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說,施暴者未必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們的行爲很多時候是潛意識的習得行爲(learned behavior)。輔導的作用在于幫助他們自覺地發覺錯誤,願意去改變。
“我們在一起相處了好幾年,知道他並不是壞人,但他當時真的好像一顆定時炸彈,我實在沒有辦法提心吊膽過日子。我也怕孩子會受到傷害。
父子兩人在家中激烈爭吵後,父親渾身浴血出現在樓下鄰居家門外,手上握著一把刀,兒子當時同樣握刀站在樓梯口。
“如果施暴者威脅到你的性命安全,請你打開大門走出去,要保護自己要自救。沒有什麽比你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大腦會如此反饋,是社會學習(social learning)的結果。比如一個人小時候欺負過妹妹後被父親處罰,使得自己感覺難受。他隨即便“學習”到這麽做是不被家人或社會接受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就很本能地從神經系統所引發的難受體驗,逐漸地建立起道德觀念,以及社會規範。
林國光強調,人格障礙的情況會自小顯現出來,不會是突然發生的。人突然變得無法控制情緒和行爲的因素有許多,像是腦部因意外而受創或腦內長腫瘤等,但都屬于特殊情況。
林國光以隨地吐痰爲例,向記者解釋一般人會産生的愧疚心態。比如一個人喉嚨有痰,不經意地在公共場所把痰吐在地上,隨後會感受到臉紅或心跳加速。這些生理上的反應就向他傳遞了“羞愧”的信息和情感,讓他知道自己犯了錯,怕被人發現。
丈夫離世,秀珍得以徹底從這段暴力關系中解脫。“很多人問我是否原諒他,其實也沒什麽原諒不原諒的。人都走了,一切就都過去了。”
她也會了解施暴者是否缺少法律知識。有一些個案,父母並不知道打小孩有可能觸犯法律,因爲他們也是這樣被自己父母打著長大的,因此會把自己的行爲合理化。
秀珍也想過離開這個家,但考慮到兒女年紀還小,不想他們沒有完整的家,所以還是忍了下來。再加上公婆明白事理,知道媳婦被家暴,狠狠地教訓自己的兒子,讓秀珍感到些許安慰。
除此之外,如果家人長期有暴力行爲,可准備一個裝有個人證件和衣物的應急包,必要時趕緊離開。
不過,美夢沒多久變成了噩夢。2001年,美國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加劇了世界經濟放緩,新加坡的經濟無可避免地進入衰退。秀珍的丈夫被辭退,過後找工作處處碰釘子。
林國光:人在成長過程中,會本能地從神經系統所引發的難受體驗,逐漸建立起道德觀念和社會規範。(受訪者提供)
警方去年11月公布的數據顯示,近三年來,本地家暴案件有所增加。2022年上半年,警方接獲2603起報案,比2020年同期的2560起來得多。其中,配偶在家暴案中占比最多,其次是涉及父母與孩童的家暴案。
嫌犯疑是要中風的養父把組屋轉到她名下被拒,結果在爭執中持刀刺死養父。家庭悲劇接連發生,失去的生命令人惋惜。
不過,有一小部分人在這方面有生理上的缺陷,大腦構造缺少上述提及的反饋機制,因此他們不容易體驗到焦慮、發慌和羞愧,造成他們分辨對錯的能力減弱。
由于這些男性覺得妻子是屬于他們的,妻子必須聽從指令,暴力成爲了他們表現權力和控制妻子的手法。當他們覺得自己要失去對妻子的掌控時,就會以言語和肢體來讓對方“聽話”。
黎鳳玲處理過的輔導個案當中,有家暴受害者因爲受到威脅,當下驚嚇得讓他們反應不過來,因而沒意識到應該趕緊離開現場。
林瓊瑤說這個廣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實情況:來自第三方的一個簡單的介入動作,往往可以是很有效的滅火器。“如果鄰居擔心自己會受到傷害,撥一通電話報警,也是幫了很大的忙。”
輔導雖然能有效幫助個人改變暴力行爲,卻可能無法在一小部分人身上發揮效用。
從生理的角度來說,人類的大腦和神經系統有一個本能機制,會讓人流汗、心跳加速、手腳冰冷、感到擔心、覺得難爲情等,讓人知道自己做了違規的事情。
秀珍和丈夫起初只是口頭上的爭吵,雙方各退一步就能讓情緒暫時冷卻下來。但情況逐漸失控,丈夫開始動手,從把她推倒,到用衣架打人。根據秀珍的經驗,外力的介入或許有助于將火苗撲滅。“有幾次鄰居聽到爭吵聲,趕過來勸架,我們就沒能繼續吵下去。”
爲了更快幫助家庭暴力受害者,一個全天候緊急應對小組將于今年4月啓動,與警方共同處理嚴重家暴事件。情況危急時,社會福利司長和指定人員可代受害者申請個人保護令。
另一個導致暴力行爲的原因是施暴者對人的價值認知有偏差,比如父母認爲小孩不打不成器,或男女不平等的文化認知,又或是一般人對弱勢群體的輕視。
面對家暴的人可撥打全國防暴求助熱線1800-777-0000求援,也可以浏覽msf.gov.sg/breakthesilence了解如何停止暴力行爲。
“如果報警的人沒有個人保護令,警員到場後或許無法執法,但他們的出現至少能夠讓局面不至于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同年11月4日,一名31歲女子涉嫌在盛港河谷通道的家中謀殺67歲的養父。
“我們能夠以法律作爲底線,讓他們知道如果再不調整行爲舉止,可能會面對怎麽樣的後果,然後再通過輔導灌輸良好的價值觀,協助他們建設同理心和從他人的角度來評估事情的能力。”
“他(指丈夫)的脾氣越來越差,凡事都看不順眼。在外頭受了委屈,回到家裏就大吵大鬧,不是罵我,就是罵小孩。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錯,好像做什麽事都是錯的,都會招惹到他。”
執業近30年的臨床心理學家林國光博士告訴記者,長期的家庭暴力有一個循環,分別爲爆發階段、蜜月階段和潛伏階段。以丈夫家暴妻子爲例,丈夫毆打妻子後想要和好,往往會道歉並承諾不會再犯。不過,風平浪靜的那一段時間內,丈夫又再累積對妻子的不滿,過後再次情緒爆發,進入循環。
一小部分人 大腦構造缺少反饋機制
家暴案件增加 涉配偶占比最多
丈夫拿刀威脅 夫妻都被割傷
爆發 蜜月 潛伏 長期家暴三階段循環
如果一個人接獲輔導令,就必須到指定的家庭服務中心接受輔導。輔導的目的在于協助家庭成員學習以恰當和尊重彼此的方式來解決矛盾,並提供家庭成員所需的支持和技巧,以確保所有人的安全。
丈夫動起刀子的這兩次爭執,秀珍爲了避免進一步的流血沖突,趁著丈夫不注意時趕緊帶著哭泣的子女逃出家門,回娘家避難。
“也不知道是天意還是報應,我和孩子搬回娘家不到兩年,他就生病了,走得蠻快的。”
資深的自由輔導員林瓊瑤受訪時說,人不在現場,無法繼續爭執,也就意味著怒火沒辦法燃燒下去,對爭執的各方都是最安全的做法。
2022年10月10日,一名19歲青年涉嫌在義順4道一座組屋謀殺父親。
認知錯誤和兒時經驗是動粗常見原因
一名曾遭到家暴的婦女鼓起勇氣同《聯合早報》道出她那不堪回首的過去,輔導員和心理學家也爲讀者解惑。
據林瓊瑤觀察,家庭糾紛升級到暴力行爲的情況似乎有增加的趨勢,而且不局限于夫妻之間。其中一個個案,10多歲的哥哥在爭吵後,竟然拿刀恐嚇要殺害弟弟,而類似的個案並不少見。
觸愛家庭綜合服務資深輔導員黎鳳玲也同意這個處理方式。她建議個人如果知道家人有暴力傾向,手上應該要有求助電話號碼,倘若真不幸發生事情,能第一時間求援。
對一小部分生理缺陷者 輔導效用不高
黎鳳玲和林瓊瑤告訴記者,有不少家庭暴力個案中的施暴者其實曾經是受害者,或兒時目睹過父母之間的家暴情況。由于他們被傷害過、仍帶著沒有化解的恨意,當他們情緒不佳時就可能動手,把自己承受過的痛楚發泄在他人身上。
根據她的經驗,外力的介入或許有助于將火苗撲滅。“有幾次鄰居聽到爭吵聲,趕過來勸架,我們就沒能繼續吵下去。”
林瓊瑤指出,夫妻之間的家暴事件,九成施暴者是男性,女性占一成。以男性施暴者的個案來說,他們的思想普遍很傳統,骨子裏還有“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觀念。
“我當時很害怕,怕他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但是每次吵完架,他冷靜下來之後,就後悔自己的行爲。他會向我道歉,求我原諒他,有幾次還激動得哭起來。”
秀珍受訪時表面相當鎮定,像是在轉述他人的故事。但她告訴記者,每次想起往事都覺得難過,難過自己的婚姻生活不美滿,也難過孩子無法在健全的家庭中成長。
這些年來每回讀報看見有關家庭悲劇的報道,都會牽動她的思緒,禁不住鼻酸。“我心裏會想說,那些案件中的受害者該怎麽做,才不會丟了性命。或許像我那樣,爭吵開始後,一發現情況不對,就趕快離開家。”
當家中發生激烈爭執,當事人能否做些什麽來降溫,避免憾事發生?最親近的人又爲什麽會變得暴力,甚至傷害家人?
財政部去年12月公布的《新加坡公共部門績效檢討》報告則顯示,2021年有約2140起新的兒童保護案件和200起涉及虐待弱勢成人的案件,比2020年的1300起兒童保護案件和170起涉及虐待弱勢成人多。報告解釋說,冠病疫情期間,家庭承受的壓力增加,以及公衆對家庭暴力的認識提高,有越來越多人勇于報案,不再感到羞愧。
秀珍和丈夫起初只是口頭上的爭吵,雙方各退一步就能讓情緒暫時冷卻下來。但情況逐漸失控,丈夫開始動手,從把她推倒,到用衣架打人。
“表面上明明是施暴者在霸淩他人,他們卻覺得自己是處于下風的那個人。他們有扭曲他人行爲和表現的傾向。比如丈夫問妻子問題,妻子害怕得不敢回答或低聲回答,可能被丈夫扭曲爲妻子拒絕同他交流和說話,釀成另一輪風波。”
當一些夫妻或父母發現痛罵對目標人物已經起不了作用,就會進一步做出肢體傷害,如推撞或毆打;如果仍然無效,他們可能拿起唾手可得的物品來施暴。林瓊瑤處理過的個案中,有施暴者使用皮帶、棍子和衣架等。
爭執不斷升溫 應當離開現場
本地電視曾播放過一個公益廣告,描述一名老太太聽見鄰居夫妻吵架,趕緊拿了一道菜去串門子,鄰居夫妻見到老太太,也就沒繼續爭吵。
當家中成員的爭執不斷升溫,情況有可能進一步惡化,最好的做法是立即離開現場,就像是把空間裏的氧氣抽掉,讓火燒不起來。
林國光認爲詭異的是,施暴者十之八九認爲自己才是受害者。比方說,丈夫指責妻子同其他男人說話,導致他吃醋,被逼急了才會訴諸于暴力。
黎鳳玲:有些家暴受害者因爲受到威脅,當下驚嚇得讓他們反應不過來,因而沒意識到應該趕緊離開現場。(檔案照片)
縱使已經過去了差不多20年,秀珍(化名,52歲)仍然無法忘記當年被丈夫以刀威脅性命的瞬間。
心理學有一個稱爲人格障礙(personality disorder)的概念。有這種情況的人,自小會有品行障礙(conduct disorder),長大後經常會顯現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他們傾向于激怒和操縱他人,而極少會對自己的行爲感到內疚或懊悔。
目前,家暴受害者可向家事司法法院申請保護令。法庭可以下令申請保護令者和受保護令管束者及他們的家庭成員,出席強制性輔導。輔導由社會及家庭發展部執行。
和身邊的朋友一樣,秀珍也夢想過擁有美滿的婚姻生活,能夠和丈夫白頭偕老。婚後的前幾年,一切仿佛按照她心中的完美劇本進行,夫婦二人也生了一子一女,在旁人眼中俨然是模範家庭。
導致施暴者動粗的原因非常多,認知上的錯誤和兒時經驗是兩個常見的原因。
黎鳳玲處理家庭暴力輔導個案時,會先了解施暴者是否有生理問題、藥瘾、精神問題及睡眠問題等。這些情況需要醫生介入協助處理。
手臂上的傷口雖不深,秀珍的心中卻已烙下了磨滅不掉的恐懼。她決定不回丈夫身邊,不論丈夫如何哀求。
林瓊瑤指出,如果發生爭執的是夫妻,通常會是在晚上,當事人若無法馬上出門,至少應該進房,把房門鎖起來,然後撥電求助或報警。
丈夫過後收斂了一些,無奈好景不常,後來又吵架時,他到廚房拿出刀子,勒令秀珍住嘴,有一回是水果刀,另一回是菜刀。其中一次,他揮舞刀子時,不小心劃傷了秀珍的手臂,也劃傷了自己。
全天候緊急應對小組成員包括社會及家庭發展部的社會服務人員。他們有權在現場發布緊急保護令,保護受害者。
由于生理上的缺陷已造成先天的限制,輔導對這小部分人會相對地比較難起作用。林國光指出,要改變有這類性格的人,可能主要得通過藥物治療和以法律上的後果來啓動他們對于改變自己行爲的意願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