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改革一直通過分權進行,現在改革的第一個條件就是集權。集權有合理性,只有中央政府集權到夠大才能克服既得利益。
任何改革都需要一段相當長時間才見成效。
社會保護得越好,醫療、教育、公共住房、社會保障這幾塊做得越好,社會力量越不會挑戰你;這幾塊做得越不好,越要挑戰你。
中國該市場化的地方,國有企業沒有市場化,因爲既得利益抵制了;不該市場化的,因爲社會力量很小,它就市場化了。
2014年6月,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在中國出版了一本新書——《不確定的未來》,收錄了他近年來發表的一系列觀察和思考中國改革的文章。
鄭永年在本書序言中闡述了自己的主要觀點:雖然改革困難重重,但我還是主張溫和的庖丁解牛式的改革路徑,通過開放新的空間來改革舊的體制,通過培植新的利益來克服既得利益,通過釋放社會和地方的潛力來化解官僚體制的惰性,通過保護社會來促進社會轉型。
6月15日,鄭永年到北京參加外交部一個會議期間,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對爲什麽用“不確定的未來”作爲書名,他說:“改革本身産生不確定性是正常現象,但是如果不改革就更不確定。至少到現在爲止,中央很多改革想法有了,但沒看到地方落實。”
在本書出版前,出版社還給這本書想過一個廣告語“用確定的規則應對不確定的未來”,但鄭永年覺得這句話有問題,“現在連確定的規則還沒有。”
阻礙改革的三種矛盾
爲了保清廉,什麽事情都不做,這也是腐敗。
南方周末:你在這本書的序言裏提到,中國最大的風險不是來自改革,而是不改革。爲什麽?
鄭永年:從中國幾千年曆史看,改革不是現在剛剛有,秦始皇、孔子也是改革家,西方國家的曆史也一樣。從中外曆史經驗看,改革産生的一些風險,大部分都可控,不改革到最後演變成革命,而革命是不可控的。所謂改革基本上都是自上而下的,革命是自下而上。像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搞的不叫改革,他是改革改不下去然後放開了,一夜之間演變成自下而上的革命。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後,新的中央領導層顯示出了改革的決心。
南方周末:現在不改革的可能性有多大?究竟是哪種力量在阻撓改革?
鄭永年:現在改革面臨的困難很多,第一個是從分權改革到集權改革的適應。以前的改革一直通過分權進行,現在改革的第一個條件就是集權。集權有合理性,只有中央政府集權到夠大才能克服既得利益。三十年前的改革當時是一窮二白,窮則思變,每個人都想動。現在改革比較難辦,因爲既得利益長大了,有的人長得很肥,他就不想動了。從分權改革到集權改革,大家需要一段適應時間。集權的目標是要把權力從既得利益手中收回來,集權本身不是目的。要改革還是需要把權力分下去,不分就改不了。那麽怎麽分?分給誰?這是大家現在要思考的問題,如果弄不好還是改不下去。
第二個矛盾是改革與反腐敗之間的矛盾。改革首先要反腐敗,建立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合法性。但是,反腐敗跟改革一定程度上是矛盾的,因爲要改革肯定要觸動旁邊人利益,那旁邊人要整(改革者的)材料。中國人反腐敗概念也很含糊,界限不明確,很多舊法規沒清理過,大家害怕被人家整材料,所以就不敢幹了。爲了保清廉,什麽事情都不做,這也是腐敗。
南方周末:反腐敗不是去除既得利益者的手段嗎?
鄭永年:問題是怎麽樣反腐。反腐敗一定要有目標,我覺得應該是打寡頭,把每個腐敗的“蒼蠅、老虎”都抓起來肯定抓不完,因爲沒界限。中國也就是這個時代能反腐敗,如果寡頭完全制度化了,就完全反不了。
以前的國企沒有改好,沒有市場化,如果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這樣改就比較好。以前沒有往這個方向改,上世紀90年代提出“抓大放小”,實行法人化、企業化,只走了半步,國有企業老總至今還有行政級別。現在是經濟寡頭,如果經濟寡頭變成政治寡頭了,以後這個政治舞台就是他們的了,那誰打誰啊?所以要趕緊打。
南方周末:改革面臨的第三個矛盾是什麽?
鄭永年:這個矛盾更危險,就是沒耐心。任何改革都需要一段相當長時間才見成效,但是中國社會越來越沒耐心了。以前改革在分權狀態下進行,但老百姓不知道誰具體負責什麽。現在權力都集中了,成立四個小組。這個方向是對的。但是集權了以後做什麽要想清楚,不做的話老百姓就沒有耐心了。
南方周末:有學者將現在的改革模式認爲是新權威主義,你是不是對此很認同?
鄭永年:我認爲現在集權很必要,西方一些國家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因爲建立國家制度需要權威。亞洲的日本、“四小龍”都是在高集權的情況下,把國家制度建立起來以後再推行民主。像泰國、菲律賓、緬甸,國家制度沒有建立好就搞民主,就一直很動蕩。從曆史上看,大部分現代國家制度都是民主之前建立好的,民主從來沒有建立多少制度,除了民主制度本身。
中國很多人一直擔心集權,但也有可能通過集權把這種權威轉向制度權威,我更願意相信會變成後者。中國最高領導人做領導小組組長以前也有,但並不公開。現在成立的幾個小組都是用來做政策制定的,從幕後搬到了台前,習近平是組長,李克強是副組長,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制度化,放在底下永遠不能制度化。
“中國的房地産泡沫趕緊 解體,越快越好”
中國是市場服從政府規則。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講到市場跟政府的關系時,認爲西方是“場內政府”,中國是“府內市場”。現在三中全會提到經濟改革,未來市場在資源配置中將起到決定性作用。你覺得這樣一來能否保證充分的市場競爭?
鄭永年:西方的“場內政府”裏,政府也要服從市場規則;中國則是市場服從政府規則。這個不是現在的思想,漢朝“鹽鐵論”就有。三中全會強調市場的作用,即使完全做到了以後也很難轉變成爲西方的市場。歐洲、美國社會力量自主性很高,先有市場,再有國家,中國先有國家後有市場。
從理論上說,我覺得中國保留一些國有企業是有道理的。西方政府要調節經濟,一個是財政,一個是貨幣。現在財政債務太多,利率很多趨向于0,這兩塊已經失效了,西方現在還沒找到合適的辦法來監管經濟。中國的問題不是有沒有國有企業,而是國有企業的存在方式問題。中國的國有企業既是一個經濟單位也是一個政治單位,這還是權力運作的結果。改革不到位,沒有市場化。
有一個問題我非常擔心。三中全會主題是市場化,但我覺得社會事業、社會改革強調得不夠。中國從1980年開始,主導經濟改革的都是經濟學家,他們犯了一個非常重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把經濟領域跟社會領域分開,簡單地把經濟政策應用到社會領域裏面去。社會保障、醫療、教育、公共住房這些在西方,政府都要大量投入的,不能過度市場化,中國這幾塊很市場化。在任何一個社會,這幾塊如果成爲暴富的自主産業,社會肯定不穩定。中國該市場化的地方,國有企業沒有市場化,因爲既得利益抵制了;不該市場化的,因爲社會力量很小,它就市場化了。如果社會領域再繼續推行市場化的話,中國社會10年以後更沒法生存了。
南方周末:十八屆三中全會對社會改革提得不多,是什麽原因呢?
鄭永年:三中全會提得不多,就兩條。社會保護得越好,醫療、教育、公共住房、社會保障這幾塊做得越好,社會力量越不會挑戰你;這幾塊做得越不好,越要挑戰你。你看歐洲的曆史,很像今天我們的GDP主義,不顧社會,最終爆發了工人階級運動。歐洲社會交了很多學費,後來才開始搞福利社會。原始資本主義轉型到現在的福利資本主義,是社會改革的結果,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發展的邏輯。中國也要改革,如果不把社會保護好,社會力量肯定會起來抗爭。日本、東亞“四小龍”就非常聰明,這些經濟體基本上沒有經曆過西方大規模的工人階級運動。爲什麽呢?政府主動地去做社會保護。
現在大家說收入差異很大,但是新加坡的收入差異比中國還大,其他的亞洲“四小龍”,除了台灣這幾年老是不發展,差異小一點,韓國、香港收入差異也很大。爲什麽中國害怕這個東西?因爲中國社會沒保護好。人家的社會保護得好,中産階級非常和平理性。香港人、台灣人上街遊行,很少打砸搶。你自己沒車沒房,看到人家的車房就想燒掉。但如果自己有車有房就不會去,就像中國以前說的“有恒産才有恒心”。所以說改革,就是要保護社會。
南方周末:當下中國如果想保護社會,具體該怎麽做呢?
鄭永年:我希望中國房地産泡沫趕緊解體,越快越好。中國每個人(不包括農村)的平均住房四十多平米,兩口子九十多平米可以啦,但現在爲什麽那麽多人沒住房?就是因爲房地産市場泡沫非常大。新加坡80%的人都住公共住房,香港公共住房都達到50%多,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20%都不到,說不過去。如果居者有其屋,社會穩定30年沒有問題。以後就醫療、教育一塊一塊地做。社會領域繼續市場化的話,會破壞得更加厲害。
南方周末:現在講社會公平,到底怎樣來實現?
鄭永年:誰都認同社會公平,就是怎麽去做的問題。假如花十年時間把住房問題解決了,那我覺得是社會公平進一大步。再花10年時間把基本的公共服務比如醫療做好了,又是進一大步。不要爭論所謂的民主要不要,社會公平要不要,其實都是假問題,要討論現在條件下做什麽才能實現這些價值。
南方周末:政府沒有想去做的原因是什麽?
鄭永年:對各級政府來說GDP還是最重要的。現在要經濟轉型,把從前出口導向的經濟轉化爲消費型社會,問題是中國爲什麽消費型社會做不起來?爲什麽中産階級做不起來?中産階級怎麽來?就是社會政策。中國現在的老百姓說,買房子就變房奴了;生了小孩要變孩奴;如果人生了大病就會傾家蕩産。沒有保護,中國老百姓唯一的方式就是存錢,自己買房,自己養小孩上學,自己看病。我在英國待過,有免費醫療,看病只花一點點錢,小孩上學政府有大量補貼;北歐社會更奇怪,像丹麥很多企業征稅是68%,我問了一些企業家一塊錢裏有六毛八交給政府,哪有動力去做啊?他說沒什麽,小孩上學、看病都不用擔心,幹嘛要那麽多財富?
中産階級産生需要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工資提高,另一方面就是把社會政策做好,兩個方面配合起來中産階級就做成了。中國兩方面都沒有,社會本身不穩定,就會政治激進化。
“體制創新比體制改革容易”
中國最關鍵的是進行城市體制改革。
南方周末:你如何看待現在國家搞的城市化(或者城鎮化)?
鄭永年:中國的城市化從1978年到現在,頂峰已經過去,現在城市化率53%,距離發達國家的70%只有十幾個百分點。城市化是自然的過程,中國推動主要是爲了GDP,而且只有37%的人口有城市戶口,所以我說中國的城市化是土地的城市化,人沒有城市化。
中國應當做的是農村的現代化。以前還搞社會主義新農村,現在不提了。中國的城市化就是把農村拆掉,把農民趕上樓,這就是政府爲追求GDP的結果。中國最關鍵的是進行城市體制改革。爲什麽那麽多人到北上廣,就是因爲中國城市有行政級別。因爲中國的資源根據行政級別來分配。1980年代講過一點城市體制改革,到現在沒人講了。
南方周末:體制改革和體制創新哪個更容易些?
鄭永年:體制創新比體制改革容易。每一個體制背後都是既得利益者,石油、電信、金融、大學全都是既得利益者,沒法改。體制創新就是讓新的利益成長起來,這一塊容易。城市體制改革之後,國企沒改,但是允許國有體制旁邊長出來了一個非國有體制,從個體化開始,還有外資,這就屬于體制創新。現在整天說“改革的紅利”,我覺得有兩塊,一個是體制改革,一個是體制創新。我一直強調創新比改革容易,任何國家都一樣。
南方周末:你在書裏還提到要改革特權制度。中國特權階層改起來恐怕並不容易。
鄭永年:爲什麽官員改革住房制度、醫療制度不得力?因爲官員都是特權階層。如果像新加坡一樣,官員買房也在市場買,看病也去一般醫院,沒有特權,那就改了,這個道理很簡單。中國特權系統的人,市場經濟的好處都能拿到,市場經濟的壞處一個都不沾邊,你叫他怎麽改革?
南方周末:你覺得可以用“無形變有形”,讓特權階層向市場購買醫療保障等社會服務。你的提法比較好,但是實現起來可能也比較困難。
鄭永年:很多國家都有很多好的經驗,主要看你自己有沒有魄力去做。我們並不是說改革要把特權階層都消滅,只是讓他們換一種生活方式,並且這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更好。現在特權階層多擔心啊,紛紛要跑到國外去,感覺到國內不安全。換一種生活方式大家都安全,不是更好嘛。
南方周末:過去三十多年改革很多都從地方開始,成功後才擴展到中央層面,但是我看如今中國很多地方的改革,最後都人走政息。
鄭永年:對啊,現在是集權,要改革最後還是要把權力下放給下面。唐朝柳宗元就說社會有三個階層,皇帝、大戶、民三個階層,大戶就是官僚階層,皇帝就是中央,民就是社會,真正抵制改革的是大戶。皇帝要改革也要越過大戶跟民結合起來,現在一定要靠社會的力量。
“大國是拼出來的”
沖突沒問題,關鍵是怎麽管理沖突的問題。
南方周末:你怎麽看這幾年中國在對外關系上的做法,特別是跟日本、南海周邊國家摩擦不斷的現象?
鄭永年:我覺得這蠻正常的,中國未來10年、15年,甚至更長時間裏,國際關系惡化是正常的。大國地位不是人家送給你的,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大國是拼出來的、是鬥爭出來的。沖突沒問題,關鍵是怎麽管理沖突的問題。
中國外交政策有幾個階段,上世紀80年代說“請進來”,就是把自己國門打開,開放給其他國家,讓外資進來。那個不會沖突,因爲你來賺我的錢,哪會兒沖突呢?接著就是“接軌”,加入WTO。接軌就是修改自己的法律法規,來接你的軌,這也不會發生沖突。但是現在“走出去”肯定要發生沖突。中國前面30年由資本極度短缺的國家,變成了資本過剩的國家,資本就是馬克思說的到處去賺錢,一走出去人家的利益就沒了,肯定要發生沖突。
我上次跟外交部領導談,中國未來15年、20年對峙狀態是因爲中國不太樂意向其他國家調整,同時也沒有強大到讓其他國家向你調整。如果真正崛起了,20年以後中國不出什麽問題,把現在中等收入社會提高到高收入社會,那麽其他國家可以向你調整了,你的外交就比較好做了。
(文章來源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