,但王氏卻一直有個心結:丈夫的兩個弟弟早年夭折,而自己幾年來只生下女兒張瓊,身體也每況愈下。因此,她動了給丈夫再找一房妻子的心思。
一次偶然的機會,王氏認識了在理髮店工作的韓碧。她善良聰慧,討人喜歡。接觸時間久了,韓碧也把王氏當成自己的親姐姐。就這樣,在王氏的再三勸說和安排下,韓碧嫁入張家。「當時父親任廣東省揭陽縣縣長,根本不知道家裡的情況。他回來後大發雷霆,批評阿娘(王氏)糊塗,說自己萬一戰死,耽誤了人家。」韓碧聽了張雲逸這番話,被打動了,心甘情願跟著他。
張雲逸長期在外,韓碧和王氏兩個女人既沒有經濟來源,又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在理髮店打工,我的衣食住行都是阿娘(王氏)操心,所以孩童時代,我更親近阿娘。」不幸的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在一次日軍飛機轟炸廣州時,王氏在逃難中被炸死。從此,韓碧獨自一人挑起了家庭的擔子。
張遠之是張雲逸與韓碧的第一個孩子。他1928年11月出生時,父親就不在身邊。「在長達9年的歲月里,我們母子沒有父親任何音信。」1937年5月,中共中央派張雲逸從延安到香港,在華南地區開展抗日統一戰線工作。為了做掩護,組織上將韓碧和張遠之接往香港。這是相隔9年後,一家三口的第一次重逢。「可我還沒來得及熟悉父親,他又被派去組建新四軍。」
1939年7月,時任新四軍軍需處處長的葉輔平到香港轉運軍需物資。藉此機會,韓碧和張遠之也隨他們一道,赴江南新四軍軍部與張雲逸相聚。途中,葉輔平留下等後面的物資車輛,韓碧母子二人乘車先走。「後來我們得知,由於山路崎嶇,後面的物資車輛都翻入山谷,葉輔平同志當場犧牲,我和母親算是躲過一劫。」而當母子兩人歷盡艱險趕到新四軍軍部時,張雲逸已被派往江北指揮部工作。「我和母親又踏上了征程,到江北去找父親。」那一次更是九死一生。
1940年3月,韓碧母子及新四軍幹部、戰士共25人,行至安徽無為縣時,遭到國民黨武裝部隊的無理扣押。「國民黨收繳了我們的武器,把我們25個人關押在一間大屋子裡。不久,我們被押送至廬江的廣西正規軍部隊中。路上,白天3個兵押一個人,長長的隊伍,走了一天一夜。」張遠之至今記得那個恐怖的夜晚,「下著瓢潑大雨,伸手不見五指,隊伍也走亂了。」當得知韓碧和張遠之是新四軍高級將領張雲逸的妻兒時,國民黨軍官立即電告蔣介石,邀功請賞。國民政府回電:「秘密扣押,當作人質。」
張遠之回憶說:「我們都做好了死在國民黨手裡的準備。」後來,張雲逸給國民黨當局發電報,要求放人,但直到1940年9月,國民黨反共頑固派才釋放了韓碧和張遠之,此時母子二人已被扣押7個月之久。令人髮指的是,與韓碧同行的23名同志以及後來派去與國民黨談判的田豐等3人均被慘無人道地殺害。至此,從1939年7月起,歷經一年多的千辛萬苦,母子二人終於在江北指揮部見到了張雲逸。
相濡以沫,不離不棄
1945年,韓碧在山東臨沂生下女兒張遠明,女兒可愛的笑容給了她莫大的安慰。然而,遠明剛1歲半,就因突發疾病死在了韓碧懷中。「當時的情景不堪回首,小妹妹死了一天,母親還抱在懷裡,誰拉都不肯放手。那樣子太慘了……」經受了牢獄之災,又面對喪女之痛,韓碧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刺激。直到1946年,韓碧的小兒子張光東出生後,她的情緒才稍有好轉。
1949年全國解放後,張雲逸出任中共廣西省委書記、省人民政府主席,主政廣西。韓碧則被任命為廣西保育院第一任院長。在丈夫的鼓勵下,韓碧逐漸進入角色,把保育院工作搞得有聲有色。
1953年底,50歲的韓碧性格與情緒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加上更年期的影響,她常常煩躁不安,被確診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有時甚至會在夜裡跑到父親那裡大吵大鬧,嚴重影響父親的工作與休息。那時,不少人好意勸父親把母親送到精神病院,但父親始終不肯。」張遠之說:「父親認為,把母親送到醫院那種環境對她的康復更不利。留在家裡,有他和孫子們陪伴,有親人的關心和體貼,有助於她的康復。」韓碧發病時,張雲逸從不發火。而且,只要有時間,他總會陪妻子去散步,陪她說話。醫生也常來家裡給韓碧看病檢查,吃藥治療。
1956年,從上海交大畢業的張遠之被分配到北京遠郊房山縣的原子能研究所,從事原子能反應堆和加速器工程建設。1957年,妻子王婷也調來了,兩人在這裡安了家,一干就是20多年。
王婷告訴記者:「1957年的一天,父親專門提醒我們:『五月初九是你母親的生日,你們應該有所表示,讓她高興高興。』我們就給她買了一套繡花絲綢衣服,母親非常喜歡,一直保留著。」也許是家庭的溫暖起了作用,在張雲逸的精心照料下,漸漸地,韓碧犯病的間隔越來越長,情緒也相對穩定了。
「父親晚年工作很忙,還有病,但無時不在關心我們,我們在學校讀書,在工廠勞動,在農村搞『四清』,不管在哪裡,都常接到他的來信。」王婷說:「我的幾個孩子都是在父親身邊長大的,老人家對兒孫非常疼愛。大孫子張曉龍參軍後,給爺爺寫信說部隊的食堂和倉庫里有很多老鼠糟蹋糧食。爺爺收到信後,馬上叫工作人員買了許多老鼠夾給曉龍寄去,還寫信對他提出表揚。」
「父親愛整潔,外出時很注意軍人儀表,平常在家衣著非常樸素。衣服、鞋襪破了,補了又補。他經常自己洗內衣、襪子,洗碗筷,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為了能讓全家養成艱苦樸素的好作風,張雲逸提筆寫了各種各樣的提示短語,並把它們貼在醒目的地方。比如,燈的開關處會有「隨手關燈」,廚房裡則貼上「有時需做無時想,莫到無時想有時」等。
1974年11月19日,一代驍將張雲逸走完了他戎馬生涯的最後征程。20年後,韓碧謝世。彌留之際,她口中一直呼喚著張雲逸的名字,兩人用真摯的守候為這段姻緣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