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永年
2019冠狀病毒疾病在全球的擴散,和各國政府抗疫成績的巨大差異,引發了新一波中西制度之爭。
先是西方媒體批評和指責中國的制度,認爲是中國的“專制”制度,造成了地方政府對病毒信息的隱瞞,才導致後來的大規模擴散;很多西方媒體也認爲冠狀病毒是中共的“切爾諾貝利事件”,最終會導致中共的垮台。等到中國成功有效地控制住病毒的擴散,嚴防病毒再次回來,同時不僅恢複經濟,而且向世界各國提供醫療救助物品,輪到中國媒體批評和指責西方體制。
令人驚奇的是,和西方媒體一樣,中國媒體也強調體制的作用,認爲西方政府抗疫不力是因爲西方的民主體制;而中國政府成功抗疫則是因爲中國的“舉國體制”之故。
各國政府抗疫成績的差異引發新一波中西制度之爭。圖爲5月1日北京天安門廣場觀看升旗儀式的人們。(中新社)
西方媒體和政治人物把中西方體制的不同,簡化成爲“民主”和“專制”之分;中國媒體也基本上接受了這個區分,即西方“民主”和中國的“舉國體制”。
多年來,在解釋民主和專制應對災難的不同方法時,相信西方民主優越的人,往往引用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的名言:“人類曆史上,沒有哪一場饑荒是發生在正常運轉的民主國家的。”森認爲,因爲民主政府必須面對選民,他們有防止災難發生的強烈意願。森就是以此來解釋毛澤東時代的大饑荒,認爲在民主制度下不會發生這樣的大饑荒。如果當時中國有信息的自由流通,大饑荒不至于發展到人們後來所看到的程度。
應當指出的是,森所提出的只是一個假設。中國的大饑荒有其更爲深刻的背景,並非僅僅是“缺失言論自由”那麽簡單,信息不流通只是導致大饑荒的一個面向。而且如果把森的假設延伸到曆史上的瘟疫事件,則更難以令人信服。1918年開始的西班牙流感,在西方各民主國家之間大肆流傳,應當如何解釋呢?西方交戰國爲了在軍事上占據優勢,進行嚴格的信息管制,隱瞞流感信息,導致流感在地球上轉了三圈。
這次冠狀病毒從武漢暴發,由于人們對新病毒沒有任何認識,地方政府措手不及。但一旦認識到病毒的嚴重性,中國整個國家動員起來。武漢(湖北)的封城(封省)爲其他國家提供了極其寶貴的時間。西方國家本來有足夠的時間准備應對舉措,但白白浪費掉。這很難用西方一再堅持的“中國隱瞞信息”來解釋;相反,民主的懶散、政治人物的傲慢、基于種族主義之上的愚昧(認爲病毒只有對亞洲人有效)等都發揮了作用。
在病毒擴散的過程中,西方也沒有堅持“言論自由”原則。美國海軍“羅斯福號”航母艦長克羅澤,因爲公開航母上軍人感染病毒而被解職。這使人想起了1918年民主國家的行爲。尤其讓人不能接受的是,在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緊急狀態之後,西方很多國家依然不作爲。
美國海軍“羅斯福號”航母艦長克羅澤,此前因公開航母上軍人感染病毒而被解職。(路透社資料圖)
正如福山(Francis Fukuyama)最近撰文指出,美國如此糟糕的抗疫行爲,並不能夠用西方的“民主制度”概念來解釋;中國政府有效的抗疫行動,也不能夠用西方所說的“專制”,或者中國本身所說的“舉國體制”來解釋。把各國政治制度簡單地二分爲“民主”與“專制/舉國體制”,就必然走向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導致雙重標准,看不到事物的真相。
意識形態化的解釋所得出的結論,更是經常令人啼笑皆非。例如中國采取封城手段、限制老百姓的出行,在西方眼中就是違背人權;而西方這樣做則是爲了公共利益的需要。西方老百姓不遵從政府的規定自由出行,是西方民衆捍衛民主自由的價值。
西方批評中國抗疫模式原因
這種意識形態化也表現于西方對亞洲社會抗疫方式的理解。很多西方媒體羨慕亞洲社會的抗疫方式。令人驚訝的是,西方媒體一如既往地批評中國,但對韓國、新加坡和台灣的方法進行褒揚。如果了解中國和其他東亞社會抗疫模式,就不難發現這些社會之間其實有很多的共同點。
中國政府早前設立的方艙醫院,也曾被西方媒體诟病。圖爲2月17日拍攝的武漢體育中心方艙醫院。(新華社)
這些社會大多采用侵入式電子監控跟蹤、限制人民的出行、積極組織檢測和實施嚴格隔離等手段,只不過在西方看來,這些手段如果用在中國,是中國制度“專制性”的表現,用到其他社會則是治理“有效性”的表現。中國政府早些時候爲了減輕對正規醫院的壓力而設立的方艙醫院,竟然也被西方媒體視爲是“集中營”。不過,後來很多西方政府也學中國,設立方艙醫院。
一個國家的制度對政府抗疫肯定有影響,但並非如“民主”與“專制”論者所認爲的那麽簡單。在這次抗疫過程中,制度和政府抗疫的關聯性表現在方方面面,包括中央(聯邦)政府的權力集中程度、政府規模、中央地方關系、地方政府的責任等。但所有這些制度因素,與其說與一個國家的基本制度相關,倒不如說與一個國家的治理制度相關。
就制度而言,有幾點是人們必須認識的。第一,每一個國家的制度都是根據其自身的文明、文化和國情發展而來,並且是向曆史開放的,在不同階段與時俱進,以應付變化。一個制度如果不能適應時代變化的需要,就會被無情地淘汰。因此,正如任何制度的消亡有其理由一樣,任何制度的存在也是有其理由的。
第二,制度本身的可變性和靈活性。沒有任何一個制度會像“民主論者”或“專制論者”那樣刻板地存在和運作。任何制度都有其民主的一面,也有其專制的一面。在應付危機的時候,集權的體制可以轉向分權,分權的體制可以轉向集權。西方批評中國體制的集權性,但爲了抗疫,不僅發展中國家的民主,而且老牌英美民主,紛紛轉向政府集權。
曆史上,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也是民主的産物。危機來臨之時,比危機本身更危險的便是危機所引起的恐慌。西方所說的威權主義政體,有能力控制社會的恐慌。西方所說的民主政體,則因爲重視個體價值而相對欠缺這種能力。在社會大恐慌的條件下,從民主轉向極權只是一牆之隔。
第三,制度操作者的主觀能動性。制度是由人來操作的,同樣一個制度由不同的人來操作,效果就很不相同。在民主國家,人們看不到森所說的現象,即“民主政府必須面對選民,他們有防止災難發生的強烈意願”;相反的現象卻發生了,即民主國家領導人往往利用危機來強化自己的權力,或者自己所代表的黨派的權力,而不是全力以赴地抗疫。
在匈牙利,民主政體自轉型以來總是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從來就沒有鞏固過。現在冠病疫情使得人民賦權右派政府,總理歐爾班已經可以實施政令統治,可以逮捕批評他的記者。以色列總理內坦亞胡執政多年後面臨恥辱的終結,但冠病疫情讓他得到了喘息。他已經命令大多數法院關閉,推遲自己的腐敗審判。印度封鎖國家之後,總理莫迪的印度民族主義政府頒布了法律,方便印度人在穆斯林占多數的查谟和克什米爾地區成爲永久居民。
封鎖令下的英國倫敦牛津街空蕩無人。(法新社)
英國是老牌民主國家,但冠病疫情賦予政府部長可以拘捕人民和關閉邊境的權力。美國是自由民主的燈塔,但總統特朗普已經獲得戰爭期間才可擁有的諸多權力。
即使西方一向感到驕傲的“言論自由”,在民粹主義崛起的時代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所謂的言論自由是基于事實之上的言論自由。但在民粹主義主導下,人們對任何事物都有了特定的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一旦人們用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看問題,就沒有了事實,只有“後事實”和“後真相”。
如果說人們對應對病毒的方法有左右不同的看法,仍然可以理解,但如果人們對病毒本身是否存在、是否嚴重、是經濟重要還是生命重要等基本問題,都具有了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這種言論自由的目的到底是爲了什麽呢?在西方,極端右派和極端左派對這些基本問題的看法截然不同,不僅導致社會的混亂,更導致政府的抗疫不力。特朗普和一些政客的言論更使得普通美國人驚訝:民主爲什麽會産生這樣的政治人物?
除了這些影響政府治理能力的制度因素外,影響西方政府抗疫能力的還有文化和社會因素。假定如森所說,民主政府更有意願去治理危機,這並不意味著政府也更有治理能力。影響政府治理能力的主要是政府和社會的關系、政府與經濟的關系。
東亞社會何以能執行抗疫政策
在東亞社會,政府能夠有效治理冠病疫情擴散,一個主要因素在于人民的配合。在東亞,人民在自由和生命之間作一選擇並不難,因爲沒有生命,哪有自由。傳統文化中,東亞社會的人民也普遍信任政府。這兩者的結合,使得東亞社會的政府的防疫和抗疫政策能夠有效實施。
西方的情況則全然不同。在東亞,幾乎沒有人爭論要不要戴口罩,因爲戴口罩既是自我保護,也表示對他人的尊重。只是在缺少口罩的情況下,一些政府才會考量什麽情況要戴口罩、什麽情況不須戴的問題。但在現代西方文化中,戴口罩意味著“得病”,戴口罩的人往往被人歧視。戴口罩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西方各國爭論不休,疫情已經變得如此嚴峻,人們還在爭論戴口罩的事情。
一名戴口罩的女孩本月1日在韓國金浦的一家購物中心內玩吹泡泡。(路透社)
東亞社會和西方社會的“封城”對個人行爲的影響,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在東亞,人們普遍接受政府的指引,不管是自願還是非自願,很少有人去違背政策。但在西方,“封城”概念很少對個人行爲産生影響,很多人還是照常生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更爲重要的是政府和經濟之間的關系。經濟能力是政府的核心能力。制度必須具有動員能力,但前提是有資源可以動員。在這方面,中國(和東亞社會)表現在經濟和社會的統一,在西方則表現爲經濟和社會的脫節及錯位。中國政府抗疫之所以有效,不僅僅是因爲“舉國體制”的動員能力,更在于今天中國的經濟能力。
中國獲益于改革開放以來所積累的經濟資源。在過去數十年裏,中國成爲世界制造工廠,並且什麽都能生産。例如,中國的口罩生産量占了世界的一半以上。盡管抗疫早期,中國也面臨醫療物資短缺的情況,但因爲具有龐大的生産能力,很快就克服了這一困難。充足的醫療物資供應,無疑是中國抗疫成功的經濟基礎。
中國憑借龐大的生産能力,很快克服了醫療物資短缺的困難。圖爲河北唐山一家醫用口罩企業的生産線上的工人。
西方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西方具有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體,最先進的醫療系統,公共衛生系統(尤其是歐洲國家的公共衛生制度)也是世界其他國家學習的榜樣,但爲什麽這次抗疫能力如此低下?除了上述制度和社會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經濟和社會的分離。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主導的全球化,已經全然把經濟和社會分離開來。資本逐利,把大部分生産轉移到其他國家,這使得在危機時刻,國家所需的供應嚴重不足。
例如,根據美國的統計,80%的醫療物質和90%以上的抗生素從中國進口。特朗普說美國具有最大的經濟和最先進的醫療,叫人民不要恐慌,但是在沒有足夠的口罩、防護服等醫療物資的情況下,老百姓能夠不恐慌嗎?在歐洲,意大利、塞爾維亞等國向德、法等國求救不得,不見得是德、法自私,而是因爲醫療物資短缺,先要照顧自己的人民。德國更是截留了輸往其他國家的醫療物資。這些都是醫療物資産業鏈轉移到其他國家的結果。
以此看來,決定一個國家抗疫成敗的因素是多種的。制度很重要,但制度並非唯一的決定因素。這也說明,制度決定論會導向很多謬誤。在危機之際,把制度簡化成爲一種類似“民主”和“專制”那樣的意識形態更是危險。
猶如宗教,意識形態在社會治理上扮演很重要、可以稱之爲“軟力量”的作用。不過,在危機面前,意識形態不能成爲體制的遮羞布,否則就是自欺欺人;相反,人們必須直面現實,超越意識形態對思想意識的束縛,敢于實踐,從自己的實踐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案,也向其他國家的最優實踐學習。實踐才是曆史開放和永遠不會終結的終極根源。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
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