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個學年開始,台灣地區的中小學將閩南語、客家話、台灣少數民族語言等“本土語言”列入必修課,而漢語普通話雖然在台灣被稱爲“國語”,但已經成爲了“非本土語言”。民進黨當局利用修改課綱搞“去中國化”的野心,昭然若揭。
其實,在文化語言教育上“去中國化”是民進黨多年來玩濫了的手段,不過由于以前國民黨當局當年強推漢語普通話效果出色,綠營方面這通窮折騰到底也沒掀起多少浪花。
比之民進黨當局不甚“明智”的強行舉措,有些地方的“去中國化”那可真是花了心思的,新加坡的執政者在幾十年前,使用極其匪夷所思的手段,搞出了非常成功的“去中國化”。
他們的招數竟然是:用中國話,去中國化。
1
這事,得從二戰剛結束那會兒說起。
大戰打完了,日本鬼子投降回家了。但對于東南亞各民族來說,這也不是什麽太值得高興的事兒,因爲日本人剛走,原來的殖民者就回來了。
但是這會兒的東南亞各民族已經不好糊弄了,當年殖民者第一次來的時候,擁有超強武力,堪稱降維打擊。可現如今大家夥兒已經看到你們這群白人被日本人揍成了什麽德行,既然日本人可以把你們打跑,我們自己爲什麽不行呢?
只要被壓迫者存了這個念頭,壓迫者的日子也就要到頭了。
東南亞民族獨立建國之路已經勢不可擋。馬來人建立了馬來西亞,印尼人建立了印度尼西亞。
在這個時候,英國人控制下的海峽殖民地變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
海峽殖民地由新加坡、槟城、馬六甲三個城市組成,在曆史上這塊地方因爲各種原因與其他殖民地互不統屬。而從19世紀中葉開始,英國人在海峽殖民地積極發展貿易,也讓此地的商業比周遭發達。
那個年代的東南亞沿海,哪裏商業發達都離不開華人。海峽殖民地的人口中,華人移民普遍超過本土居民。
這樣就等于在一個馬來人的民族國家裏,出現了一塊巨大的華人占多數的土地。
而經曆抗戰之後,南洋華人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昂,殖民者視之爲隱患,馬來人國家也將華人視爲威脅。
李光耀和人民行動黨執掌新加坡之後,一開始的想法是希望讓新加坡加入馬來西亞,用馬來西亞的國族主義壓制新加坡華人的中國民族主義。
但馬來西亞統治者對于華人始終不放心,盡管李先生本人的家庭並不使用中國語言,有很強的本地色彩,還是不能取信于主體民族。
于是,新加坡被迫獨立。
那這種亂七八糟的民族環境,是不是歐洲殖民者有意爲之,讓當地陷入混亂呢?
這次還真不是。殖民統治者對于各種民族主義都是小心提防,之所以造成混亂局面,是因爲當初華人來到南洋的時候,還沒有中國民族主義這個東西。
下南洋的華人甚至不會用省籍來標識自己的身份,他們只以方言認知自己。19世紀末期以前,東南亞的中國移民如同其移民先輩一樣,漂洋過海,爲的是有朝一日“捆載而歸”。
盡管大多數人終老異域,終生難歸故裏。他們依地緣、語緣、族緣組合成各種幫派乃至秘密會社、以便維護共同利益、守望相助和保持同家鄉的聯系。
聚合中國移民及其後裔的紐帶,主要是宗親和同鄉意識,而非“中國人意識”。因此,盡管中國移民及其後裔遍布東南亞各地,並形成高度密集的聚居區,但他們客觀上並未形成超越幫派的泛中國人組織與聯系網絡,主觀上也基本沒有這方面的努力。
講福佬話的閩南移民圍繞媽祖信仰,在南洋各國聚廟而居,後來又在神廟成立福建會館。新加坡的福建會館就成立于1840年代。
講廣府話的廣東移民則以家鄉分爲不同的會館,潮州人和客家人莫不如是。
在那個時代,由于沒有中國人認同,唐話(方言)與唐山(家鄉)是維系移民認同感的紐帶,移民社群對中國的關注,也就限于對家鄉的關注。
著名愛國僑領陳嘉庚早年熱衷于捐資助學,今日的集美大學與廈門大學都賴此公慷慨解囊。不過這兩所學校都位于廈門,也就是陳先生的家鄉同安縣。
據20世紀30年代統計,福建沿海僑辦學校達到300多所,基本上達到村村有小學。泉州的培元中學,晉江的養正中學、僑光中學、石光中學,漳浦的佛昙純美中學等,都是辦學卓有成效的僑鄉名校。
但缺乏中國人的總體認同,狹隘的鄉土觀念和宗族、方言、行業的排他性,常使華人幫派、社群之間沖突不斷,內耗不已。
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馬六甲附近的盧骨、雙溪烏絨、間征等地發現了錫礦,繼而于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末在雪蘭莪的北部及暗邦、霹雳的太平和近打河流域發現了大量錫礦。
爲了爭奪錫礦的所有權,雪蘭莪爆發了代理人戰爭,史稱雪蘭莪內戰。在這場內戰中,以惠州客家人爲主的海山公司和以嘉應客家人爲主的義興公司,盡管都是客家人,卻分別支持兩方,互相之間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慘重。
1928年,濟南爆發五三慘案,震動東南亞華人社群。陳嘉庚組織華僑社會捐款,但由于潮州商人和廣府商人害怕陳先生通過福建會館組織捐助,讓福建會館一家獨大,事情進展極不順利。
最終還是陳嘉庚摒棄鄉土觀念,以富商俱樂部的形式籌辦捐助事宜,才讓華僑社會勉強團結了起來。
可見在這一時期,南洋華人對中國的情感,只能說是重鄉土而輕家國。
這種單純的愛鄉情結是如何轉換爲愛國情結的呢?
很簡單,積貧積弱的舊中國,讓南洋華僑發現,單純想救鄉沒有用,如果救不了國,家鄉也是一樣要完蛋。
1916年,中國國內政治動蕩,福建軍匪患嚴重,地方頗不安甯。
旅居世界各地的300多萬閩僑,運用經濟力量,以各種形式開啓救國救鄉運動。海滄,地處同安、龍溪、海澄交界處,屬于三不管地帶,因僑胞海外打拼之後饋贈家鄉,逐漸富庶,繼而成爲盜匪的目標。
閩南僑胞心裏苦啊,“走千萬裏風波卒,數十年心力無非爲事父兄贻子孫計,豈知皆入盜囊”。
自己辛辛苦苦下南洋討生活,一分錢掰成八瓣花,好不容易攢下的錢財寄回家,全成了給強盜打工了。
菲律賓僑胞過半數是生長于閩南的,不忍桑梓之區出現打家劫舍、派響、綁票等慘劇,因此自發組織成立了“南洋閩僑救鄉會”。
菲律賓僑胞的救鄉運動開始了。
1926年3月15日至30日,“南洋閩僑救鄉會”在廈門鼓浪嶼召開臨時大會。期間召開6次會議審議若幹議案,研究各縣鄉團組織及整理問題、教育、道路等。
1930年,菲律賓岷裏拉中華商會號召僑胞捍衛鄉裏,以“民團”保護人民,募捐3萬元,購步槍600支、子彈30萬發與軍方聯絡,剿滅匪幫。源源不斷的海外捐助,支持地方武裝保護鄉民。
但是,這水一樣的銀子從菲律賓流回福建,卻沒什麽太大用處,僑胞們從給強盜打工,變成了給軍閥打工。盜匪是給剿了,軍閥來了更要命,閩南僑胞這下算是知道,什麽叫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了。
直到十九路軍入閩,提出一系列安定秩序、建設福建的主張,並明確提出肅清匪盜,禁絕煙賭,保護僑胞,恢複經濟等口號。在實踐上,蔡廷锴很快就命令禁止賭博、銷售鴉片、種植罂粟,取消28種苛捐雜稅,處決匪首。
菲律賓僑胞忙活了十幾年的事情,在閩南是啥也沒救成,十九路軍來了,才把問題解決。
但是好景不長,蔡將軍的十九路軍在福建通電反蔣,蔣介石對福建發動內戰。土匪軍閥剛被消滅,蔣公又來了。
事實證明,蔣公可比軍閥和土匪壞多了。
1933年12月下旬,國民黨抽調嫡系部隊由贛東、浙南分兩路進攻福建,並于1934年1月上、中旬先後占領延平、古田、福州,十九路軍反蔣失敗。在鎮壓人民革命政府期間,蔣介石政權出動飛機對泉州等僑鄉進行狂轟濫炸,令南洋僑社大嘩。
之後,蔣公在福建的統治也沒維持幾年,日本鬼子又來了。
1937年10月26日,日軍占領金門,揭開了侵略福建的序幕。1938年5月13日,廈門島淪陷。此後日軍又集結兵力先後侵犯平潭、诏安、東山島等地。
日本侵略軍進入福州時,在全市大小街口布滿崗哨,手持軍刀,架設機槍,任意殘殺市民。殺人手段除槍斃、活埋、砍頭、剖腹外,還有火燒、灌水、蛇咬、倒懸、投河等酷刑,令人發指。
閩南僑胞這時候才明白,只想著救福建,是絕對救不了福建的。如果不能救整個中國,土匪、軍閥、蔣公、日寇這樣的反動勢力,會不斷地荼毒鄉裏。
陳嘉庚在1920年代的一段話,正是南洋僑胞由愛鄉進而愛國的寫照,“吾閩之落後,慘不勝言。民國初年在未有閩人治閩之前,則希望閩人治閩之得享大福。迨閩人治閩而後,希望盡違,痛苦尤甚,更思反求外省優秀者”。
沒有閩人治閩之前,僑胞們盼著閩人治閩,有了閩人治閩之後,僑胞們覺得,還是讓外省人來吧……
國家不甯,僑鄉沒有獨自發展的可能,只有救國,才能救鄉。在祖國積弱、民不聊生的大背景下,家鄉不能獨存。華僑在愛鄉、救鄉的過程中意識到救國的重要性,進而愛國。南洋華人對家鄉的關心開始上升爲對國家的關心。
這一階段,是僑胞們由鄉土而家國的轉變。
2
說回文章開頭提到的新加坡建國曆史。
1965年,新加坡從馬來西亞完全獨立。
當時看新加坡這個國家,簡直腦門上就寫著“要完”兩個字,國內三大種族,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各有強大的祖國,人們也都對自己剛剛贏得完全獨立的祖國有很強的認同感。相比之下,在他們心中還沒有“新加坡是個國家”這種概念。
尤其是占人口比例最高的華人,經曆上文中所述的由鄉土而家國、從愛鄉發展爲愛國的曆程之後,對故土中國感情深厚。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成了李光耀面前的難題。
盡管不少人民行動黨高層都出身于講峇峇語言和英語的家庭,但他們深知,華人的愛國熱情源自于對家鄉的熱愛,只有斬斷華人社群與故鄉的物質文化聯系,才能讓華人的民族主義變成無根之水,從而斷絕。
在人民行動黨的領袖們看來,以方言群劃分的宗鄉會館,一條街上都是中國風情,宛如小同安、小廣州的街巷,簡直就是把華僑的老家搬到了新加坡。在這裏長大的人,和在廣東、福建老家長大的人沒有區別,他們在這裏說自己的方言,像中國人一樣生活,肯定也會把自己當成中國人。
新加坡原本是個方言堡壘,也是個方言寶藏,華人社會通用的方言有閩南話、潮州話、廣府話、海南話、客家話、福州話、福清話、廣西話和上海話等十一種。
1920年1月民國教育部訓令全國小學教授國語,影響所及,新加坡的華校才逐漸改用漢語普通話作爲教學媒介語,但也只限于學校範圍。由于方言的情意結,也因爲方言便于傳承家族的傳統文化和習俗,家長都喜歡用方言和子女交談。
斬斷方言,才能斬斷中國認同,瓦解方言,已經不可避免。
一場針對方言的“戰爭”開始了,與其他民族國家通過本民族標准語建立本民族的認同不同,新加坡這次開戰,卻是用本民族的語言,摧毀對本民族的認同。
1979年,歐進福博士在新加坡文化部任職。時任部長王鼎昌在6月份時找到歐進福談話,說了幾件不痛不癢的事情之後,忽然轉換話題,問他是否熟悉方言。
歐進福回答,自己在廈門街長大(注意這個地名),以講閩南話爲主,母親是潮州人。在念小學時,同學間多數以閩南話交流。
王鼎昌則說:李光耀總理覺得華族方言各社群間,應有一共同語言,也認爲方言幹擾華、英雙語教學政策,有意推行一個推廣華語的運動,並要歐進福負起這項任務。
于是,歐進福博士依托新加坡政府,聯絡了華社的工商團體、宗鄉會館、文教組織、工會、媒體、社區,將新加坡社會權力的方方面面全部囊括,傳達了李光耀的旨意之後,爲後世延續數十年的“講華語運動”鋪平了道路。
雖然不知道這些參與者是不是真的支持新加坡政府的政策,但他們肯定不敢說自己不支持……
1979年9月7日,殺氣騰騰的李光耀總理在大會堂主持講華語運動的開幕儀式。
開幕隔天,嚴令即下。公共部門推廣華語委員會召開會議,通過公共部門配合講華語運動的各種措施。
9月21日,公務員首長致函給各政府部門,即日推出一些措施,包括華族公務員櫃台服務時和華族公衆人士盡量以華語,不用方言交談;文化部、敎育部負責編纂各有關部門常用的華語詞彙和發音;鼓勵華族公務員之間,在公共場所如熟食中心,商店和巴士車上,以華語代替方言。
爲了合理化打壓方言的決策,李光耀援引了一些詭異的“語言專家”說辭,比如孩子的頭腦無法容納超過兩種語言,所以爲了學好華語,就得抛棄方言。
然而,根據語言學家在1980年做的調查發現,新加坡華人通常會說幾種中國語言:自己家裏使用的方言、新加坡本地最強勢的福建話(閩南話),以及再多一種其他方言。
不知道李光耀當時援引的是哪路語言專家……
總之,新加坡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被人民行動黨政府動員了起來,爲消滅方言,推廣華語一起奮進。
新加坡政府對于禁止隨地吐痰這件事的執念非常強,強到讓全世界人都不太理解……但和消滅方言比起來,禁止吐痰的政策就十分小兒科了。
1979年,“講華語運動”的標語是“多說華語、少說方言”,1983年的標語,雖然中文叫做“華人說華語,合情又合理”,但是英文直接大剌剌寫”Mandarin’s In. Dialect’s Out”(華語來,方言滾)。
下沉到華人社區,那就更是赤裸裸的了,“Start with Mandarin, not Dialect”、”Better with more Mandarin, less Dialect”、”More Mandarin, Less Dialect. Make it a way of life”,活脫改成了“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意思。
政府開始撤換掉那些不會說華語的政府櫃台服務人員,學校課本裏出現的華人小孩名字,不再是方言發音,而是漢語拼音。
小學校園裏誰要是說了方言,輕則被罰站,罰抄寫“我是華人,母語是華語”,重則直接拉出去打10鞭子……
只能說,新加坡政府對于“母語”的定義,還真是跟我們的理解蠻不同的。
最最搞笑的是,1979年10月底,新加坡政府決定把香港電視劇《倚天屠龍記》配音爲華語,引起觀衆強烈的反彈。
中國內地有配音港劇、港影的習慣,一方面是我國內地幅員遼闊,不通粵語者極多,另一方面也是我國配音人才繁盛,有些爲港劇配音的演員,台詞功底甚至遠超原作主創,爲香江影視在內地的推廣做出了很大貢獻。
但新加坡區區幾百萬人口,哪有這麽好的配音演員。那一版《倚天屠龍記》新加坡版配音十分糟糕。據說當年不只是講粵語人士不滿,不少說英文的人也投函報章,強烈批評配音使連續劇盡失原味。
你這音配得讓洋人都聽不下去了,得是有多差勁……
這種強迫症式的語言政策,與其說是推廣華語,不如說是一個消滅方言行動。
經過新加坡政府的努力,1980年之後的十年間,在家和配偶使用福建話的人口大幅降低8%、潮州話6%、廣東話5%。
到如今,新加坡年輕人裏通方言者更是十不存一,在宗鄉會館這種方言堡壘裏,也聽不到方言了。
年輕人不通方言,甚至很多都無法與自家長輩交流,他對于原鄉的想象和感情也就更談不上了。瓦解了方言的社會基礎,新加坡華人原本的由愛鄉情感所生發、進而才支持的對中國的認同,也不可能繼續存在了。
1995年,幾個語言學家記錄了一個新加坡華人家庭中的祖孫對話情形:
婆婆:(廣東話)你剛剛去哪裏了啊?
爸爸:(英語)去跟婆婆說話
孫子:(對著爸爸;英語)說英語可以嗎?
爸爸:(英語)告訴婆婆(廣東話)說一些話
孫子:(英語)我根本不會說廣東話!怎麽說?
如果說新加坡政府消滅了方言之後,漢語普通話,也就是華語能夠提升使用率,那就算了,但是從2000到2010的10年間,講方言減少11.5個百分點,華語只上升2.6個百分點。
剩下的人說什麽語言了?當然是說英語去了!
不過,反正人民行動黨政府的目的就是要消滅方言,並借此消滅華人對中國的認同,你問他們華語好像競爭力越來越不如英語啊?他們會說,It’s none of my concern,let it be.
西方人有這個說法:標准語是一種擁有軍隊的方言。但是,也不是所有國家都靠標准語政策塑造民族認同。新加坡立國的特殊性也決定,它必須瓦解華人對中國的認同,才能建立起華人對新加坡的認同。所謂在位謀政,所處立場不同,我們也不必大加撻伐。
只是,這樣“巧妙”的“去中國化”效果,是我們不得不防的。
參考資料:
吳小安:移民、族群與認同,東南亞華人方言群的曆史特征與發展動力
莊國土:從民族主義到愛國主義,1911~1941 年間南洋華僑對中國認同的變化
謝世涯:新加坡華語運動的成就與反思
歐進福:講華語運動40年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