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收拾老屋,角落裏的一摞落滿塵埃的冊頁引起了我的注意。拂去塵迹,才發現這冊頁是硬紙材質,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已留下泛黃痕迹。封面正中間有藝術字“首都”及著名的《米洛的維納斯》圖案,周圍環繞著英文字母,並凸印新加坡標志性的魚尾獅圖,這應該是照相館的商標。封面兩側則有上款:“銀絲姊惠存”;落款:“弟李文樹寄”。這位“銀絲”便是我的曾祖母,閩南語稱“阿祖”,而李文樹則是故事的主人,也就是我的舅太爺。
圖1 舅太爺的家庭大合照
打開冊頁,是一張手掌大小的全家福照(圖1)。照片上三代人歡聚一堂,一對新婚夫妻則是主角。遺憾的是,這些陌生的面孔對我來說如對天書,完全不能體會他們的心境,更難知曉他們的故事。所幸,舅太爺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他在老照片上覆了一張硫酸紙,並用圓珠筆精心勾勒了每個人的輪廓,標上序號,並在硫酸紙上方打上表格,對應序號一一寫明每個人的名姓與身份。這樣,面對這張跨越時光的舊照我終于能將這些沾親帶故的長輩們逐個辨識。原來,老照片上那位身著西裝而正襟危坐的儒雅中年男子便是舅太爺,而那新郎新娘則是他的次子與兒媳婦。我與舅太爺未曾謀面,如今于老照片中也算是有了第一次的隔空相見,這種奇妙的感覺讓我更有萬分的興趣去了解舅太爺。無奈的是,這張照片能提供的信息實在是太少,而尋訪家族中的長輩,長輩們口中的舅太爺又僅是一個支離破碎的模糊形象,有人說他身居高位,有人說他貢獻巨大,卻沒能勾勒出一個大致輪廓。于是我習慣性地寄托于網絡,在搜索框中打上舅太爺“李文樹”的名字,但如我所料,沒有任何信息,想來也是,在浩如煙海的互聯網上尋找一位身處異國且已過世多年的普通華僑簡直是癡人說夢。但也許是冥冥中有神助,在幾番尋找無果後我竟然偶然從新加坡《聯合晚報》中找到了線索!該報在2015年10月26號的連載欄目中刊發了舅太爺四子所回憶撰寫的關于其父李文樹的往事,更巧的是文中附上的兩張老照片與我手頭上的舊照完全一樣。由此,我終于得以知曉舅太爺在新加坡的曲折艱辛的創業史和足以光耀門楣的輝煌成就。原來舅太爺從十一二歲便跟隨其父從老家東山島遠赴南洋謀生。外鄉人初來乍到,舉目無親,凡事總得親力親爲,舅太爺來馬來西亞伊始便以運輸爲業,自己開車在馬來西亞金馬侖和新加坡兩地運送蔬菜等貨物,賺得人生第一桶金,也算是在異國他鄉穩住了腳跟。然而運輸業總免不了長期在外飄蕩,對家庭往往無暇兼顧,而世事無情,縱是辛苦百倍也難得上蒼垂青:一次在舅太爺載貨回來之際,懷孕的發妻忽而生病發燒,不久便撒手人寰。這一突如其來的打擊對舅太爺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但是他並未被擊垮,反而以更頑強的姿態去對抗苦難的生活。投身事業的他,兩地奔波,披星戴月,其間辛苦,更與何人說。所幸,誠如閩南民諺所說“天公疼憨人”,這位本性純良、白手起家的異鄉人終于在新加坡紮下了根基:打拼多年,舅太爺在居住的新加坡大成村開起了家雜貨店,取名“南發公司”,除了售賣日用品也繼續著原來的運輸業務。與此同時,舅太爺既已立業也不忘成家,他又娶了兩房太太,以後生了六男四女,家庭美滿幸福。在生意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舅太爺也並非是一心撲在錢上,而是胸懷社會責任感,他在開店不久便當上了巴耶利峇公民咨詢委員會的主席,成了大成村的村長,1963年還榮獲第一屆公共服務星章,並受邀參加總統府的國慶宴會。更寶貴的是雖曆經艱辛苦厄,舅太爺卻從未丟掉仁厚善良的本性,在大成村開雜貨店時,他體諒手頭拮據的村民,允許他們賒賬;在擔任村長之後更是處處爲民著想,1964年新加坡發生種族暴動,身爲村長的舅太爺身先士卒帶領村中壯丁,徹夜守候,保護村民安全。當上村長後的舅太爺更是奉公廉潔,行事低調,全無政治人物的排場與派頭。他幫村裏人重建受災廠房,工廠主拿煙酒慰勞,舅太爺勃然大怒,強調自己辦事以公心爲本,並非貪圖回報;而總統府的國慶宴會本是榮耀時刻,到場嘉賓都有奔馳接送,按道理講,經商多年的舅太爺叫輛豪車接送並非難事,但他竟然只叫了輛運貨的皮卡車接送,子女大失所望,唯舅太爺卻能安之若素,認爲並無不妥。讀罷這篇文章,這位拼搏奮鬥、低調善良的舅太爺的形象逐漸清晰了。盡管過去了那麽多年,但我眼裏的他仿佛瞬間又鮮活了起來,有血有肉,這異鄉人連同他的事迹,如同一道光,照亮了被遺忘的陳年往事,又似一團火,光陰荏苒,仍給人溫暖與力量。我佩服他的成就,更贊歎于他的偉大人格。我再次翻看老照片,竟發現了一個原來被忽略的細節:老照片上,透過人群,能隱約看到廳堂裏懸挂著一張神像和一副對聯,神像上有端坐的關羽、護印的關平和持刀的周倉三人,而對聯由于遮擋的緣故只露出下聯“同日”二字,這些雖未得全貌,但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在家鄉東山,家家戶戶奉關羽爲“帝祖”,懸挂關羽及關平、周倉的神像,這種關帝崇拜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而這副對聯的內容十有八九是“志在春秋功在漢,忠同日月義同天”,因爲在東山,很多人家正是在關羽神像旁張貼此聯。可以說,舅太爺在新加坡的家最大程度地“模仿”了故鄉東山的習俗與儀式,這位十一二歲即離家的舅太爺對故鄉所殘存的回憶可能所剩無幾,但他卻盡了最大努力去將故鄉記憶通過物質載體表達出來,這種根植于骨子裏的故鄉情懷怎不令人動容?舅太爺的“反認他鄉作故鄉”是無奈也是鄉愁,雖然離家千裏但那份故鄉情結一直都在,一塊匾,一張像,一副聯,縱是隔海跨洋也扯不斷遊子對故土的情思。我實在沒想到,在勵志故事和傑出成就外,舅太爺對故鄉原來也有這麽濃烈的思念與愁緒啊!這位靠拼搏起家的風雲人物,在剛強背後竟也有這般細膩與柔軟的感情。
圖2 舅太爺年輕時
我繼續向長輩們詢問關于舅太爺的點滴,也逐漸明晰了他與故土親友們的塵封往事。在整個五六十年代,舅太爺一直往老家東山寄僑彙,這些錢可能不算巨款,但也足以爲故鄉的親人們改善生活。到了70年代,隨著中國外交局面的打開,中國和新加坡的高層領導人有了接觸,兩國關系好轉。離開故土十數載的舅太爺回鄉探親的願望也日漸強烈,于是寫信告知了大陸親友們。家鄉的親戚聞之莫不翹首以盼,早早地養起了年豬,想在這位遊子歸來之時,殺豬祭祖,設宴款待。然而當一年年的仔豬養成了大肥豬,到了年底卻因爲貴客未至而一年年被宰殺,這周而複始的養豬曆程沒能盼來舅太爺。1975年,噩耗傳來,這位心懷故土的遊子因爲重病已倒在了異國的土地上了。年僅五十九歲的舅太爺積勞成疾,英年早逝,令人扼腕。那一年年爲他精心准備的豬肉,他終是沒能嘗到!浮生若夢爲歡幾何,往事惹人唏噓。而更令人感慨的是,不久前舅太爺的妻兒們終于得以回鄉探親,而他們手中的憑證正是這張老照片,我方才知道,我一直在尋找的他們竟然也一直在尋找我們!想想也是,對于往昔的追尋總是一次次擦身而過的遺憾,然而幸運的是,每當回首凝望那背影,卻發現似乎已遺忘彼此的我們仍有著深深的念想與羁絆,素昧平生的我們啊,原來都一直在互相尋覓。一段由老照片勾起的無限回憶,也能沖破時空的阻礙,激蕩起彼此內心的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