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的本土藥企長期以來主做仿制藥,而創新藥基本由外企壟斷。近幾年,這種現象逐漸被打破,一批本土創新藥企正嶄露頭角。
隨著2008年 “重大新藥創制”重大專項實施、2015年藥監管制度改革、2018年藥品帶量采購、港交所允許未盈利生物科技企業上市、科創板、創業板重點支持生物醫藥等政策的落實,本土創新藥企迎來越來越多的發展機遇。
幾年來,國內的創新藥企在政府和資本市場的支持下,走上國際舞台,也逐漸收獲了藥品上市和商業化。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傳統世界運行秩序,也凸顯出生物醫藥行業的重要性和醫藥創新的重大意義。新藥研發、臨床試驗、可及性、可支付,這些醫學專業詞彙逐漸被大衆熟知,本土創新藥企在資本市場的估值一次次被刷新。
作爲見證者和記錄者,經濟觀察報將持續關注中國生物醫藥産業的發展和變革,對話這場大變革的親曆者和見證者。
本文爲【國藥維新】系列報道第九篇,對話德琪醫藥創始人、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梅建明。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瞿依賢7月下旬,德琪醫藥(06996.HK)旗下首個商業化創新抗腫瘤藥物希維奧(通用名:塞利尼索片)的上市會,吸引了180余名血液和腫瘤領域專家參會。
塞利 尼 索 是 從 美 國 公 司Karyopharm引進的一款藥,德琪醫藥擁有塞利尼索在包括大中華區、南韓、澳大利亞、新加坡等多個亞太地區的獨家開發和商業化權利。
在國內一衆創新藥企中,德琪醫藥成立和進入資本市場的時間都不算早,2017年正式運營,2020年11月在港股上市。研發管線目前有15個産品,其中10款是自主開發産品,擁有全球權益。
跟其他創新藥企“實驗室—臨床—商業化”的發展路徑不太一樣,德琪醫藥是從臨床開始切入,然後做到商業化,同時從臨床回過頭來布局早期的新藥研發。也因此,德琪只用5年就走上了商業化之路。
在資本市場行情普遍消極的當下,梅建明告訴經濟觀察報,希維奧的上市會增強自身造血能力,而德琪管線裏進入了臨床的産品也吸引了跨國藥企的關注,目前有正在談的交易,很有可能license out(對外授權)。德琪手上的“牌”很多,足以抵禦“資本寒冬”。
|對話|
商業化和醫保談判
經濟觀察報:希維奧5月份正式商業化之後,現在商業化團隊的規模和覆蓋情況如何?
梅建明:我們的商業化不僅在中國大陸,在澳大利亞、韓國和新加坡也上市了,並且在澳大利亞、韓國有望明年進入全民健保。在中國,我們在合適的時候也會參加國家醫保談判。
過去一年多,我們做了很多商業化准備,現在在四個已上市市場有將近有200位商業化團隊成員。中國台灣和中國香港今年第三季度預計也會上市,香港市場還有一個指定患者用藥計劃,正在進行中。所以今年這款藥會有六個商業化市場。
中國內地5月13日上市之後,一個星期內我們在全國的30個省份、600家醫院、105個DTP藥房能夠鋪貨。當時上海還未解封,這是與商業合作夥伴共同努力的成果,做到這個程度已經是來之不易。
于立新(德琪醫藥中國血液腫瘤事業部負責人):在中國內地,我們早期主要通過DTP藥房去覆蓋患者,現在已經有一小部分醫院臨時采購這個藥,未來希望能夠正式進院。我們逐步會形成“以院內銷售爲主,DTP藥房銷售爲輔”的格局,這個時間初步估計在兩年左右。
作爲一款創新藥,在打法上肯定是基于臨床研究和循證醫學,臨床對我們的醫學數據需求非常高,專業需求非常高,因此我們的MSL(醫學聯絡官)團隊通過分享循證醫學證據以及國外最新資訊的形式,跟醫生展開合作。
現在中國內地的商業化團隊規模是一百五六十人,未來也還會在這範圍,不會有太大的擴張,我們不走人海戰術。希維奧作爲一個創新藥,本身需要探索的領域非常多,必須要以循證醫學證據爲基礎開展工作。
經濟觀察報:考慮跟一些互聯網醫療平台簽合作嗎?
于立新:暫時還沒有。作爲一款創新藥,沒有完全成熟之前,我們還是認爲需要線下醫學團隊與患者共同完成臨床治療。如果患者通過網上醫生的診治,然後回家用藥,在目前階段我們認爲爲時尚早。當然,未來也可能會合作。
經濟觀察報:在這樣的背景下,希維奧的商業化表現也很有壓力。
梅建明:希維奧的靶點非常獨特,它的潛力非常大。現在有10個臨床試驗在做,包括血液腫瘤和實體瘤。能不能有成爲瑞複美那一天不敢說,現在的環境不一樣,但所謂的重磅産品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就是要不斷投入研發,不斷與醫生合作探索,擴大適應症。
于立新:作爲一款創新藥物,剛進入臨床的涉及面必然是窄的,一般是先進入末線,再進入三線、二線甚至一線,這需要一個過程。我們期待希維奧能夠逐漸從末線用藥提高到三線、二線甚至一線用藥,從一個適應症拓展到多個適應症。
經濟觀察報:從獲批時間來看,這款藥可以參加今年的醫保談判,你們做了哪些准備?
梅建明:國家醫保談判毫無疑問是我們的目標。我們首先做的是數據准備,各種各樣的藥物經濟學數據,包括同類産品的情況。
其次,爲了讓中國的患者能夠盡早地用上這款藥,現在在中國上市的産品是德琪醫藥委托美國的工廠生産、包裝的,所以是美國原裝進口,跟在美國銷售的産品完全一樣。美國的月治療費用是22000美元,國內價格是美國的七分之一。我們正在推進本地化生産,紹興工廠正在試運營,我們是希望完成地産化之後參加國談,這樣藥品成本會更低,預計明年或者後年參加。
經濟觀察報:爲什麽主動推遲參加國談的時間?
梅建明:今年5月13日才上市,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第一個是適應症還需要擴大,現在內地獲批的適應症只是骨髓瘤,但在美國、歐盟、中國的相關診療指南裏,有6種用藥方案和不同瘤種治療獲得推薦。
這款藥現在有10個臨床試驗在進行,包括骨髓瘤、淋巴瘤、T細胞淋巴瘤,還有實體瘤、骨髓纖維化,這些都是將來可能獲批上市的適應症,其中有幾個今年會入組完畢,所以我們會擴大適應症。
國談策略就是兩條:第一,讓生産藥品的成本越來越低,更加可控;第二,准備好充分的患者臨床數據。
實際上我們對于進入醫保的信心是100%,因爲這是全球第一款XPO1抑制劑,並且是全球唯一一款。現在批下來的適應症,患者都已經耐藥,標准治療已經無效。但是我們也認爲,怎麽樣用好這款藥,理想的價位是多少都需要探討,這些空口無憑,必須拿出各種數據。
支付和監管門檻
經濟觀察報:現實來看進醫保意味著不小的價格降幅,有人呼籲醫保支付方式要改革,你們如何考慮?
梅建明:2017年之前,醫保目錄大概有八到九年沒變過,也沒有一個創新藥。所謂創新藥就是專利保護期內的藥,2017年到現在很多創新藥進醫保,並且現在每年可以談一次。醫保在過去幾年有長足進步,整個趨勢向好。
中國經濟一直穩健發展,老百姓和政府的支持能力逐年增加,而創新藥可能是將來的支柱産業,國家肯定是支持的。全球有創新藥能力的國家不超過十個:美國,歐洲是英國、法國、德國和意大利,亞太在過去二十多年只有日本一個國家,最近這十年韓國和中國加入,數下來不超過十個國家。創新藥的門檻非常高,包括監管門檻、支付門檻、研發門檻。
國家也要衡量他的支付能力,我相信醫保會探索出自己的支付方式。
經濟觀察報:監管和支付在過去幾年如何直接影響創新藥企?
梅建明:醫藥是監管最嚴格的行業,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此。而支付能力包括兩個,一是老百姓自己有沒有支付能力,二是政府有沒有支付能力。
做創新藥不只是企業行爲,它是社會行爲,要全社會關注,並且投入、支持和認可。不過即使得到支持和認可,沒有支付能力也白搭,所以經濟的發展是首要的,在這個基礎上才能滿足臨床日益增加的需求。
我2008年加入新基,2009年新基才來中國,我負責全球臨床,當時拿一個臨床批件就要一年多。瑞複美2004年在美國上市,2013年在中國上市,相差九年;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希維奧2021年在中國上市,美國2019年上市的,只相差2年。
再說醫保,2013年瑞複美批准上市之後,想談醫保也無門,等到2017年才進醫保。過去十多年從監管到支付這一塊成長了很多,整個是向好的。
經濟觀察報:跨國藥企的工作經曆帶給你哪些影響?
梅建明:在美國讀完研究生以後,我在美國國立腫瘤研究所工作了八年,做臨床和腫瘤研究,2001年加入跨國藥企,在強生、諾華和新基,都在新澤西州。說是在美國,其實也有一半時間不在美國,而是在歐洲、拉丁美洲和亞太。
2008年我加入新基的時候,新基只在八個國家有研發團隊,主要就是美國、加拿大和西歐幾個國家,我加入以後擴大到了中歐、東歐,包括在亞太。新基在中國申報第一個臨床批件,在中歐、南美的第一個臨床試驗都是我發起的。
在新基的貢獻也得到了管理層的認可,離開跨國藥企反而得到老東家支持創業的比較少。我離開新基的那一天,新基就給了項目和資金,後續新基被百時美施貴寶收購以後,很多同事也從新基加入了德琪。
總結來說,我在新基做的事情,就是現在所謂的“出海”。出海有兩個條件,産品要在全球有一定競爭力,同時團隊要在全球有管控能力,並且你的臨床試驗必須是在多個國家和地區進行的,必須跟美國、歐盟、日本、韓國、澳大利亞這些地方的藥監機構、醫院、醫生不斷交流。這就是國際化。
經濟觀察報 : 中國做first-in-class(同類首創)新藥的能力確實不足,對創新藥企來說,更加現實的路徑是不是做快速跟隨?
梅建明:醫藥行業有它自己的特點,監管最嚴格,它對資本和知識的需求都很高,我個人覺得me-too(跟原研藥同一靶點、改變化學結構、具有知識産權)不一定就是壞事,但是me-too也要做出自己的差異性。如果me-too到最後只是打群架、拼價格,甚至變成me-worse,就沒有臨床價值。
我們現在自主研發的創新能力逐年提高,創新藥也同樣,會有越來越多創新藥企,做風險更高、全球領先的靶點。
經濟觀察報:全新的靶點往往是在高校、科研機構發現的,中國這一塊基礎研究能力如何?
梅建明:很多靶點確實是學術機構的研究人員做基礎研究時發現的,在靶點成藥性的研究上,有些企業會介入。美國爲什麽會成爲全球領先的創新藥大國,其中一個要素就是學術機構的基礎研究能力,有非常紮實的根底,他們已經做了一百多年了。
中國在醫學上的基礎研究,也就是過去三四十年的事情,但現在距離越縮越短,未來也會有一些更新的靶點出現,並且不僅僅針對腫瘤。
license in和資本市場
經濟觀察報:國內很多創新藥企的商業化是從自研産品開始的,德琪是從license in(授權引進)産品開始的,這兩者有什麽不一樣?
梅建明:每家企業都有自己的基因和故事,創新藥分三步走:第一步,實驗室階段,臨床前;第二步,臨床;第三步,商業化。德琪在五年之內走了完全了三個不同的階段,現在是以臨床和研發爲驅動的處于商業化階段的企業。
我們跟別人不一樣,我們從第二步開始的,以臨床作爲切入點,這就決定了必須引進,從臨床做下去,做到上市,這是從第二步到第三步。同樣的,從第二步回過頭來做第一步,早期的新藥研發。
有些企業是從實驗室開始,進入臨床,然後從臨床到商業化。這樣時間會稍微長一些。德琪從中間切入,很快就開始商業化了。
經濟觀察報:希維奧是license in的成果,license in讓中國可以共享全球醫藥創新的成果,但去年以來似乎行業有些談license in色變,你的觀點是?
梅建明:我在跨國藥企工作了將近二十年,2017年離開新基,在新基的支持下創立了德琪。我個人的體會是,licensein和licenseout都是創新藥企非常自然的戰略行爲,幫自己的管線找互補産品,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把licensein作爲商業模式的企業也有,但是對于一家企業來說,這不是可持續的商業模式,企業必須要有自身造血能力。
我們現在一共有15款在研創新藥,包括已經上市的希維奧。15款有5款有亞太權益,這是licensein的,另外10款我們有全球權益。10款裏面,8款是我們實驗室自主研發的,我們現在的研發中心在上海張江、杭州錢塘和美國費城。
實際上,我們已經在臨床階段的有全球權益的産品,有些已經得到了跨國藥企的關注,比如ATG-017跟百時美施貴寶有臨床合作;ATG-037也跟默沙東的K藥聯用合作。將來這些産品可能會做合作開發、共同商業化,簡單來說就是licenseout。
另外,現在都在講“出海”,但出海也有風險。licensein和licenseout涉及很多談判技巧,籠統說好或不好都太簡單了。
經濟觀察報:國內創新藥企衆多,沒有什麽小衆疾病領域了,德琪怎麽確定自己要進入哪些疾病領域?
梅建明:20年前,骨髓瘤是一個小衆的領域,沒有人看好骨髓瘤。20年之後,我曾經領導全球臨床研發的瑞複美,去年全球銷售額是120億美元,所謂的重磅藥都是要做出來的。
20年前骨髓瘤的中位存活期可能剛剛一年甚至不到一年,那時候也沒有什麽藥可用,比如地塞米松、化療,藥效非常差。現在骨髓瘤在中國中位存活可能三到四年,國外可能七到八年,有很大差距。同時,新診斷的骨髓瘤患者每年在增加,因爲預期壽命增加,老齡化加深,已經診斷的骨髓瘤患者存活時間越來越長,這個市場就有了。因爲耐藥了,必須要有新藥出來,這就有市場需求。
經濟觀察報:德琪也是18A上市的港股創新藥企,現在資本市場反饋很消極,你們怎麽應對?
梅建明:跨國藥企有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每八到十年會有一次。在中國,創新藥企面臨資本市場的蕭條,這是第一次。
德琪在成立之初就認識到可能存在的風險,我們成立不到三年就去港股上市,當時我們的投資人、董事會都說沒必要急著上市,說不缺錢,我們最後還是上市了。
這一次寒冬肯定是要過去的,當然可能時間比較長一點,因爲有一些國際突發事件,帶來更多不可控因素。但只要中國的經濟是堅挺的,對創新藥的需求會一直在,所謂的“騰籠換鳥”,創新藥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支柱。
對于德琪,希維奧已經上市,我們一定的自身造血能力。管線裏10款有全球權益的産品,4款已經進入了臨床,馬上會有第5款、第6款。這些産品都受到了跨國藥企的關注,有正在談的交易,很有可能licenseout,這也會有資金進項。我們手上的“牌”很多,可以抵禦“資本寒冬”。
經濟觀察報:現在很多創新藥企已經多地上市,德琪未來考慮在A股上市嗎?
梅建明: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只是什麽時候,以哪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