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際交往中,爲什麽我們有時會覺著累?比如飯局,或者說你在跟人講話時,尤其是你在表述自己時,爲什麽會累?因爲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想展示出一些其實我們並不具備的素質,所以我們會覺著累。
我今天不想太累,這場演講我想真實一點兒,說點兒實話。
我認爲這是一個有點扯淡的社會!這是一個讓人覺得非常悲涼的時代!悲涼到什麽程度?悲涼到當我們面對一個陌生人,去認知他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用一個標簽:他是幹什麽的。哦,他是一個專家,他是個學者,他是一個學生,然後以此爲出發點,來度量一個人。
我不喜歡這樣,我就想站在這裏很隨意地說:我只是一個33歲的男人……但是好像也逃脫不開標簽,那就先從標簽開始吧。
怎樣介紹我的標簽呢
剛才演講開始前,我在洗手間遇見兩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們告訴我說:“我是看著你節目長大的……”。
好吧,我有一個身份標簽是“一個主持人”。我自己界定爲一個還算敬業的二流綜藝節目主持人,但按照業界某些人的評判標准卻是最不務正業的,最不求上進的,輕易的就放棄了很多機會。他們有時會議論說:“這人幹這行也幹了十幾年了,別人都一個接一個地“紅”了,就他還這麽漫不經心地玩兒清高,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誰的腦子有問題,只是覺得某些約定成俗的規則並不等同于自己的生長法則。對于主持人這個標簽的自我認知,我和我的同行們或許並不相同。
另外一個標簽的話,我是一個背包客嗎?算是吧。在路上斷過三根手指、一只手腕、兩根肋骨……現在一到秋天,必須要穿靴子,因爲當年爬雪山把腳後跟凍壞了。
走了那麽多年,走壞了很多雙鞋子,滇藏線、川藏線,都不止一次拿腳一步步量過。最初背包上路時我還只是個簡單的少年,那時“背包客”這三個字還代表這一種勇敢而浪漫的成長方式,而當下,它已然奇怪的淪爲一個時尚而浮躁的名詞。
我還有一個身份標簽:民謠歌手。曾經有一個很美好的時代,人們把流浪歌手稱作行吟詩人。但那個年代已經離我們遠去了,或者說在中國曆史上,這樣的時代稍縱即逝,白駒過隙,美好得跟假的似的。
今天的主題是“趕著音樂去放牧”。
我對民謠的理解是:它是羊,我趕著它,和我的夥伴們行走在無垠的曠野上,甚至沒有路,只有一片無垠的曠野。天幹物燥,暗啞嗚咽,但是一點兒都不晦澀。今天,我想給你們介紹一些和在座諸位不一樣的人。
我們看他們可能用“另類”這個詞,就像他們看我們一樣。他們曾經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們中很多人脫離了我們之後,獲得了另一種開心,幸福感指數也非常高,他們中有些人後來又回到了我們當中。這是些怎樣的人呢?我很難用一個詞來界定他們,我不想用那種標簽,“他們是一些浪迹天涯的人”,“他們是凱魯亞克筆下的那種‘在路上’的人”……不想用這種標簽。
我想說,“他們是幸福的人。”
這些幸福的人,他們路過我的生命,讓我獲益匪淺,甚至讓我當下這一刻站在這裏都覺得,他們是我內心強大力量的某種重要來源。
順便介紹一下,我還有一個標簽是“最不靠譜的就把掌櫃”。
很多年之前,我在拉薩開過酒吧,倒閉了;後來在成都開過酒吧,倒閉了;後來在麗江開過第一個酒吧,倒閉了;開了第二個酒吧,倒閉了;這是第三家酒吧,十月份的時候,撤股了,也算倒閉了,現在我在麗江還剩下一家酒吧,叫做“大冰的小屋”,它還在勉強地維系,因爲有人說它是一面旗,代表著麗江的一個時代。
在這個酒吧當中,廚師會打手鼓,掃地的小妹會唱爵士,收銀員是散文作家,吧台總管是個學校教導主任,她覺得自己以前作孽太深,所以來洗滌靈魂。我們的歌手有老詩人、有支教的老師……
這個酒吧天天爆滿,由于掌櫃太不會掙錢,幾個月後光榮倒閉了。話題岔開一下:我還有一個標簽是“最不靠譜的酒吧掌櫃”。
首先介紹的這位仁兄長得很像曾志偉,外號“志偉”。志偉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會打手鼓的那個廚師,本身他就長得很像一只手鼓。他非常希望在麗江能夠有豔遇,但是很遺憾,不論他怎麽樣抱著吉他擺POSE都沒用。
他究竟怎樣的神奇呢?這個46歲,還是45歲的中年男人,他因何來到麗江的我不知道,他在我酒吧白天做飯,晚上唱歌,幫忙打手鼓,不要酬勞。前段時間雲南彜良地震,他要請假到彜良去,我說你爲什麽要走呢?你這麽一個死胖子你去了能幹什麽。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藍天志願者行列中優秀的一員,有地震的時候他必須要沖過去履行職責。這一切,你不問他不說,並不引以爲談資。
他回到了麗江後,又跟我請假,說是再待兩個星期就又要走了,他說要去實現他的一個人生理想。我問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什麽人生理想?他說當漁民!他說我這輩子可想當一回漁民了。
然後他去了海南,混上一艘漁船出海打漁,學會了暈船,還學會了補網。
這個不惑之年的男人所實現的人生理想,讓我非常羨慕。
我有一個朋友隱居在大理,是一個年輕的單親媽媽,叫做聽夏。
她說她的價值觀是:所有一切數字可以衡量的商品價值,都是要努力去逃脫的。
這是聽夏的照片,站在田間,帶著她的小女兒,蒼山洱海旁,安靜的爲自己生活。這是個有信仰的女人,相由心生,是個美麗且娟秀的女人。
她在歐洲留學回來後,想找一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她去應聘,一次接一次應聘,後來發現,我操,這個國度什麽都在發展,唯獨遊戲規則沒動彈,遊學了多年回來後居然還是競聘不過隨便一個稍微有點關系的人
她不想改變自己,于是選擇安居大理。這是個有才情的女人,她有一次跟我講起背上的小女兒,說,大冰你知道嗎:“小朋友剛剛睡醒的樣子,就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國度剛剛旅行回來,身心疲憊,向我索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她是我見過的最詩意的女子,文筆極好,時而賣文爲生卻往往佚名。
冬天去春來時,聽夏會離開大理,因爲大理日漸米貴,遊戲規則也慢慢和北上廣同步了,她不想呆下去了。她是一個極簡主義者,努力想規避一切數字可以衡量的商品價值的影響。她說會去西藏的波密,那裏有桃花谷,三面雪山,一面桃花,她說她會去那裏帶著孩子靜靜地成長。我說你吃什麽,她說,有什麽吃什麽呗。她四年前穿的衣服,和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穿的,是同一件。普普通通一件布衣,穿在她身上卻不帶絲毫煙火氣。
她是一個有信仰的女人,她以信仰爲基石,築起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幸福小徑。很多的時候我在想,信仰可能會讓一個人非常的幸福吧。
在路上我遭遇了很多人,所有處在某種幸福狀態的人,讓我感覺到幸福的人,他們都有一種信仰。請注意,我講的這種信仰或許不是宗教,當然也可以是宗教,比如昌悟師兄。
昌悟師兄是個研究生,幾年前我們天天在大昭寺旁的藏姑寺甜茶館裏喝茶聊天,相談甚歡,這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忽然有一天,我驚訝的發現他剃頭出家當了和尚。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和剃頭之前沒有太大的區別,還是那麽平和淡定。他很願意聽別人唱歌,不論我在他面前唱口味多重的歌(例如《把愛做夠》),他都含笑聽,聽完了笑呵呵地鼓掌。
他不是因爲什麽失戀失業人生受挫失敗打擊而出家的,他說選擇一個信仰,也是在選擇一種能讓內心恒久安甯的人生狀態。
昌悟留下一幅畫面在我腦海中:他牽著我的師弟去遛街,那種了無牽挂怡然自得著實讓人羨慕。給大家普及一個知識,很多的比丘,弘法利生,收弟子是六道收徒的,都是有情衆生,人可以皈依佛門,狗也可以。我們有一個狗師弟,叫做昌寶。師弟就有一個毛病:隨地大小便,除此之外沒其他毛病。你看昌悟笑的這個模樣,多麽的超然。他放棄的是什麽,我不願戴著眼鏡去深究,但他獲得的是什麽,不用多說,仁者自知。
還有一個懂得給自己營造幸福的朋友。
她是一個台灣詩人,叫做然靈,她的護照可以去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這個朋友每到一個地方旅行,無論是菲律賓、印度、或者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她都會給我寄一張明信片,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間斷過。但我從沒見過她,也不知她具體長什麽模樣。我們曾數度擦肩而過,彼此之間直線距離不到百米,但說好了不見面。
我覺得她是個懂得營造幸福的人,她每到一地,有這樣的興致,來和一個遙遠的未曾謀面的朋友分享心情,她幾乎永遠是陽光的沒有陰霾的。我們是彼此文字作品的校檢者,我給她讀我的文字她給我讀她的詩。她是一個詩人,出過兩本詩集但根本不掙錢。在世界各地遊曆的時候,她靠打不同的工來掙盤纏,她的歲數跟我差不多大吧,我不清楚她是否有豔遇,是否有愛人,但是她呈現給我的這一面人生讓我覺著很詩意,充而實幸福。
老兵,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懂得選擇幸福的人。
老兵是一名老兵,隱居在雲南麗江古城,在我酒吧的斜對面,開了一個火塘,專門賣燒烤。酒賣得特別貴,我們常說他開的是黑店,但是很多人願意過去消費。
他很性情,從不介意我站在他們家桌上喝酒。我們喝大了以後,經常一起站在桌子上邊唱邊喝,前面是火盆,有好幾回鞋就這麽烤壞掉了。如果你們去到麗江的話,替我向他問一個好,可以報我的字號,也許他會允許你也站在桌子上喝酒,或者讓他給你們打折,但是打完折後應該也很貴。
這個男人的腦袋只有三分之二是自己的,剩下三分之一是金屬合體。自衛反擊戰時期,這個男人帶百二十人敵後穿插,活著回來的只有十幾個。回來後,他獲得了一系列的榮譽,應該是一等功臣或特等功臣。但他選擇放棄那一切,隱居雲南,娶了一個泸沽湖畔的摩梭女人爲妻,他的生育能力非常強,生了三個兒子。當下他隱居在麗江的古城裏,開著小小的火塘燒烤店。
每年八月一日我會回到麗江,陪他過節,那天他會大醉伶仃的對著一整面照片牆,給他戰死的袍澤弟兄們唱歌,永遠只唱一首歌,叫做《望星空》。後來有一次我做節目,嘉賓是《望星空》的原唱董文華,我給老兵打電話:老家夥,我幫你要一張簽名照片好不好?
他的回饋是一個詞:切!
但他是幸福的,他理所應當獲得的一切,拿命換來的一切,他選擇放棄。放棄那些順理成章的榮譽,隱名埋姓選擇去過最低層最市井的生活。他是幸福的嗎?剛認識他時我不懂,不解,不敢完全地肯定,但一年又一年我越來越能夠感知到他內心的強大。
他懂得選擇,于是他擁有的是一種我們望塵莫及的幸福。
在這樣的公共場合,我不敢把他不戴墨鏡的照片展現出來,因爲有所顧慮。
他是當年尼泊爾毛派反政府武裝遊擊隊的中國籍雇傭兵,正兒八經的一個雇傭兵。
十年前和他在拉薩相識時,我在街頭賣唱,他每天過來幫我收錢。後來某天他不辭而別,聽說又回去尼泊爾繼續做他的雇傭兵了,之後很多年沒有音訊。
再後來知道他的消息,是因爲玉樹地震。他是第一批帶著物資進到災區的人,他當時帶隊拉著一個車隊的物資開了幾天幾夜到玉樹,累的幾乎吐血。並且他是我知道的爲數不多的,一直到今天,一直到當下,還在繼續做著針對玉樹這個地區,有針對性的志願者工作的一個人。
他是條漢子,我希望他能夠長命百歲,希望他身上的槍傷刀傷,陰天下雨的時候不會太疼。
多年過去後,我再度與他重逢,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回憶往事。當他輕描淡寫的講述那些槍林彈雨中的過往時,當他輕描淡寫的講述那些有始有終的善舉時,他呈現出來的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幸福。
他是個敢于實踐的獨行者,他活得跟我們不一樣,我願意用一個稍微矯情點的詞,或者說是學理點的詞:他在“現世存在的超越感”這點上,可能比我們很多人嘗試的更多吧。
在我的認知中,一個成熟健全的當代文明社會,理應尊重多元的個體價值觀,理應尊重個體幸福感獲得方式、人生出口的選擇權。
我很榮幸在我生命當中曾經曆過如許多神奇的朋友們,他們對夢想和理想的解構和理解,跟我們不太一樣。財色名食睡、安全感……或者說是,讓別人覺著你過得好,在他們眼中,這一切不是那麽那麽的重要。
他們構築起的世界,于很多人而言是一個陌生的三次元,是另一種文化族群,另一類社會,甚至,另一角中國。可我多麽想告訴你:他們並非異類或異端,他們所擁有的幸福感,亦是你我本應該擁有的。
有一個死去的朋友,他曾幫助我建立我的幸福路徑。
初冬還是晚秋的時候,他去拉薩河旁邊拍照片。那麽淺的水,誰都想不到,一只腳踩進去來取景,人就會整個下去。幾秒鍾之後整個人都找不到了。沿著河去找屍體,找了一個月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後來講菩薩把他收走了。
有一只手鼓是他留給我的。他把鼓留給了 我……這只鼓影響了我的……我甚至可以站在這裏很肯定地講:影響了我的半生。
如果沒有當年的這只鼓,我不會堅持那種生活方式旅行方式:背著一只手鼓去所謂的浪迹天涯。旅行的方式就是背著手鼓窮遊,從漠北到赤道,從江南到藏地,邊走邊唱,掙多少錢走多遠的路。我背著這只鼓,去了很多的地方……一個一個的神湖,一座一座的神山,瑪旁雍措,岡仁波齊,以及珠穆朗瑪峰。我在那個鼓上寫了一行話,叫做“伴我行天涯”,也寫上他的名字。
謝謝他曾經給予我的這一個鼓,謝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謝謝他促使我堅定了徒步賣唱的旅行方式,從而讓我有機會用自我的方式去建築人生旅途中的幸福感。
我認識的第一個流浪歌手,也是我當年拉薩酒吧的合夥人,叫做彬子。
他是北京通縣農民,木匠活做得很好。那一年,他抱著吉他流浪到香格裏拉,差一點死在泥石流中,九死一生地到了麗江後,和我在麗江四方街搶賣唱地盤打了一架,打成了很好的朋友。
半個月後我得了重病,臥床不起。他過來看我,帶了一只燒餅,他說,你看我來看你,我帶了重禮來的。兩層油紙打開,一只燒餅給我。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他那一天所有的賣唱收入,他買了一個餅給我吃,所以那天他就是餓著的。
一年之後,我又在拉薩遇著了他。大家一起在藏醫院路的街角賣唱。我們無意當中聊到了理想,他說:我想開一個酒吧,能開成一個酒吧的話我的人生就圓滿了。我說好啊,那我們就開吧。
那時我們身上全部的錢加在一起是500塊錢。連賒帶借,酒吧果真開起來了。他木匠活好,我倆跑到拉薩近郊找木頭,找來很多奇形怪狀的木頭方子鋪在地上,然後拿斧頭砍,拿刨子刨,居然整平了,生造出了實木木地板的效果。
當年的那個酒吧,叫做“浮遊吧”。
酒吧內部裝修也是自己動手,賒來了顔料,把整個酒吧刷成了西紅柿炒雞蛋色,黃一塊紅一塊。後來我又賒了點墨汁,因爲大學學油畫專業,還算會畫畫,就用了兩天時間,把整個酒吧牆上全畫滿了畫。
我們是第三代拉漂,我在一面牆上畫滿了那個時期拉薩的拉漂們。畫時並不知曉,幾年後火車開通,拉薩再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拉漂了。
酒吧剛開業的頭一天,沒有錢進酒水,他們就每人就抱一件拉薩啤酒過來搞援建,我們總共攢了二三十件拉薩啤酒,開業時就靠的那些拉啤起家。
那個時候,打出了一個招牌:只要你是流浪歌手流浪到了藏地,我們管吃管住。後來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後果……歌手比客人還要多。最多時候,有七個歌手七把吉他……兩三個客人。總是要吃飯啊,怎麽辦,那就組團跑到街上去賣唱去。後來發現每天賣唱掙的錢,好像比酒吧效益好太多。
那個時期有很多人專門來西藏投奔我們,比如我們的另一個合夥人趙雷。
他那時從後海銀錠橋跑到拉薩,跑來做我們的合夥人,大家同吃同住一起在街頭賣唱。那時我聽他唱歌,驚爲天人,他那時才剛20歲,還沒有寫出《南方姑娘》這樣的作品。
那時我們跟人搶生意,右手邊經常是一堆安多的喇嘛們,他們在念經,人家給他布施。我們就坐在旁邊唱歌,大家有時候會較勁,每當我們這邊有人放下了一塊錢大票的時候——那個時期拉薩是不認鋼镚的,一毛一毛的錢非常流行。那時如果有人給我們放一塊錢大票的話,——右手邊的大德們會微笑著把念經的速度突然間加快。那摩赫拉達拉哆啦呀葉……(大悲咒)。那我們就換一首更快點的歌,比賽著來唱。後來和安多喇嘛們相處甚歡,他們最喜歡聽趙雷唱歌。
當年我講:雷子,真可惜啊,你這麽好的嗓子,這麽好的創作能力,你這輩子如果被埋沒的話太可惜了。這麽多年過去了,當下來看,他真的果真被埋沒了。後來浮遊吧倒閉後,他一路流浪去了麗江,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要在麗江重新支起“浮遊吧”這塊招牌。
曾經有人說浮遊吧代表了拉薩的一個時代,它記錄了火車開通之前,産業結構翻天覆地變化之前,飄蕩在拉薩的拉漂們簡單快樂的幸福狀態。趙雷想重新豎起招牌,他曆盡百般艱辛……後來所有的錢被人騙光一路流浪回北京。後來他“墮落”了,迫于生計,他去參加了快樂男生的選拔,並進入了總決賽最後二十強。
在我看來,趙雷不紅,天理難容。但終歸還是要輸,因爲他長得不是偶像派,他輸給了這個浮躁的時代。他現在的生活依然很清貧且動蕩,但他自己並不是多麽在乎。有民謠音樂,就有讓他內心強大的力量源泉。曆經過拉薩浮遊時代的他,自有他東飄西蕩的幸福。
2008年浮遊吧沒了以後,彬子帶著媳婦一路火車站票來濟南,和我告別。然後背起吉他騎著一輛自行車環球賣唱去了。我一度以爲他死在路上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異國他鄉的一個小城市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忽悠了一幫中東不良少年在電話裏一起給我唱歌,唱的是我的歌。
我拿著手機,站在五光十色的錄像棚裏,念起初相識時他送我的那只燒餅,心頭一顫,又一暖。
多年的賣唱旅行,使我結識了很多流浪歌手,後來組建了一個小小的樂團,叫做“遊牧民謠”。
遊牧民謠的歌者們大都行吟在街頭,大都不是物質至上主義者,他們遠離了一點兒實用主義者的顛倒夢想,就獲得了一種獨特的無憂恐怖。
同時,作爲歌者,街頭行吟時你會有機會擁有最純粹的聽衆。
在後藏日喀則地區的一幫撿垃圾的小孩子,他們聽我唱完歌了之後,每人從口袋裏掏出橡皮筋包紮的一小摞錢,一毛一毛的,每個人抽出一毛錢放在我面前。
那天我的同伴哭得很厲害。那天有一盞路燈,打在我的頭上,昏黃昏黃的燈光下,小孩子們臉很髒,鼻涕疙瘩都有。但我可以用聖潔這個詞嗎?給我的這種心靈觸動……那一刻讓我終生難忘……這種感覺是種不一樣的幸福,人與人之間的這種認可,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認可,抛棄年齡,抛棄社會標簽,彼此認可可以讓人很幸福。
大軍是麗江流浪歌手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人物,他是仫佬族人,顛沛流離了十幾年。他的人生我看不懂:他曾經用所有的積蓄十幾萬塊錢去做了一張專輯,一分錢也沒有給自己留下,做完了這張專輯之後,他只肯在麗江街頭賣這張專輯,但凡回籠一部分錢之後,他立馬拿這個錢繼續去錄歌,錄完之後繼續街頭傳播。
他是一個很幸福的男人,我覺得他最有資格享受《流浪歌手的情人》這首歌。他愛人是個牛逼的女人。她是一個大學生,去麗江玩的時候認識了他,回來迅速結束了自己的學業,毅然決然的放棄了優越的生活,來到他的身邊,做一個流浪歌手的情人。
她給他生了個寶寶。他們每天一家三口坐在街頭,唱著自己的歌,掙每天的飯錢。大軍很愛他的媳婦,但凡他每天掙的錢能夠多出來150塊錢,他就要給自己的愛人買一條花裙子,碎碎的繡花裙。據說現在整個衣櫥都已經放不下了,他的愛人跟我來抱怨,你勸勸他吧,他跟我買點兒別的也行啊……
我想這是這個流浪歌手表達自己情感最好的方式了——你愛我,我愛你,我每天要給你買一條花裙子穿。
我的樂隊成員路平曾是個公務員,他是個傳奇的西安男人,他的半生,屢屢在觸手可及的“成功”前轉身叛逃,屢屢自由的重選人生出口。
我疑惑過他的舉動。他回答是:就像是佛家講三千煩惱絲一樣,在這個世俗的實用主義者紮堆的社會中,我做的“事情”越多,煩惱就越多,我不希望煩惱太甚,只希望過得簡單舒心一點,我完全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
可以笑話我,胸無大志,沒有追求……但是你換一個角度來想一下,什麽叫做理想,什麽叫做追求?人們現在追求的一切到底是什麽?
或許只是爲了滿足欲望而已吧。
財色名食睡,體面的受人尊敬的生活……演給誰看,做給誰看,別人覺得你過得好就好嗎?你這一輩子扪心自問,真正覺得特別舒心特別開心的日子有幾天?
我問過很多人,在所謂的娛樂圈中問過很多人,我問他們,真的掌聲如雷,你就很開心嗎?這種開心會持續多長時間?你內心真正安甯的時刻又有多少?
好了,不要想那麽多虛榮的東西好不好,人爲什麽不可以活得稍微自私一點。
這種說法可能有點兒點兒叛經離道,但當下我堅持我的看法。
我現在麗江唯一剩的酒吧,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每年都會招募義工,目前爲止已經有十四名義工入駐過,每個義工都是一個傳奇,每個人都獲得了一次奇妙的人生轉折,無一例外。
第11任義工叫菜刀,他是個退伍兵,當年混迹到麗江的時候過來報名當義工。
我當時說,你不夠牛逼。
他說,好吧,三個月後我回來證明給你看。
可能每個人對“牛逼”理解不同,我當時只是想說,你需要是一個,最起碼把實用主義這幾個字可以先暫時抛到腦後的一個人。
他可能理解岔了,他背起吉他去了一個叫羅布泊的地方。他是中國第一個背著吉他橫穿羅布泊的男人。進去的時候體重是110斤,出來的時候只剩了92斤。一個男人,像一個骷髅架子一樣立在我小屋門口問我:我現在可以進來了嗎?
我沒覺得他多麽牛逼,但真心欽佩他的二逼,于是把鑰匙丟給了他。
他留在了小屋後天天往外攆客人。他不認可的人統統不招待。我蠻欣賞他的這一點兒的,爲什麽我們不可以活得稍微自我一點呢?我們在一個幾乎到了天涯海角的地方,給自己造了一個小客廳,那只招待認可的朋友就好了。
小屋有上千冊圖書,菜刀在小屋看了一肚皮書後,有天突然告訴我說:
我希望轉折自己接下來的人生。
然後接下來的兩年,他就去了甯蒗的山區,做了一名貨真價實的支教志願者。後來爲了學校的孩子,他狠了狠心,上了一檔叫《中國達人秀》的節目,他上去說,我要給孩子們掙點買肉吃的錢。
2012年中下旬,我發現在康巴地區有一個阿木拉小學,夏天時被山洪把整個學校給沖毀了。我用一周時間募集到學校重建的善款,當時需要一個人進山去把錢和物資做直接的對接執行,菜刀說:我去吧。
他初次進藏,並不知高原反應的滋味。他冒著橫死雪原的危險進到了德格縣嶽巴鄉阿木拉村,順利而速度的把學校修繕一新。他現在有一個新計劃,明年開春的時候會重新再上去,幫孩子們順便把宿舍也蓋好。他說,既然有心做,就要把事情做好。
菜刀現在依舊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依然賣唱在街頭,依舊享受著流浪歌者的狀態。他是個懂得自我教育自我成長的年輕人,雖然他這輩子都未必會大富大貴,但他必將收獲獨一無二的人生,以及幸福感。
那個,我啰嗦一句,如果你們碰見他在唱歌的話,我希望你們能掏張大票子買他一張專輯,裏面有首叫《大冰的小屋》的歌還挺好聽的,呵呵呵。
大冰的小屋一半是書吧,一半是酒吧。有人講小屋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因爲這家店一直在賠錢,因爲有時不賣酒居然賣湯,或者施粥。因爲光這間屋子裏發生的過客的故事就可以寫一整本書。
曾經有一對小兩口遊蕩到了麗江,那個女生長得特別白,溫文爾雅,她拿一支錄音筆來幫我錄我的歌。錄我唱的《烏蘭巴托的夜》,唱《德令哈的風》。我們一直郵件往來,她離開麗江之後半年,我發郵件再也收不到回複,過了一年我才知道,她離開人世間了。那次來麗江是男友陪她完成最後的心願:最後一次出來遊曆人生。她愛這個世界,在離世前,簽署了器官全部捐贈協議。
那個男人來自新加坡,她死後,他定居西安,開了一家小小的酒吧,仿照大冰的小屋,叫做“那是麗江”。
你們或許會認爲那個男人此刻還一直沉浸在緬懷、懷念、傷感中。後來我去西安,去他的酒吧看他給他送了一副唐卡,當我再見到他時,我發現他呈現出來的心靈狀態是安甯的。提到往昔,那份深深的眷戀,深深的愛戀,依然存在,但只是像提到一個出一趟遠門的好友。他沒有呈現出來那種悲苦的東西。
若她靈魂有知,一定始終在含笑看著他。她一定希望他們共同獲得的那種撫慰會一直綿延他的終生吧。
我想,可能因爲兩人攜手天涯共同營造那種生活狀態時,他們靈魂有了一種默契,這種默契撫慰著心靈中的陰霾,不增不減,無垢無淨,是名愛情。
原定20分鍾的演講,被我延長到快一個小時,抱歉耽擱大家的時間了。
可過往十年的故事,哪裏是一場演講可以承載的了的呢,還有那麽多浪子遊俠過客散人的故事充斥在我的心中,他們的人生和我的人生交錯重疊,是我引以爲傲的同類,我很榮幸在年輕時曾與他們攜手比肩,浪蕩過天涯。
他們就是我們,是我,也可以是你。
忽晴忽雨的江湖,祝你有夢爲馬,永遠隨處可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