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終局談判
(一)你害怕麽
8月6日下午4點,吳慶瑞和巴克准時來到了拉薩所在的副總理官邸。這裏面積很大,大門由馬來裔警衛把守,安保森嚴。
“艾迪,你害怕麽?”
在緊張的氣氛中,吳慶瑞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你要知道我們手上拿著的,是可以分裂馬來西亞聯邦的法案,已經違反了聯邦憲法。只要他們願意,屋子裏的人隨時可以以叛國罪的名義將我們投入監獄。”
巴克的回答卻是如此平穩和自信:
“我知道危險,但無所畏懼。我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知道他們不會那樣對我。”
“I am award of the danger, but had no fears. I trusted them completely, I knew that they would not do that to us.”
巴克的解釋雖然略顯單純,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是無懈可擊:
“這些人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永遠不會在朋友背後捅刀,我相信朋友們也不會。”
“There were my old friends. I would never stab them in the back and I knew that they would not stab me in the back.”
在這一瞬間,吳慶瑞不由得甚至有些羨慕。
爲了推動新馬分家,吳慶瑞殚精竭慮,如履薄冰一般處理緩和李光耀、東姑和拉薩之間的分歧。
爲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他能夠把李光耀的命令當耳邊風而自作主張;
爲了自保,他也留有心計,向李光耀申請正式書面授權。
但閃閃發光的艾迪巴克而言,這一切似乎都如此的著相。這個年輕人從未質疑自己的朋友,他以赤心相信著李光耀和拉薩等人,也堅信朋友會赤心回報。
“但我們還是要小心,你和我所做的事情,是把我們自己的脖子伸出去。(We got to be careful, you and I were putting our necks out)”
吳慶瑞依然喋喋不休警告巴克。
警衛們打開副總理官邸厚重的大門,吳慶瑞和巴克進入最後談判的會場。
這次馬來一方迎接他們的陣容比前幾次要強大的多。除了老對手拉薩,還有內政部長伊斯邁以及總檢查長尤索夫(Inche kadir Yusoff)。
大家在會議室內熱情寒暄溝通。
現在,馬來西亞副總理官邸內出現了一個奇特現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分家的終局談判,居然變成了萊佛士學院的同窗聚會。
這裏聚集了原講師、校友、運動隊的隊友,在短時間內大家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原本使命,互相開始了熱情的交流問候。
吳慶瑞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的秘密武器終于起效了。
(二)分家設計師
七月份時,吳慶瑞爲了自保,向李光耀申請了與馬來西亞談判的全部授權。但相對而言,拿到授權書的那一刻,他也必須擔負起談判的全部責任。
權利和責任總是相輔相成的,授權越充分,責任也就越大。
吳慶瑞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每次與拉薩的談判,他都會精心准備,提前設置話題和目標。
巴克對吳慶瑞的這一點極爲佩服,1982年他在口述曆史時談到吳的貢獻,稱他爲分家設計師(Architect of Separetion)。
說到談判策略,面對面時自然是以利益和實力爲優先,但這兩樣東西往往不受談判者的控制。
分家設計師吳慶瑞的精明之處,在于他找到了一個談判中可控因素,那就是提前設置談判的總體氣氛。
在其他條件一致的情況下,如果談判雙方的總體氛圍是友好且嚴肅認真的,能取得進展的可能性比雙方處于敵對狀態要好得多。
吳慶瑞將巴克作爲秘密武器帶入終局談判,就是爲了營造這樣的談判氛圍。
艾迪巴克爲人正派且紳士,以真性情對待他的每一個朋友,對政治毫無野心。哪怕是目前新馬雙方所處立場不同,但談判桌上的三位馬來人,都對巴克喜愛有加。
尤其是敦拉薩對巴克的到來感到特別高興,從大學時代起他就和巴克一起打曲棍球,交情匪淺。
檢查長尤索夫也是,他在萊佛士學院比巴克高一年級。兩人一起打過橄榄球,且同時參加了學院田徑隊,一起訓練標槍。
至于內政部長伊斯邁,雖然不是同學,但也是巴克的朋友。他出生于柔佛新山,畢業于新加坡愛德華七世醫學院,政治觀點屬于巫統中的溫和派。
在這種互相友好的氣氛下,馬來一方以總檢察長尤索夫爲首,仔細審查了更新後的分家協議,大家都覺得非常滿意。
特別是拉薩,當他得知這些協議由偶像撰寫時,甚至半開玩笑說只要巴克同意,任何時間他都能給巴克在吉隆坡找一個高薪頂級律師職位。
副總理都這麽說話了,其他人也樂得輕松,雙方簡單商議強調了保密和如何讓憲法修正案在國會通過,上半場談判就此結束,約定晚上7點在拉薩家中進行文件打印和簽字。
這一切簡直太順利了,吳慶瑞和巴克滿心歡喜回到新加坡大廈,向李光耀彙報進展,談判前景一片大好。
(三)表兄弟之爭Round 2
也許命運之神也覺得過于順利,始終還是要爲談判增添些許波折。
當晚7點,吳慶瑞和巴克興沖沖回到談判桌前的時候,他們驚奇的發現,多了兩位“老朋友”。
一個華人,一個印度人,分別是財政部長陳修信和交通部長Sambanthan。
這就是馬來人希望的做事風格,馬來人優先,馬來人占據權力。分家這樣的大事,一直到最後階段,才讓華人和印度人有參與的權力。
吳慶瑞很頭疼,他和自己的表兄弟已勢成水火,對方肯定會找茬。
果然,在審查了文檔後,陳修信要求增加一個條款。分家之後,新加坡曾以馬來西亞聯邦名義對外簽署的任何經濟協議,例如來自吉隆坡的擔保,都將自動作廢。
吳慶瑞當然也不甘示弱,他要求增加關于新、馬雙方未來在經濟領域互相合作的條款,而且就要求加在陳修信條款的後面。
已經到了簽字的最後關口,這一對表兄弟依然針鋒相對,絲毫不讓。
還好巴克是有十多年經驗的劍橋大律師,他揮筆自如,一蹴而就完成了陳修信和吳慶瑞的條款,分別爲分家法案中的第8條和第6條。
拉薩看過之後,率先帶頭表示無異議。陳修信唯馬來人馬首是瞻,領導既然已經表態,也不好繼續攪局。
新馬分家法案,就此定稿。
(四)拉薩最後的疑慮
8月6日晚9點左右,李光耀依然在新加坡大廈等待消息。
從下午吳慶瑞向他彙報的情況來看,應該只剩簽字而已。但最得力信任的兩位下屬幾個小時還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這讓他感到如坐針氈。
此時的副總理官邸,吳慶瑞正在以回新加坡大廈吃晚飯爲名義,向拉薩告辭,借口是自己正遵醫囑只能吃特殊食譜。
但拉薩一把拉住了吳慶瑞,讓他和巴克就在自己家裏吃飯,並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到:
“你想吃什麽,我這裏都能提供。況且我已經通知門口警衛,沒有招待好,不會讓你出門。”
吳慶瑞和巴克無奈的對視一眼,看來在協議簽署之前是暫時回不去了。
于是在秘書打印文稿期間,談判變成了飯局,拉薩甚至拿出了私藏好酒讓大家盡歡。
酒意正濃時,拉薩避開吳慶瑞,偷偷拉住巴克,問出了他心中困擾已久的問題:
“艾迪,作爲一個老朋友,你能向我保證哈利會簽字嗎?
(Eddie, as an old friend, can you assure me that harry will sign?)”
拉薩視李光耀爲政治對手,他了解自己這位老同學“終極目標”是成爲馬來西亞的總理。
雖然曾得到過吳慶瑞的答案,但拉薩並不全信,他更願意相信老隊長艾迪巴克。
巴克毫不猶豫向拉薩保證,李光耀肯定會簽署分家協議,這才打消了拉薩最後一絲疑慮。
(五)不流血的政變(Bloodless Coup)
1960年代還沒有方便的電腦打印,文件還需要靠人在打字機上一個一個字母的敲出來。類似于分家法案這樣重要的憲制文件,如果哪怕有一個字母錯誤,整篇文檔就需要重打。
馬來打字員很少打印這樣的法律文檔,以至于錯誤百出,進度極慢。巴克不得不給新加坡大廈打電話,請來了新加坡內閣秘書黃水生和李光耀的個人助理張萬福來打字。
一直等到午夜後,新馬分家法案終于准備好了。
這時雙方的酒局居然還在繼續,除巴克之外所有人都喝多了。
拉薩看都沒看就直接簽字,他成爲第一個在分家法案上簽名的政治家,緊接著是伊斯邁、陳修信和Sambanthan。
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向謹慎,且叫囂自己正在遵醫囑進行特殊飲食的吳慶瑞也喝多了。他也沒看內容,大筆一揮成爲新加坡方第一個簽署人。
只有巴克的律師職業習慣發作,作爲在場唯一還算清醒的他,想最後再檢查一遍文字。
這時候,老朋友拉薩發話了:
“艾迪,這是你擬的稿子,也是你們的人打的字,還有什麽好讀的?”
“Eddie,it’s your draft, it’s your chap who typed the final document, so what are you reading it for?”
于是巴克也沒讀最後的稿子就瞎簽(馬來語:sign buta)了。
這時已是8月7日淩晨,酒終人散,吳慶瑞與巴克與馬來一方互道晚安,終于回到新加坡大廈。
巴克向李光耀遞上那份尚帶酒氣的分家協議,李光耀爽快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到自己前半生的努力即將化爲烏有,但也能從此擺脫巫統的困擾,李光耀不禁感慨萬千:
“謝謝你艾迪,這是一次不流血的政變。”
“Thank you Eddie. This is a bloodless coup.”
從政僅九個月的巴克,以其紮實的法律功底、獨特的人格魅力以及高超的溝通技巧,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分家協議的撰寫和簽署,促成了這個不流血的政變。
至此艾迪巴克的工作完結,他即將乘坐早晨第一班飛機回到新加坡。
(六)法案上的空缺簽名
艾迪巴克從大舞台中央退下,現在輪到李光耀來勸說他所有的內閣成員來簽署這份法案了。
很快,長途電話打到了時任新加坡副總理杜進才和文化部長拉惹勒南家中,要求他們連夜出發,盡快開車來吉隆坡。
李光耀知道他的內閣中,這兩個人是對分家持否定態度的。爲了不讓杜進才和拉惹勒南在旅途中交流從而堅定反對分家的決心,李光耀在電話中打了一個時間差,讓兩位閣員分頭前來。
8月7日清晨,杜進才開車先到新加坡大廈。不久之後,社會事務部長部長鄂圖曼渥開車送拉惹勒南也到了。
看到會導致馬來西亞聯邦分裂的法案,杜進才和拉惹勒南非常痛苦,他們思前想後,折磨了幾個小時,不願意簽字。
杜進才在馬來西亞霹雳州的太平市出生和長大,他的家庭長輩都留在了太平。
拉惹勒南是出生于斯裏蘭卡的泰米爾人,卻在馬來西亞的芙蓉長大,對馬來西亞感情深厚。
此外,杜進才和拉惹勒南兩人均在馬來西亞人民團結總機構(由人民行動黨牽頭成立的反對黨聯盟,詳見第二集)中擔任要職,正准備一起爲了1969年大選努力。
如果就此簽字同意新馬分家,他們深感自己背叛了總機構的其他政黨領袖們。
對面這種情況,李光耀也有些懊惱,他決心最後再去見一次東姑,也嘗試爲馬來西亞聯邦做最後的努力。
8月7日中午,李光耀來到首相官邸和東姑會面。
不知是故意還是真忙,東姑讓李光耀在會客室等了四十分鍾,才結束會議出來會面。
這是自從5月27日李光耀在馬來西亞國會用馬來語發表演講後,兩個人的第一次會面。
兩位前朋友,現政敵在這個場合見面,分外唏噓。他們也曾經是至交好友,一起爲了向殖民者爭取各自國家的獨立而並肩奮鬥過,一起打擊共同的敵人、合作組建聯邦,也一起在金馬倫高原上切磋過高爾夫球技。
今夕何夕,時移事易,物是人非。
李光耀先打破沉默:
“我們花了那麽多年的時間成立馬來西亞。從1954年到1963年,我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歲月都是用來爭取馬來西亞成立的,至今還不到兩年,你真的想讓他分裂?難道不認爲恢複松散聯邦制更明智?”
但東姑用堅定的眼神和肢體語言,摧毀了李光耀最後的努力:
“不,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已經決定了。你們走你們的路,我們走我們的路。
只要你們在任何方面和我們挂鈎,我們都難以成爲朋友。因爲我們會介入你們的事務,你們會介入我們的事務。
明天當你們離開馬來西亞,我們不再在國會或者選區爭吵後,會再度成爲朋友。我們彼此需要,會再次互相合作。”
李光耀原本就保留聯邦這個話題准備了很多說辭,但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旦發現東姑態度堅決,就轉而進入第二個話題。
他告訴東姑,現在杜進才和拉惹勒南,可能還有其他幾位新加坡部長對馬來西亞有感情。希望東姑能面見這些部長,幫忙說服。
東姑沒有同意與這些部長們面談,但在李光耀的一再懇求下,他寫下了一封親筆信送給杜進才等人。
信寫得很倉促,沒有封口,李光耀拿起來浏覽,內容如下:
親愛的進才:
寫這封信告訴你,我非常認真考慮過同新加坡分家的事。發覺爲了我們的友誼以及馬來西亞總體的安全與和平,絕對沒有其他出路。
如果我的影響力足夠大,能完全控制住局面的話,也許可能延遲采取行動。但我的影響力不是那麽大,在還在勸人們容忍和忍耐的時候,以這樣的友善方式結局彼此的歧見,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我最誠摯的要求你同意。
東姑阿都拉曼(簽名)謹啓
李光耀拿著東姑的親筆信回到新加坡大廈,他的幾位部長們還在苦苦糾結。杜進才甚至開始了Pros & Cons分析,在一張紙上中間畫一條線,把贊成分家的好處和壞處分別寫在左右兩邊。
東姑的信最終結束了他們的痛苦,分家已經無可挽回,杜進才先簽,拉惹勒南隨後也簽了。
就在杜進才和拉惹勒南猶豫未簽字的這段時間內,有人將這份尚未完成簽字的新馬分家法案進行了複印,並帶回了新加坡進行存檔,最終被收藏在最高法院二樓的陳列室內。
2019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文件上空缺的簽名,敏銳感覺到這份憲制文件的背後,可能存在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經過多方查閱資料,才有了各位讀者看到的,這近10萬字的新馬分家系列。
至于把文件帶回新加坡的人是誰?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明。但從各位當事人的行動時間上看,只能是在8月7日早晨乘坐飛機離開吉隆坡的艾迪巴克。
作爲在本系列中本人最偏愛的角色,我查閱了艾迪巴克的口述曆史檔案、閱讀了他的傳記。我專門爲這位在中文網絡籍籍無名的法律部長撰寫了番外,目前在各平台的閱讀量已上百萬。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回到8月7日,李光耀當天的唯一工作,就是把新加坡的部長們一個個召喚到吉隆坡,然後說服每一個人在分家協議上簽上自己的大名。
整個新加坡大廈熱鬧非凡。
當時年僅13歲的李顯龍與母親一起從金馬倫高原來到吉隆坡與李光耀會合,晚上就居住在新加坡大廈。
他在2015年新加坡成立50周年的電視訪談中談到:
我記得那天晚上孩子們睡在吉隆坡淡馬錫大廈我父母臥室的地板上,因爲大廈裏全是從新加坡趕來的部長。每隔一段時間,我父親都會從床上站起來做一些事的筆記,然後躺下休息。但顯然他沒睡覺。那天是1965年8月7日,即新馬分家前兩天。
I remember the night the children slept on the floor in my parents’ bedroom at Temasek House in Kuala Lumpur, because the house was full of ministers who had come up from Singapore. Every so often, my father would get up from the bed to make a note about something, before lying down to rest again. But obviously he wasn’t sleep. The date was 7 August 1965, two daysbefore Sepa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