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夫裏·赫克。圖/斯坦福
美國核物理學家西格夫裏·赫克展望第二次金特會
應就無核化與關系正常化具體步驟達成共識
本刊記者/李靜
本文首發于總第881期《中國新聞周刊》
在蓬佩奧與金英哲推遲原定于11月8日在紐約舉行的朝美高級別會之後，原本烏雲重重的朝美會談前景再度迎來轉機。
近日，參加二十國集團（G20）峰會歸來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空軍一號”專機上對媒體表示，他將和金正恩在明年一二月間舉行會談。“我們相處得非常愉快，關系也很好。”特朗普稱，他還將“在某個時間”邀請金正恩訪問美國。據彭博社報道，目前第二次“金特會”還沒有確定會晤地點，有３個可能的地點正在考慮中。
在朝核問題不斷出現新變化的背景下，曾七次到訪過朝鮮、四次參觀過其核設備的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核物理學家西格夫裏·赫克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表示，朝核問題2017年曾經面臨非常危險的局面，但是，2018年發生了許多積極的事情，“多少有點出人意料”。
“行動對行動”的思路是必要的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以來，朝鮮半島局勢迅速改善，你對局勢好轉感到意外嗎？
西格夫裏·赫克：2017年是非常危險的一年，因爲朝鮮的核計劃取得了技術上的進步，它在9月進行了大規模核試驗和彈道導彈試射。此外，政治上的言辭也極度危險。但是，2018年發生了許多積極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從政治上我們遠離了戰爭的懸崖，這是個好消息，多少有點出人意料。
中國新聞周刊：據報道，朝美領導人可能近一兩個月內舉行第二次會晤。你認爲第二次“金特會”能夠達成什麽成果？
西格夫裏·赫克：新加坡會晤爲解決朝鮮核危機、實現半島無核化打開了大門。美朝首腦會晤成爲可能，得益于韓國總統文在寅與朝鮮領導人金正恩采取了重要的和解舉措。美朝領導人會晤新加坡宣言重點關注兩國關系正常化和無核化的總體目標，是非常基礎的，因此將難題都留給了今後。第二次美朝領導人會晤應當就無核化與關系正常化的具體步驟達成共識。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堅持朝鮮先完全棄核，然後再談解除制裁，但是朝鮮似乎希望以行動對行動，雙方立場相去甚遠。你是否認爲雙方能夠找到達成妥協的空間，以繼續推進半島無核化？
西格夫裏·赫克：我認爲“行動對行動”的思路是必要的，但是朝鮮一方必須切實降低核計劃造成的危險，美國一方必須在美朝關系正常化方面有切實進展。雙方的這些舉措都應當納入第二次美朝領導人會晤的議程。
“朝鮮已經是事實上的擁核國”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多次參觀過朝鮮的核設施，根據你的評估，朝鮮是否已經成爲了事實上的核武國家？
西格夫裏·赫克：朝鮮核實力還有許多方面無法確知，但據我對朝鮮核設施以及6次核試驗的了解，朝鮮可能已經擁有了足夠多的核原料，它存儲的钚和高豐度濃縮鈾可以制造20至60枚核武器，極有可能是30枚。
朝鮮的導彈類型比較多。它很可能已經能夠實現核彈頭小型化，可以搭載在短程的飛毛腿導彈和中程的蘆洞導彈上，因而能夠打擊韓國全境以及日本大部分地區。朝鮮還展現出發射洲際彈道導彈的能力，但僅僅進行過高彈道試射，沒有進行過低彈道試射，這意味著還得進行更多導彈試射才能獲得可靠的洲際彈道導彈技術。朝鮮尚未展現出制造能夠由洲際彈道導彈搭載的小型靈活輕便核彈頭的能力。
我不想說朝鮮是一個核武國家，但是擁有一些核武器使它已經成爲一個事實上的擁核國。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在一份報告中預測，朝鮮棄核需要至少15年。朝鮮完成棄核的主要障礙是什麽？
西格夫裏·赫克：我與斯坦福大學的同事羅伯特·卡林和伊利奧特·瑟爾賓整理發表了一部朝鮮核計劃全史。在此基礎上，我們制訂了一份爲期10年的朝鮮棄核路線圖，並不是媒體廣泛報道的15年。實際上，稱作10年“框架”或許更合適，因爲真正的路線圖是通過各方談判磋商來確定的。
我們的路線圖建議通過三個階段來棄核。第一階段是“刹車”，也就是不使事態惡化。第二階段是采取具體措施“後退”，也就是減少威脅，不再進行核試驗、不試射導彈、不生産钚。鈾濃縮設施也需要處理，但這需要更長時間，因爲目前只知道甯邊核設施的離心機設備情況，朝鮮還有其他離心機設備，最終都需要處理。第三階段是“清除”支撐核武器計劃的所有武器與設施，支撐民用核計劃的設施也需要在談判中討論。我們的框架顯示，第一階段需要1年，第二階段可能會持續4年，第三階段將在第10個年頭完成。
如果朝美之間培育了足夠的互信，這個進程是可以加速的。一種增強互信、加速進程的方法是讓美韓對金正恩委員長表達意願，表示願意幫助朝鮮將軍用核導計劃轉型爲民用核與航天計劃。讓美韓技術專家與朝鮮專家肩並肩在朝鮮核導設施工作，將是最好的驗證棄核的方法。
我還需要補充一點，中國和俄羅斯在這方面都可以發揮作用。中國可以幫助朝鮮建設核反應堆發電，俄羅斯可以爲朝鮮提供衛星發射服務。
中國新聞周刊：基于目前朝鮮的棄核進展，以及第二次“金特會”會晤可能達成的成果，你是否認爲目前朝鮮的棄核進程符合你所提的三個階段的框架？在三個階段中，哪個階段是最重要的？哪個階段實現起來最有難度？
西格夫裏·赫克：朝鮮目前已經開始了我們提出的十年路線圖中的第一階段，也就是爲核研發踩了刹車。平壤已經停止了核試驗與遠程導彈試射，也承諾廢棄東倉裏導彈發射基地。下一個重要步驟就是停止反應堆運行，不再生産钚。
特朗普政府正在向朝鮮施壓，要求其申報核清單，以此作爲下一個推進步驟。盡管某個時間點朝鮮進行申報，符合三個階段框架的設想，但在當前的意義不如停止甯邊核設施運轉那麽顯著，而且還可能起反作用。我希望下一次美朝領導人會晤能夠開啓第二階段，也就是認真地對核導計劃實施“後退”。最難的是最後一步，也就是清除所有軍用核導計劃。這需要美朝雙方培育互信，以及韓、中、俄等其他各方的幫助。
離開了戰爭邊緣
中國新聞周刊：國際社會如何有效監督朝鮮棄核的舉措，比如中止核試驗以及導彈試射、暫停鈾濃縮活動？這些舉措是否可逆，如果它們重啓，外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發現嗎？
西格夫裏·赫克：朝鮮領導人金正恩10月7日會見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時，明確同意國際核查人員進入豐溪裏試驗場。這是雙方建立互信非常重要的一步，證明朝鮮正在采取嚴肅行動停止核計劃。核查人員應該能夠評估試驗場的坑道在多大程度上被毀棄，重新啓用需要什麽工作。放棄核試驗是朝鮮棄核的最重要措施之一。
停止核試驗和洲際彈道導彈試射都是重要的積極舉措，關閉豐溪裏核試驗場的坑道也是重要一步。對停止核試驗以及遠程導彈試射進行監控很容易，可以報以信心。使用商用衛星成像也可以非常有效地監控生産钚的反應堆的運行情況。但如果沒有朝鮮方面的合作，是沒有辦法監控鈾濃縮設施運轉的。
的確，這些舉措是可逆的，很多核設施的運行都可逆，但是重啓核試驗需要大量時間，也很容易被發現。同時，如果試驗坑道已經有效摧毀，重啓核試驗就會很困難。要使钚的生産變得不可逆，就必須報廢反應堆（毒化或搗毀）。證實鈾濃縮活動已經中止或防止其重啓是沒有太多辦法的，因爲在朝鮮之外沒人知道全部鈾濃縮設施的所在地。
中國新聞周刊：朝鮮如果真正棄核，美國應當怎樣給予回報？國際社會在營造一個更有利的棄核環境方面，能夠給予朝鮮什麽樣的激勵？
西格夫裏·赫克：我並不會把這視作回報，我們不應該通過被視爲賄賂朝鮮的方式以使其放棄核計劃。此外，我認爲朝方最需要的是安全保證。對此，應當問問朝鮮需要什麽。考慮到金正恩委員長對改善朝鮮經濟的態度似乎是認真的，我認爲他會要求解除制裁以發展朝鮮經濟。美國應該做好准備，使得政治上的關系正常化和經濟上的解除制裁相匹配。
中國新聞周刊：從今年以來各方互動情況看，尤其是從美朝之間的互動看，你認爲朝鮮領導人金正恩有多大可能致力于徹底的棄核？與其父親金正日相比，他在將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方面有沒有更加自信、更加堅定？
西格夫裏·赫克：談判的曆史是持久和複雜的。朝鮮以外沒有人真正知道金正恩打算做什麽。但是，他已經朝著棄核方向邁出了重要和令人鼓舞的步伐，也表達了推動經濟發展的堅定決心。金正恩采取的舉措表明，在2018年，韓國總統文在寅和美國總統特朗普已經幫助我們離開了戰爭邊緣。我想，現在是驗證金正恩願朝著棄核與關系正常化行進多遠的時候了。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