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普”山火使美國加州天堂變“地獄”, 近2萬座建築被毀。 視覺中國 圖
山火難滅,因爲一切事先准備都可能無效。山火無情,它往往吞噬蔓延經過的一切。管理學者維克(Karl Weick)是我們領域中對撲滅山火的管理問題思考最深的一位。他的研究已經成爲組織管理中的經典。
許多人仔細研究過美國蒙大拿州曼谷勒克(Mann Gulch)的那場悲劇:臨時組建的,有16名年輕人的滅火隊,乘C-47飛機,越過曼谷勒克山脊,去控制森林火情。降落後不久,爆炸的大火球點燃他們周邊的坡地。結果,13人犧牲,包括6名森林學校的學生。後來的450名消防隊員經過5天奮戰,終于控制了火情,並找到3位幸存者,包括隊長道奇(Wag Dodge)。
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維克教授換了一個視角看問題:爲什麽這16人的滅火隊逃生失敗?後來的事實顯示,僅僅依靠他們16人,山火是不可能撲滅的。通過分析,維克揭示了一個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管理問題:組織是怎樣潰散的。
這16位本來以爲是去控制一場10點鍾的山火(術語,小規模滅火,次日10點就完成)。但降落後發現,他們面臨著一場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山火。令人大驚失色的陌生任務環境可以顛倒團隊事先做的一切准備。團隊當場懵了!
這時,團隊領導者的重要性就特別突出。不幸的是,來自公園管理部門的道奇隊長並沒有承擔起領導的角色。公園管理部和森林服務部的滅火任務有分工。前者一般只負責清理火場周圍的易燃灌木,避免火勢進一步蔓延。這種不需要配合作戰的任務也養成了各自爲陣的文化。飛機上,道奇隊長沒有做戰前動員,沒有確認溝通原則,沒有強調必須留心逃生道路。以至于遭遇完全出乎意料的火情時,團隊立即變成團夥,人人如驚弓之鳥。
道奇隊長活下來,因爲他依據自己豐富的經驗,臨場應變,放火燒掉周邊的小環境,躲藏在積灰裏,扛過高溫。事後回憶,他高喊建議大家模仿他(follow me, 也可聽成“跟我來”)。但沒有人聽從(或聽明白)。看到大家朝著山脊方向奔去,道奇隊長又大聲建議:“把家夥扔了!”可這聽起來就更難理解。扔了滅火的家夥,還是滅火隊員嗎?總之,領隊和隊員之間溝通完全失敗。
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控制山火的小分隊有約定俗成的角色規定、習慣動作和溝通規則。一般情況下,領隊在最前頭,副領隊在最後頭。領隊發出指令的時候,副領隊要高喊呼應。這樣,前後確定指令收到,並且明白無誤。呼應之間,隊員們也聽到並確認下一步的行動。長期合作過程中,控制山火的團隊形成一套領導與被領導的溝通規則、角色和配合動作。在這些元素影響下,隊員從自然人轉變爲組織人。組織的社會系統是這樣形成的。任何一個元素改變,組織結構動搖。當這幾個基本元素統統被破壞的時候,組織潰散就難以避免了。
逃生失敗,它不僅與山火環境惡劣有關,也因爲組織機制潰散!維克的研究可以運用到其他組織現象的分析之中去,例如化工企業。
分析是學術的,解決方法才更有實踐價值。結合對航空母艦、醫院急症室、核電站等組織研究,維克建議從“建設高可靠組織”(High Reliability Organization, HRO)出發,提高複雜環境下的管理水平。
HRO與常規組織最不同的一點是:HRO管理中細枝末節的失誤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以航空母艦爲例,那是世界上最危險的4.5公頃。甲板上,排列著80架戰機,有些還在引擎轟鳴中加油。船頭,機翼上挂著導彈的飛機被200萬馬力的發射器彈射出去。65000磅的戰機3秒要加速到每小時150英裏。船尾,降落的戰機簡直就是撞上甲板。它必須在落到甲板的同時被4條鋼繩勾住。飛機非但不能減速,還要油門踩到底,因爲一旦沒有被勾住,就要有動力再起飛,否則就落入海裏。航母盡顯HRO管理過程中的環環相扣特征。對常規組織,如果脫鈎,可以重複再來。對HRO,它就是人命關天的災難。
因此,維克建議,管理HRO組織的領導者必須從戰略到執行,看到它與常規組織的巨大差異。
首先,HRO管理者要建立起全組織“對失敗的專注”。常規組織一般只專注于成功。成功往往來自對某個特定領域裏的活動有深入、精確、獨到的知識性理解。成功也會促進人們對熟悉的知識體系的依賴。但是,人們忘記了,知識概念是大概的理念。知識分類越精細,概念對現象的切割越准確,被切割出去的部分也越多。引發系統性事故的因子經常潛伏在被切割出去的部分。“對失敗的專注”要求管理者始終留意偏差中的弱信號,特別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弱信號。我熟悉的一家化工企業長期實踐“找不足”文化。他們知道,細微的失誤可能引發不可控制的反應,導致系統潰散。
第二,排斥簡單化概括總結管理經驗。HRO組織成員之間的相互配合必須建立在對任務環境、任務要求和配合互動全面理解的基礎之上。處于變化複雜的環境中,簡單化的概括解釋不能滿足豐富理解的需要,容易導致每個人自作主張的理解和行動。研究中,筆者發現,多起災難性事故裏,操作者自作主張的行動是重要因子。成熟的HRO管理者習慣從細節描述開始,鼓勵成員用敘事的方法講述事件過程。敘事方法可以幫助所有的人感知現象背後的規律。未經個人感知的簡單概括沒有實踐的意義。
第三,保持對運營過程敏感性。回到弱信號問題,它首先通過運營過程中的意外情形來發出。弱信號顯示意料之外的偏差。但它常常在系統容錯範圍內,因此被忽視。只有對運營過程保持敏感,管理者才會捕捉到意外背後的系統問題。美國的風哈輪樂隊(Van Halen)演出合同書裏有一個奇怪的條款:後台休息室桌上要放一盤甜豆,顔色比例有嚴格規定。每到一處,他們先數一數甜豆。不合格,一切准備流程重新檢查。甜豆是他們特地設計的弱信號,來顯示當地合作者是否重視運營過程的每個細節。
第四,尊重專業、專家。專家有許多講不出的隱形知識。他們對事物的判斷有專業的本能。它是非專業人士比較難以理解的能力。目前,在許多緊急事件管理系統中,技術專家有一條區別于行政官員的職業成長軌道。比如,消防隊的技術專家包括生物化學、特種材料、氣候地形等各類專家。遇到複雜專業問題時,“先讓專家看一看”已經成爲決策程序的一部分。
第五,建設組織堅韌能力,可以在遭遇意外之禍後,恢複生命力。社會學家佩羅(Charles Perrow)寫過一本經典著作,《正常化事故》(Normal Accidents)。他發現,隨著經濟和技術發展,複雜的緊密交織的系統(Tightly coupled system, TCS)已經是常態。因爲TCS,事故變成常態,完全消滅事故是緣木求魚。合適的思考方法有兩點:1)發生事故後,能迅速恢複。2)利用事故尋找突破的機會。在我的課堂裏,我們練習“如何設計成功的失敗”。它包括建立對失敗區別性的認知,區別九種不同的失敗。我們還強調,用試驗設計刻意去觸碰未知領域,通過小錯,積累系統的韌性。設計還包括慶祝(從未經曆的)過失。它幫助建立對新鮮錯誤高度敏感的學習文化。
反思撲滅山火和涉及HRO的事故,目的是提升組織能力。它也是每位領導者的必修課。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新加坡淪陷後,丘吉爾才發現自己戰略決策的致命盲點。反思決策盲點,他開始問四個問題:爲何我不知道?爲何我的顧問不知道?爲何沒有人告訴我?爲何我沒有發問?這四個自問今天仍有用。
(作者鮑勇劍爲加拿大萊橋大學迪隆商學院終身教授,複旦大學管理學院EMBA特聘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