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觀
他被新加坡前總統納丹稱為「新加坡國寶級學者」,其實,他是澳大利亞公民;
他被公認為與余英時、許倬雲齊名的「海外三大華人史學大師」,但他說,那兩位是中國教育體系培養的傳統學者,他則是從外國人視角看中國歷史;
他被口述史家唐德剛比作顧維鈞大法官,說他不做駐強國大使,也應做大學校長。果然,王賡武當了十年香港大學校長。我提及此事,王教授笑道:「唐德剛是馬後炮,我當了校長以後才說的這話。」
87歲的王賡武教授一頭銀髮紋絲不亂,雖是盛夏,依然身著筆挺的灰色西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時而穿插幾句英文。誠如唐德剛先生當年所言,他兼具了中國儒生和英國紳士的氣質。
這位老紳士的經歷頗為特別。他生於印尼泗水,求學於怡保、南京、新加坡和倫敦,任教於吉隆坡馬來亞大學和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執掌香港大學整整十年。從港大榮休後,應新加坡前副總理吳慶瑞之邀,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主席,至今已21年。
2015年11月,習近平訪問新加坡時,前往新加坡國立大學,在「新加坡講座」上發表演講。作陪的除了李顯龍等新加坡政要,還有國立大學校長陳祝全和王賡武。演講結束後,王賡武向習近平贈送禮物——由新加坡本土陶藝家創作的一件陶瓷藝術品。
雖已耄耋,但王賡武每周還會到東亞所上兩三天班,而且都是自己開車。「現在年紀大了,儘量避免晚上開車,好在新加坡不大,開車也就十分鐘。」他還每年要來兩三次中國,或講學或開會。但他都會避免冬天遠行,因為在東南亞住了幾十年,「早就成了熱帶動物」。
前段時間,王賡武三個孩子一起回新加坡看望父母,「大兒子60歲,大女兒58歲,小女兒56歲,他們都定居澳大利亞。這次他們都不帶孩子,三個人和我們一起住了兩個多星期,非常高興。」在王賡武心中,國家的概念已經不強烈,家人和朋友在哪裡,才是最重要的。
王賡武檔案
祖籍江蘇泰州,1930年生於荷屬東印度(今印度尼西亞)泗水。南京中央大學肄業,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歷史系畢業,倫敦大學博士。先後任吉隆坡馬來亞大學教授、歷史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教授、遠東歷史系主任、太平洋研究院院長,1986年起,擔任十年香港大學校長。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特級教授、東亞研究所主席,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從泗水到怡保:「那時候的南洋華人都是純粹的華僑,沒有移民的概念,總是要想法回家的。」
高淵:你生在印尼泗水,這個地方現在聽起來還是覺得很遙遠。
王賡武:印尼當時叫荷屬東印度,還是荷蘭人統治時期。因為我父親在泗水華僑中學當校長,這是當地第一家華人中學。但沒過多久,就遇到了全球性的經濟蕭條,這個中學辦不下去了,只能離開了。
高淵:你父親為什麼會下南洋?
王賡武:我祖父輩從中國北方遷到江蘇泰州,家裡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我父親從小讀四書五經、離騷、文選,後來考進了南京東南大學的高等師範學院,他喜歡文學和英文,所以專攻英國文學,這為他後來去海外執教打下了基礎。
畢業後,南京的教育部正在為南洋的華校找教師,我父親被聘出國,先到了新加坡華僑中學,隨後在吉隆坡尊孔中學、馬六甲培風中學教語文,反響很好,1929年泗水成立華僑中學,他就被推薦去當校長。
高淵:離開泗水時你多大了?
王賡武:一歲多一點。我父母當時很想回國,但沒有旅費,就去了馬來亞霹靂州的怡保,當副視學官,就是為霹靂州政府管理當地華校。
所以我對泗水沒什麼印象,坦率地說,現在問我家鄉在哪裡,不是泗水,更不是泰州,泰州就是祖籍,而是怡保。我在那裡一直住到16歲回國,從南京回來後,又在怡保住了幾個月,才去新加坡念書。
高淵:對怡保印象怎麼樣?
王賡武:當時是一個相當興旺的小城,因為有錫礦,可能是世界上最多最好的。當地的華人很多,城裡的店多數是廣東人開的,城外的錫礦很多是客家人在經營。我小時候,怡保是比較富裕的,但日軍打進來之後就亂了,後來錫也不值錢了,這個小城就慢慢蕭條,現在完全就是個小地方。
高淵:日軍占領怡保後,你們全家生活怎樣?
王賡武:1941年日軍打到怡保,我父親不願為日本人做事,副視學官的工作就沒了。當地華人都做小生意,但他一點也不會,只能到一些學校教教書。好在我們家就三個人,我沒有兄弟姐妹,還可以維持。
這樣到了1945年,抗戰勝利了,父親希望我回去上大學,他也很想回國,就打算全家回去,不在南洋待下去了。所以我一直說,那時候的南洋華人都是純粹的華僑,不是移民,從前沒有移民的概念,總是要想法回家的。
差點和朱鎔基成同學:「我很想在中國開始新的生活,但父母堅決要我回怡保,我是家中獨子,就必須得走。」
高淵:你從小上的是華校還是英校?
王賡武:英校。我父親讓我到英校去練英文,華校的那些東西他可以教,他從《三字經》開始,包括《古文觀止》等等,四書五經是選讀的。他只教我文言文,不教白話文,也不鼓勵我看白話文的書。
家裡完全說中文,學校是英校,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觀念思路都不一樣。但也有它的好處,英文學好了之後,懂得外國人的世界觀,而且當時馬來亞是英國的半殖民地,不了解他們不行,所以我父親鼓勵我學好英文。
高淵:你們全家是1947年回國的?
王賡武:對,坐船回來的。這是我第二次回國,第一次是1936年,我才6歲,父母帶著我回了趟老家泰州,住了大概兩三個月。那次見到了祖父母,等我1947年回泰州時,祖母已經去世了,只見到了祖父。
回來大概不到一個月,就去南京考試了。我記得是6月底,天熱得不得了。我父親幫我報的名,考中央大學外文系。
高淵:為什麼考外文系?
王賡武:因為別的系考不上吧。中央大學那年只招400人,而且工科多,理科還好,文科很少。我想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經費不足,當時在打內戰,二是剛剛爆發了反飢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是中央大學帶頭的,南京政府很頭疼,乾脆少招點。
中央大學錄取的名單,《中央日報》要刊登的。當時有人看到,工學院錄取的學生中,有個學生叫朱鎔基,但他自己選擇上了清華,
高淵:在中央大學學習了幾年?
王賡武:一年多一點,二年級第一個學期沒念完,學校就解散了,因為解放軍已經打到長江邊上。
當時我父母又回到怡保了。因為我父親身體實在不好,他回國後在中央大學附中教書,南京的冬天非常冷,屋子裡沒有取暖設備,他在南洋待了20多年,完全吃不消,病得很重。1947年的冬天過去後,我母親就說一定要回怡保了,她很怕我父親過不去南京的第二個冬天。
高淵:但你繼續留在南京?
王賡武:那是1948年底,中央大學已經解散了,大部分江浙學生都回家,我和一些四川學生還留在校園裡,想等學校恢復。當時學校還管飯,但社會上物價飛漲,我是比較幸運的,我父母回去之後,每個月給我寄15塊港幣,我就變成大富翁了。
坦白說,我是不願回去的,很想在中國開始新的生活。但父母堅決要我回怡保,我是家中獨子,就必須得走。上海的叔父幫我買好船票,再趕到南京催促我趕緊走,這樣我就只能走了。
高淵:當時怎麼去上海,火車還開嗎?
王賡武:寧滬鐵路還正常,而且不收費,因為全是難民,人多得不得了,都到上海去。我根本擠不上火車,送我的同學把我從窗口推進去,我就一路坐在我的箱子上。到上海大概是半夜一兩點鐘,外面戒嚴了,可以下車,但不能出站。我一直坐在箱子上,等到早上6點才出站,那已經是12月初了,冷得不得了。
高淵:然後從上海坐船出海順利嗎?
王賡武:在上海的叔父家等了好幾天,坐的是香港太古公司的船,從上海到新加坡,中間要停靠基隆、廈門和香港。到基隆港要停兩天,我就下船坐公共汽車去台北玩,那是我第一次到台灣,記得都是日本式的房子,馬路很清潔。
但我後來才知道,當時「二二八事件」過去才半年,局勢還很緊張。我真的很幼稚,一點也不知道,還下船去玩。
新加坡馬來亞大學首屆新生:「歷史系的幾個老師都很好,新來的帕金森教授非常好,後來很有名,提出了著名的『帕金森定律』。」
高淵:回到怡保後,面臨怎樣的變化?
王賡武:我們全家離開怡保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還會回去,所有東西都賣了。剛回去那幾個月,我精神上很受打擊,因為不知道以後怎麼辦,我在中央大學學了一年多,難道就放棄了?
高淵:後來去考了哪所大學?
王賡武:新加坡的馬來亞大學,校址就是現在的新加坡國立大學。我參加了劍橋考試,專門針對中學畢業生的,當時是全世界大英帝國殖民地統一考試。對我來說很方便,成績足夠了,還拿了一筆小小的獎學金。
高淵: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怎麼樣?
王賡武:1949年剛剛成立,我是第一屆新生。以前是萊佛士學院,類似於美國的文理學院,那年跟愛德華七世醫學院合併,成立了馬來亞大學。第一屆一共招100名學生,60個文科,40個理科。當然,還有那兩所學院兩三年級的學生,全校總共六七百個學生,規模很小。
高淵:這次選擇了什麼專業?
王賡武:馬來亞大學的規定是,學生頭三年是不分系的,每個人可以在三個系學習。當時文學院一共就四個系:英國文學系、歷史系、經濟系和地理系,當然也可以選理科的數學系,文理兼修。但我對數學和地理都不感興趣,選了前三個。
高淵:到了四年級要「三選一」,為何最終選擇了歷史?
王賡武:我本來想讀英國文學,有個教英國文學的老師非常好,他是英國人,被劍橋大學要回去了。這個系其他老師我不太欣賞。也可以選經濟系,這是最實用的,但我不太感興趣。
而歷史系的幾個老師都很好,新來的帕金森教授非常好,後來很有名,專門研究英國海軍史。他發現,從18世紀到19世紀末,英國擁有世界上最強的海軍,但海軍司令部規模很小。二戰後,英國海軍沒落了,海軍卻蓋了座大樓,司令部變得非常龐大。他就提出了著名的「帕金森定律」,指出在行政管理中,行政機構會像金字塔一樣不斷增多,行政人員會不斷膨脹,每個人都很忙,但組織效率越來越低下。
高淵:帕金森教授對你的影響大嗎?
王賡武:他教書非常認真,看問題又很客觀,比如他教英國殖民地歷史,不講英國怎麼好,而是完全從客觀的角度講。當然,他教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時候也會有偏見,但他自己知道,他會說他的偏見是什麼,他認為這是主流,但可以爭論。
我當年就跟他公開討論,我那時年輕,站在自由主義立場上,他相對比較保守主義。但他對我很公平,畢業後還把我留下來,當他的助教,是位好老師。
倫敦大學讀博的笑話:「我一直都沒得到好好的指導,好在當時看到一個英國人在寫博士論文,才知道博士論文該怎麼寫。」
高淵:你是從這時候決定研究歷史的?
王賡武:我上大學時,喜歡參加各種活動,演戲、辦報、詩文活動等等,從來沒想過當學者。後來遇到帕金森教授,他給我自由發揮的空間,他一直跟我說,你對什麼有興趣,你覺得自己能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到我寫畢業論文的時候,他建議我寫本地史。而且,他要求我學會用檔案,因為這是研究歷史的方法。我想,我的論文一定要跟中國、跟華人有關係,就想研究康有為和孫中山。
高淵:你在新加坡找檔案?
王賡武:當時去中國大陸或台灣找檔案都不合適,帕金森教授說,可以去香港。他給我去香港的旅費去,我在香港待了一個多月,找不少人談。我這篇論文是想研究康梁和孫中山在新馬的歷史,講的是戊戌政變之後,康有為的保皇黨和孫中山的革命黨之間的鬥爭,當時可以說把華僑社會分裂成兩部分。
我還去新亞書院拜訪了錢穆,他對我態度非常好,很高興跟我談歷史。當時,他剛出版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書很薄,我特別喜歡,也是對我後來歷史研究影響最深的一本書。
高淵:後來你去英國倫敦大學讀博士,為何選了中國歷史?
王庚午:說起來也是笑話,英國的制度很特殊,我是先拿到獎學金,至於哪個學校收我是另外一回事。我申請了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想跟一位研究明史的教授學習,但我到的時候,他卻走了,去了澳大利亞。
學校裡面研究中國歷史就那麼幾個,他們看到我是從東南亞來的,就讓我跟一位研究東南亞歷史的教授學習。他問我想研究什麼,我說興趣在中國歷史,他說可以,但你要自己負責,然後他就不管我了。
高淵:他鼓勵你自己研究?
王賡武:他不管的,我就天天自己去圖書館。其實,英國的教育制度就是這樣,跟美國相反。美國是不管你以前學什麼,可以給你一兩年的功夫,培訓你做這件事。英國不是,他們要求你以前的成績非常好,收你的理由是因為你能夠自學、自己做研究。
高淵:博士論文是怎麼寫出來的?
王賡武:我一直都沒有得到好好的指導,好在當時看到一個英國人在寫博士論文,才知道博士論文該怎麼寫。那個英國人的博士論文題目是《安祿山叛亂的歷史背景》,寫得很精彩,他的學問非常好,後來當了劍橋大學教授。
我剛好在研究唐史,很喜歡《資治通鑑》里唐朝的那一部分,看到他那本博士論文,我受到了啟發,我就研究中國中古史了。
下決心去澳大利亞:「我在吉隆坡馬來亞大學既是院長,又是系主任,還要教書,手足忙亂,研究無法持續了。」
高淵:你在倫敦大學學了幾年?
王賡武:3年,主要是獎學金用完了,我的博士論文是《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1957年,回到了新加坡馬來亞大學歷史系。
馬來亞大學用的是英國那套教育體系,當時一個系只有一個教授,就是系主任,別的是副教授,非常嚴謹的精英制度。但也有不利的地方,這讓英國大學失去了很多人才,很多人都跑到美國去了。
高淵:後來為什麼離開新加坡?
王賡武:這個故事長一點。我回到新加坡後,馬來亞獨立了,當時叫馬來亞,到60年代組成了馬來西亞聯邦,新加坡還是殖民地。獨立之後馬來亞政府就說,馬來亞大學不應該在新加坡,應該在吉隆坡。但新加坡不願意,因為學校已經發展得不錯了。後來決定,馬來亞大學分兩個校區,分別是新加坡的馬來亞大學和吉隆坡的馬來亞大學。
我們這些教師是自由選擇,願意到哪個校區都可以,我當時是馬來亞公民,1959年就去了吉隆坡。沒過幾年,新加坡馬來亞大學就更名為新加坡大學了,後來再改稱新加坡國立大學。
高淵:你是吉隆坡馬來亞大學的第一批教師?
王賡武:對,我是新加坡馬來亞大學的第一批學生,還是吉隆坡馬來亞大學的第一批教師。辦一個新大學很有意思,那時候忙得不得了,學校發展得很快,當時是整個馬來亞聯邦唯一的大學。
我們歷史系人也招得很多,我去的時候是講師,後來是高級講師,就被選為文學院院長,做了一年後就當教授。那裡也是英國的體系,一個系只有一個教授,我就成了歷史系主任。
高淵:後來是什麼原因促使你離開?
王賡武:從1959年到1968年,我在吉隆坡馬來亞大學工作了差不多10個學年。事情忙得不得了,學生又多,一直在到處請老師。我自己既是院長,又是系主任,還要教書,而且因為是新大學,一開始沒有研究生,改文章都要自己改,沒人幫忙的。
總之是手足忙亂,沒有時間做研究。我有些擔心,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研究方面不會有新成果。我當時出版的書,其實都是我的論文。就在這時候,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請我去當教授,這是一個研究型大學,對我的引誘力太強了。
高淵:當時,你的研究重點還是中古史嗎?
王賡武:五代史做不下去了,因為在教學和管理上要花很多時間,在那種環境下很難持續。我開始做海外華人研究,尤其是東南亞華僑所面對的新問題。這些是切身問題,是我自己,也是我家人、朋友、同學、同事們都要面對的問題。
但當時,當代中國的資料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都看不到,屬於禁書。在去澳大利亞前一年,就是1967年,韓國教育部請我去韓國講學一個月,看到他們對中國的東西都保留得很好,圖書館也非常好,我看了很激動。剛巧那時候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遠東歷史系請我去,我從韓國回來跟太太講,「還是去吧,至少澳大利亞是開放的。」
高淵:對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印象怎麼樣?
王賡武:他們的圖書館很好,尤其是關於當代中國的資料,能買到的他們都買。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就寫了幾篇當代中國的研究文章,後來出了本書。
我先是當遠東歷史系主任,他們也是傳承了英國那套制度,一個系只有系主任是教授。後來叫我當太平洋研究院院長,做了5年,我不想再做了,就回到系裡當教授。這時候,香港大學來請我當校長了。
力推香港大學轉型:「我去的時候,香港大學是一個典型的殖民地大學,一直不重視研究,這樣學校怎麼辦得好?」
高淵:唐德剛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說他一眼就看出,你要麼當外交家,要麼當大學校長。
王賡武:我曾在倫敦遇到過他,但跟他不熟,當時我只知道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搞口述史。他那篇文章是在我當校長之後寫的,我們這些研究歷史的人都這樣,事情過去了,我都知道了。
高淵:香港大學為什麼請你去當校長?
王賡武:到現在我也沒弄清楚是為什麼,而且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大學校長。
我跟港大有些接觸,大概是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當時我受邀擔任香港的大學委員會的委員,這個委員會負責分配政府用於大學教育的資金。英國就是這樣的制度,教育部撥給大學的資金不是由政府分配的,而是由民間性質的大學委員會負責具體分配。這個委員會中有大學教授,也有商界人士。
高淵:香港大學是怎麼向你發出邀請的?
王賡武:香港的大學委員會每年開兩三次會,但不是都在香港開,有時候會在英國開。我當了兩三年委員,後來就不當了,但也許在那時候,香港大學校方對我有印象。
他們找校長是全球物色人選,我根本沒想過,更沒提出申請。有一天,香港大學來聯繫我,問我對校長職位有沒有興趣,是否願意去香港談一談?我就跟我我太太講,這又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高淵:對你來說,這個機會意味著什麼?
王賡武:一是出於對當代中國的興趣,對我來說,香港是個很好的觀察點,離中國大陸不太近也不太遠;二是出於歷史的興趣,當時整個東南亞已經去殖民地化了,香港還是大英帝國最後一個殖民地,我是在殖民地出生長大的,對西方帝國如何去帝國化,還是蠻感興趣的。
高淵:你從1986年開始擔任港大校長,當時你覺得港大是一所怎樣的大學?
王賡武:我去的時候,香港大學是一所典型的殖民地大學,一直不重視研究。英國是帝國教育制度,好的研究型大學都在英國本土,優秀的學生都送到英國去做研究,而殖民地的學校不需要做研究。這就等於在他們自己的帝國體系內,做了分工,像港大這樣的大學只要做好教學就行了。
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一個大學沒有真正一流的研究環境和研究成果,這個學校怎麼辦得好?我的前任黃麗松校長已經看到這個問題,他是港大第一位華人校長,他向大學委員會爭取更多的研究經費,但沒能獲得同意。
高淵:你的目標是要把港大轉變為研究型大學?
王賡武:我跟黃麗松校長的看法一致,港大有最好的學生,教師也很認真教書,不敢說每個人都不錯,但總體水平相當高。所以教學方面不成問題,而且學生那麼優秀,他們都會自學。但學校沒有研究成果,我覺得學校不能這麼辦下去。
我去了之後,就不停地爭取研究經費。但好不容易申請下來了,又面對一個問題,怎麼鼓勵老師們做研究?因為在那個環境中,大多數老師只會教學,都好多年不做研究了,這靠什麼去推動呢?
高淵:具體是怎麼做的?
王賡武:一方面,我要求老師們都去申請研究基金,事先都要寫好課題規劃,有的人連規劃都寫不出來,真是頭疼得很;另一方面,我們擴大了對中國大陸的研究生招生,香港的學生不愛讀研究生,他們要早點賺錢。這對港大的老師又是一種壓力,你不做研究,怎麼帶研究生?
高淵:到你1995年卸任港大校長,港大轉型成功了嗎?
王賡武:坦白地講,還有一個推動力,就是港大的老師非常關心回歸之後怎麼樣。我跟他們說,你們如果沒有研究成績,以後沒人理你的,就沒有希望了。他們明白,要受到中國的大學和教育部尊重,自己一定要有足夠的學術成果。
臨近回歸那幾年,不少港大教師移民了,這確實帶來了相當大的衝擊。但也有好處,他們走了,我可以請新的人來,對新人可以提出更高的要求。有一點港大是非常有優勢的,就是香港的薪水很高。當時港幣和美元直接掛鉤,那幾年美元一直在升值,港幣也就很值錢。
這樣過了幾年,慢慢地就好了。後來到我走的時候,基本上解決了轉型問題。
高淵:你在這麼多大學學習工作過,香港的大學教授薪水處於什麼水平?
王賡武:算是高的,比澳大利亞、馬來西亞都要高,比英國本土也高,美國的大學教授也不是收入都高,要看什麼專業。這一點上,香港的大學是有吸引力的。
高淵:你覺得,當校長和當教授有什麼不同?
王賡武:當校長到底沒有當教授那麼有意思。當教授可以天天跟學生自由交流,當校長要辦很多不得不做的公事。在港大那十年,我只帶了兩個研究生,不敢帶,沒那麼多時間。
東亞所21年:「學校很支持我們,更重要的是中國發展得這麼好,我們是搭上了中國的快車。」
高淵:你從香港大學榮休後,為何會選擇來新加坡?
王賡武:原計劃是回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他們也歡迎我回去。但正好新加坡副總理吳慶瑞找我,當時他已經退休了,他當副總理時辦了這個東亞所,最早叫東亞哲學研究所,後來改名東亞政治經濟研究所,再後來改名東亞研究所。其實就是研究當代中國,因為他認為新加坡對中國太不了解了。
那時候,他是東亞所主席,我們是老朋友,比我大十歲。他身體不好,跟我說:「請你來幫我。」我說要回澳大利亞,他說:「我需要你現在就來幫我。」
高淵:這樣你就答應去新加坡了?
王賡武:我以為來個兩三年,就回澳大利亞了。沒想到,到今年已經21年了。
高淵:你是怎麼規劃東亞所的發展的?
王賡武:1996年,我來的時候,東亞所是一個獨立的研究機構,不歸屬新加坡國立大學。吳慶瑞希望自由獨立,但我跟他說,這個獨立的研究所規模太小,而且經費不足,只有放到大學裡面,才能請到更優秀的人,因為很多人都覺得在大學裡面才有前途。
吳慶瑞一開始很不願意,後來他提了個要求,就是要我來當所長,具體負責東亞所的運作。這樣我就當了十年東亞所所長,直到2007年改任東亞所主席。
高淵:東亞所這些年發展得挺快。
王賡武:還不錯。學校很支持我們,更重要的是中國發展得這麼好,我們是搭上了中國的快車。
高淵:現在還帶研究生嗎?
王賡武:現在不帶了,年紀大了,不能負起這個責任。我現在每周到東亞所來兩三次,平時在家裡寫東西,還要參加不少會議,畢竟還是大學教授。
外國視角看中國:「中國正面臨第四次崛起,目前中國的改革動力,可以和2000多年前秦統一中國時的爆發力相提並論。」
高淵:十多年前,你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認為中國正面臨歷史上第四次崛起,現在依然持這個觀點嗎?
王賡武:對。那篇文章是用英文寫的,是給外國人看的,讓他們了解中國的歷史發展是起起伏伏的,它衰落了,但還可以復興,這是中國的特點。很多文明一旦衰落就完了,被別的文明代替了。
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崛起是秦漢時期,第二次是隋唐時期,關於第三次崛起充滿了爭議,我認為是明清時期,現在是第四次。中國的關鍵是要統一,一旦分裂肯定是最弱的時期。
高淵:所以在1949年,你在海外看到新中國成立,你是充滿喜悅的?
王賡武:非常高興,我在那之前也是不願離開的,但我父母一定要叫我回來。我很多年後才知道,中央大學好幾個同學都是地下黨,後來在北京遇到他們,他們說當年不能告訴我真實身份。
高淵:中國的第四次崛起跟以往三次相比,有什麼不同?
王賡武:目前中國的改革動力,完全可以和2000多年前秦第一次統一中國的爆發力相提並論。今天的中國還讓人想起7世紀時中國的復興。那時的中國戰勝了外來入侵,吸收了外來思想,還向外國貿易和新技術打開了大門,為今天的中國創造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當然,世界在經歷了歐洲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後已經面目全非,中國的這一次崛起與以往截然不同。那種認為中國將趕超並威脅其他大國的說法,實際上是一種誤解。對中國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面對社會顯現的問題,如何保持現行社會制度的穩定,如何實現國家統一?
這意味著,中國需要的是和平和善意。這不僅是當前的需要,而且是長期的需要。因為中國要把數量龐大的勞動力帶入小康生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淵:你在海外研究中國歷史,你覺得有什麼利弊?
王賡武:可能看中國歷史的角度不一樣。你說我傳統不傳統,這很難說。因為我有我父親的影響,他教我的東西相當傳統。但我在外國學校學的東西,受了西方歷史教育的影響,他們的史學傳統跟中國的不太一樣。
高淵:現在不少人把你和余英時、許倬雲並稱「海外三大華人史學大師」,你跟他們兩位熟嗎?
王賡武:我們三個同齡,都是1930年出生。余英時是錢穆的高徒,新亞書院第一屆的研究生,我和許倬雲第一次是在台灣見的,我跟他們交往不少。
應該說,他們兩位是真正的中國學者,是中國教育體系培養的。我是外國學者,而且是半路出家,要坦白承認,我跟他們差得多了。
高淵:你現在是哪國國籍?
王賡武:現在是澳大利亞,以前是馬來西亞,80年代入籍澳大利亞。
高淵:你生在印尼,學在新加坡、中國和英國,先後在馬來亞、澳大利亞的大學任教,又在香港大學當了十年校長,現在又回到了新加坡。在你內心,你認同自己是哪國人?
王賡武:我要老實承認,我現在的國家觀念不強。我一生的經驗,國家好像已經疏離了,對我來說,我的家人在哪裡,朋友在哪裡,這才重要。
我非常幸運的是,我工作的幾個大學環境都很好,都是非常自由的。我研究什麼,寫什麼文章,從來沒人干涉過,沒有人說你不應該寫什麼。這方面,我太幸運了。所以當我看到有些同事所處的環境不好,我會非常同情他們。
(視頻剪輯:黃曉洲 logo設計:黃海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