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泉州安溪清水岩 圖/視覺中國
在閩南,人們都愛拜一拜。從福建泉州安溪縣出發,2021年10月最後一個周五,謝文哲又從縣城去往西北城郊的蓬萊山,半個多小時車程後抵達。這一條路他從幼時便熟悉,轉眼四十多年過去,“現在51歲,知天命了。”他在電話裏說。
清水岩坐落在蓬萊山,供奉著安溪人幾百年來信奉的清水祖師。閩南地區千年以來形成的自由包容的民間信仰中,神祇之間相容,又與社區、宗族融合,與人親近,祖師文化正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既供奉著清水祖師,又是國家級4A景區,在清水岩,總有信衆與遊客來拜一拜,各有所求與所得。
多奉一尊神,如城市多種一棵樹。謝文哲在成長中常見到,鄉廟根據鄉民的新需求,增添具備相應神職的新神來供奉,“閩南人信仰和奉祀神祇,首先是滿足現實的生命需要、生活需要,其次也是滿足心靈需要、終極需要。這是閩南人‘造神’的原則。祖師信仰正是按照這一原則造出來的神祇。”他說。
近幾年,謝文哲在調研寫作《天下清水》期間,每一次遠行歸來,都會上一趟清水岩。在新書《天下清水:閩南人的信仰和生活》中,自小生活在閩南的謝文哲以清水祖師爲中心,描繪出閩南一方的信仰與生活圖景。
在《天下清水》中,清水祖師的民間信仰隨著安溪移民向閩省內外、中國台灣及東南亞等地播遷,其軌迹和閩南人移民的路線、區域重合。謝文哲認爲,信仰傳播並不是簡單的“平移”與“複制”,而是需要曆經深刻的“在地化”,而這種在地化的表現之一,即爲圍繞清水祖師而開展的社會動員,如每年正月的迎佛繞境活動,既是人們祈福平安的神事,又是整個商辦社區事務的俗事。
“從文化人類學的專業角度看,這既是一部出自‘凝視’的民族志之作,又是一部出自‘環顧’的區域文明體系綜合研究之作。”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王銘銘認爲,在閩南及周邊,清水祖師與各地不同神明形成不同的“合作關系”,得到衆多社區的崇信。隨著安溪人口播遷到台島和海外,清水祖師的“信仰圈”進一步擴展。圍繞清水祖師,形成了一個以安溪爲中心的“天下”,由安溪及附近周邊的核心圈、閩台沿海和山區各地的中間圈,與南洋的外圈構成,本質是“區域性神明世界體系”。
“許多被人類學家歸結爲地方性的土俗信仰,其實有其別樣的高雅性和超地方世界性。”1996年到安溪田野調查時,王銘銘結識了謝文哲,如今謝文哲依然工作生活在安溪。作爲一位安溪人,謝對其鄉人的世界思想和世界活動進行再現,王銘銘認爲這種嘗試有助于糾正長久以來地方與世界二分的錯誤觀念。
書中的田野調查,謝文哲都是利用工作之余的節假日完成,有時也趁職務出差之便再多做一些自己的調研。在電話采訪中,很難忽略謝文哲在調研寫作者之外的另一個身份,這體現在他對安溪茶業、藤鐵工藝、新興産業等幾大經濟産業的熟知,還有對安溪人口、地理、經濟等數據與當地文化脈絡和曆史發展等的了解——他在地方擔任要職,爲安溪縣直宣傳系統黨委書記,此前擔任十多年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而這一次到清水岩是因爲工作,他在做修建清水茶室前的踏勘工作。
“謝老師從一開始就和我想象中的地方官不太一樣。”32歲的孫靜說,她在泉州師範學院的中國泉州文化遺産研究院任副教授。當她還在北大讀碩士研究生一年級時,到安溪做鐵觀音的田野調查,見到地方官員謝文哲,便被他的辦公桌震住,案頭放著一本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的《嫉妒的制陶女》,“這真的是我整個碩士階段最難啃下的神話學大部頭。”
交往的這些年裏,她看著謝文哲在日常的繁忙公務之外,沿著清水祖師的播遷路線拜訪了海內外衆多分爐,訪談了許多信衆和研究人員。“而我們這些自诩以田野爲業的專業研究人員卻常借口于經費或時間,我感到汗顔。”她觀察到《天下清水》並不止步于文獻和田野信息的收集,而是試圖將社會史、經濟史、宗族變遷史融彙其中,“也不像大多學術作品一樣呈現出沉悶拘謹的八股味。”
也有讀者說,謝文哲的書是一種鄉賢式寫作。在孫靜看來,相對高校學院派自上而下的田野調查寫作,本土人的觀察視角很珍貴,謝文哲更像是一位筆耕不辍、紮根鄉土而又富有世界眼光的士紳人物。過去十年,謝文哲完成了一個安溪的鄉土文化系列的寫作,包含《茶之原鄉:鐵觀音風土考察》《香火:閩南文化劄記》《安溪人》等書。“他寫這麽多書,除了地方職位與個人興趣,我覺得他對整個安溪文化有一個更長遠的考量。”孫靜說。
“其實說實話,很多學者的調研和寫作不光是同質化、只追熱鬧,我覺得還有點自大、故步自封。本鄉人用本土個案去嘗試回答更普遍的問題,這樣的調查和寫作是很優秀的。”作爲高校老師,她也在思考,“在對我們生活的世界的理解扁平化的今天,這些對民間信仰和鄉土的調研嘗試回答一個問題,我們需要什麽樣的現代生活?並發問,在曆史上滋養我們已久的鄉村、鄉土文化,我們真的要完全抛下嗎?”
以下是謝文哲的口述:
在閩南,神與人同
這次到清水岩,我是因爲單位的工作,縣裏想在清水岩增做一個茶室,不知你有沒有喝過我們安溪的鐵觀音?我昨天去的時候,有從晉江、石獅的人來燒香,遊客也很多了。因爲防疫規定,清水岩這幾天才重新開放,每年正月初六的巡神是清水岩人最多的時候,根據門票統計,高峰期達到6萬,這還不包括不需要買門票的蓬萊鎮本地人。
對清水祖師和其他神祇的印象是從多久前開始的,我也說不清,因爲我就生活在這樣一種氛圍裏,從你出生開始,到有一定感知的年紀,你的祖母、母親就會帶你去各處拜一拜了。
在整個閩南文化的教育中,祖母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家小孩出生以後,我請我媽媽看護照顧。有陣子他跟奶奶、爺爺生活在一起,因爲祖母是一個家庭承上啓下的重要角色,她會帶孫輩到村裏四處看看,講村莊的故事,帶他去戲台下面看那些高甲戲。
這教給他一些村莊的曆史,一些神明的傳說和故事,這些故事、這些村莊的曆史從小就在他頭腦裏紮下了根。這樣的話,不管長大後離鄉多遠,都不會怕,像那些海外華僑去東南亞、去印度、去巴厘島,哪怕在個很偏僻的小鎮,只要他會講閩南話,就可以把閩南文化繼承下來了。
2019年11月26日,謝文哲在福建南安市梅山鎮芸塘村迴文寺調查,聽廟祝孫振鍾介紹其祖父禮鍾民國初年在安溪清水岩出家的經曆 圖/受訪者提供
安溪就是正宗的閩南,傳統意義上的閩南是指泉州、漳州跟廈門區域,廈門是從一個小小的海島發展起來的。閩南這邊的神明傳統很熱鬧,從我自己的感受和理解來講,人不僅把神明當成一種精神性存在,其實更是把它當成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神明就住在我們邊上。
像安溪的每個自然村的角落,每個行政村都有自己的廟宇,廟宇也處在房屋當中。我家鄉在安溪的一個城鄉結合部,現在城鎮化發展,給它帶去很多高樓大廈,但是無論怎麽建設,那些廟依然存在,它們會遷址重建,但是不會消失。還有我們曆代祖先的墳墓,以前也都埋在屋舍前後,人跟祖先、跟神靈都處在同樣一個社區裏,就很親切。
你到廟裏燒一炷香,向神明慶祝一下他的誕辰,就是帶著一種狂歡的心態。我小時候很多遊樂都在酬神活動上,像神明出巡或進香上,遊神儀式豐富,和小朋友吃頓香桌、玩樂、看高甲戲。每一次重大遊神活動上,我們小孩的體驗都是非常多彩的,對大人來說也是鄉鄰溝通關系、相互連接的時候。
面對神明,其實我們帶著一種很親切、自然的心態,不僅是把它當成一種精神信仰。如果發生好的事情,比如說家裏蓋了新房子,有人升學或有了下一代,我們都喜歡去跟他分享,或者到村廟裏向他報告。爲什麽常有人請一個戲班子在廟對面的戲台演一兩個晚上的高甲戲?是爲了感謝神明在過去的日子給自己的安慰和點撥。
無論是什麽樣的神明,到了閩南都會有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因爲要按照本地人的理解,來選擇跟神明相處的方式。在閩南人的整個思想認知裏,既認爲神明高于我們,就不敢去亵渎,同時又覺得神明是很親近、可接近的,跟人一樣。我母親在技術層面來說,認爲神與人同,人食用的香煙、啤酒、果凍,也都可以給神明享用,就好像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一樣。
從我略微懂事起,每到家裏有重大事宜需要處置,比如建房、升學、擇偶、婚娶、生子等,我的母親都會精心准備好果品金紙和香燭,去清水岩在祖師面前上香和禱告,有時還蔔上一簽。
清水祖師的分身在我們家鄉很多,在家鄉十多個廟宇中,每一個廟宇都有清水祖師,但每一座廟裏本來都有很多神明,有的七八尊,不會出現一個廟裏只有一尊神明的。因爲每個族群都有一個主廟,所供奉的保護神是不一樣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新需求的出現,族群有時也會增奉一尊相應的神,反正在增加神明這件事上是沒有限制的。
閩南對神明的信仰,其實就是人的一個創造的過程,當家裏、社區有什麽樣的需要時,我們就可以賦予神明什麽樣的功能。就好像一些新的城市會植樹,廟宇裏也可以增加植物。其實閩南的這種信仰,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活本身。
從安溪到“天下”
我訂了你們雜志很多年,確實能說是忠實讀者了。像我們這樣在體制裏工作,而且一輩子都待在一個小地方的人,如果不跳出來開拓眼界,可能機會並不多。當我自己做調研和寫作時,也努力跳出安溪地理上的限制,去看、去感知一個更大的流動的世界。
安溪是一個能夠成仙成神的地方,我們在晉江的源頭,高山林立、峽谷縱橫,兩千多座千米海拔的高山有很多神秘的地方。閩南地理上的行政區劃是很明確的,但閩南文化曆史要複雜得多,移民文化在閩南文化中有很大的比重。
1999年安溪首辦清水祖師學術研討會,我參與了活動組織,也應邀寫了一篇關于清水祖師向外傳播的文章。怎樣定義、概說祖師信仰文化,有待進一步研究和探討,但祖師信仰在域外傳播的文化人類學意義,是可以肯定的。那篇文章講到清水祖師向外傳播的幾條路徑,一條是從蓬萊向安溪周邊鄉鎮,到泉州、整個閩南地區擴散;第二個方向就到中國台灣;第三個就是跟著移民的腳步傳播到東南亞。
過了若幹年,我去台灣出公差拜訪安溪鄉親社團時,他們帶我去看當地的清水祖師廟,我在那裏看到我的那篇文章的目錄,很驚訝,也就埋下了繼續研究的種子。
2017年9月3日,馬來西亞馬六甲州安溪會館頂樓,謝文哲參觀供奉清水祖師的蓬萊殿 圖/受訪者提供
工作出差多,我有個收集清水祖師和安溪移民資料的習慣,特別是在下鄉時。有時也會因爲公務到海外調研,我在緬甸和馬來西亞的安溪會館裏,看到很多國內看不到的清水祖師資料。有一回我從新加坡和印尼帶回來的資料,光行李托運費就花了四千多塊錢。是很重啊,但資料很有價值。掌握了大量的資料,我在兩年前開始,計劃按照原來那篇文章的移民傳播脈絡的思路,寫一本關于祖師和安溪人的書,那些還沒有調研的廟宇,我就趕快去調研。
在民間,你可以獲得很多資源,跟農民這些知“道”分子打交道非常愉快,他們會教給你所有農田和山野的知識,而且行走在安溪茶鄉,無論多累,走到哪個地方,都能喝到一口熱茶,可以撫慰勞累。一段時間調查,再整理反思,再來調整,對我來說是一種愉快的工作方式。而且我也是一種統籌兼顧的工作方式,利用周末和節假日比較多。平時工作也有課題需要做,我們規劃的課題也都是縣裏要求做的,或者說努力推動縣裏來做的,我喜歡在這個體制機構中去找到一個自己可以兼顧努力的位置。
通過移民的遷移途徑,清水祖師分香到全球各地,因爲民衆有一個習慣性的創造力,也有不斷變化的生活需求,廟宇要管當地經濟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神明身上也自然會被賦予很多神職。我去過很多地方的清水祖師廟,雖然都是供奉著清水祖師,但祖師主要處理的矛盾和神職並不相同,有些地方他主要管生意,台灣台南的幾座清水祖師廟建在海邊漁村裏,祖師就增加了打魚的能力。
每年的正月初六,各地都要舉辦清水祖師神人繞境的活動。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儀式,都是幾百年前宗姓族群“關系”的産物。圍繞著清水祖師信仰祭祀圈擴大,背後還有宗族力量和自治型社會秩序的蓬勃。因爲這些活動其實跨越了行政村,甚至在安溪縣內跨越了鄉鎮。繞境這樣的精神活動結束後,還要進行一些維持鄉村治理的俗事的處理,比如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擲聖杯問四季雨水,安溪本地還會問春茶秋茶的收成。
在某種意義上,清水祖師信仰正是民間秩序的代表,是因爲地方要維護鄉村的治理和村與村之間的關系。在安溪,有時村社之間會起一些爭執,比如兩個村莊修路,要解決征地拆遷問題,雙方就在祖師面前擲聖杯決定。
安溪本土人口是120萬,我們在東南亞的移民人口有150萬左右,其中新加坡是70萬,根據我們台北安溪同鄉會統計,在中國台灣的安溪人有278萬、將近280萬。所以我們一講安溪,就說幾個安溪的概念,安溪要加上中國台灣和海外的幾個安溪,安溪這樣才完整,才是一個安溪的完整系統。
馬來西亞的華人對一些中華傳統文化的繼承做得比我們還好,這也是移民文化非常奧妙的地方。但願,對這些移民的研究在學術上多一點。針對移民的心態,現在很少能讀到比較准確或全面地表現出這種心態的作品,比如很難讀到那種非常到位的反映移民心態的小說等等,我也很想讀到。
馬來西亞雲頂清水岩 圖/視覺中國
有些人一旦“畢業”,就離開了我們
閩南的四季不分明,安溪今年好像沒有秋天,從夏天一下進入了冬天,從穿短袖一下變成了穿長袖。安溪處在閩南的中心方位,到泉州跑高速50分鍾,到廈門也是50分鍾,到漳州也是50分鍾。
中國大概有一千三百多個縣,縣在整個中國的行政體制的作用特別重要。在城鎮化的大背景下,有很多縣改並成上一級市的一個區了。曆史上,同安曾經屬于泉州,同安的曆史比廈門要長得多,現在同安縣已經被並爲了廈門市的一個區,縣改區之後,好像身份也被並掉了。雖然看起來沒什麽改變,但隨著人員區域經濟流動,很多人也會改變自己的身份定位。
泉州所轄的縣市區都很有名氣,晉江是制造之城、安溪是茶葉之鄉,都有很強的身份定位,我還是希望縣、村這種行政能夠保留下來,不能爲了擴大市的容量,把周鄰的縣都改並成市的一個區,從文化上閹割掉一個地方。我想,地方上的人可能都要思考一個問題,當文化接力棒傳到了我們這代人手中時,我們要傳遞什麽給下一代人?
考到泉州師範專科學校時,我念的是中文專業,上世紀80年代末畢業後回安溪六中當語文老師。我從中學開始就是文學愛好者,在學校和畢業後工作當老師的階段,寫了大量詩歌、散文和文學評論。1999年,我被調到了縣委辦公室,那時也對自己的文學創作能力做了一番反思:我一個人待在地方,多寫一篇散文、多寫一首詩歌對整個中國文壇來講微不足道,在地方文學史上多一個人跟少一個人、多一篇文章跟少一篇文章其實差別不大,但是對一個地方的文化建設來說,則很重要。如果有規劃、有方向,如果能有一個人堅持不懈來記載當地文化,系統做個10年、20年,那麽成果慢慢會顯現出來。
現在有很多閩南家庭,特別是年輕家庭的小孩已經不會講閩南話了。像閩南方言,全世界有一億多的人在講,全世界能達到一億人口的國家也沒有多少個,對吧?很多年輕人到大城市打拼,故鄉的概念變得淡薄。我在安溪出生、生活五十多年,能夠奉獻給家鄉的東西其實微不足道,唯有通過書房書桌把家鄉很多以往和正在發生和變化的事物系統化地寫出來,交到下一代人手中,希望文化傳承不要斷掉。
雖然我在地方,但也能看到現在一些年輕人所面對的問題,他們特別需要一些精神方面的支柱,作爲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又不能把精神支柱寄托于那種很虛無飄渺的東西。對我自己來講,寫作本身不是唯一目的,而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展開調查,去參與鄉村裏社的活動,和不同的人相遇、交流,聆聽他們,這是我的生活本身。
閩南的“造神”背後,依然是人,是人的努力、人的鬥爭、人的調和,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我一個鄉土知識的熱愛者,把清水祖師的這種研究和調查當成自己觀察世界、人心的一個窗口,某種意義上,好像我心靈深處有一個私家花園,我從私家花園裏獲得很多精神的教益和滋養。
我第一次登上清水岩是在1981年,那是我要上初中讀書的前一天。現在40年過去,我已經五十多歲了。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我常覺得,一個家庭裏,我和自己的父親母親,和老婆、孩子,就好像同班同學的關系,很純粹,但這種緣分的時間其實並不長,有些人一旦畢業就離開了我們。所以我常會想,怎麽更好地去珍惜這個時間和這種緣分。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