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國海問題越來越成爲中美關系的症結。總體上看,中美關系涵蓋了各個方面,南中國海問題似乎只是很小的問題,且也不是中美的直接關系問題。不過,現在它竟然成了中美關系的一個核心問題。這主要是因爲兩國對南中國海問題有不同的認知,而不同的認知又源于兩國在南中國海問題上的不同國家利益觀念所致。
對中國來說,南中國海問題的認知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主權問題。這對其他幾個國家(菲律賓、馬來西亞、越南和文萊)也是一樣的。主權問題有兩個層面的認知,即“曆史”和“近代”的。“曆史”層面指的是長期曆史上形成的概念,“近代”層面指的是近代從西方發展出來的主權概念進入亞洲之後,亞洲國家對領土領海權利的認知。對中國來說,主權問題乃是國家的核心利益,因爲在這個問題上,很少有退讓的空間。當然,這對其他主權聲索國也一樣。正因認識到這點,中國保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在鄧小平以來,一直主張對那些具有主權糾紛的領海進行“擱置主權爭議、共同開發”。
其次,中國堅持,主權問題是中國和越南、菲律賓等國的雙邊問題。中國這樣做,並非沒有理性。自近代主權概念誕生以來,主權問題一直是兩個國家雙邊關系問題。改革開放以後,中國通過雙邊談判成功地劃定了和俄羅斯、越南等國的陸地邊界。這也使得中國更具有信心,通過雙邊來解決海洋的爭端問題。
其三,中國相信南中國海問題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不喜歡把它國際化。中國因此反對菲律賓等國把主權糾紛提到國際法的層面。近代以來的國際法既不能解釋曆史問題,也很難解決主權糾紛。中國有充分的理由不想把南中國海問題“國際化”。不管如何,美國本身也並沒有承認國際海洋法。(小國家都傾向于把糾紛訴諸于國際法,而大國則傾向于通過其他方式來解決。)
其四,中國不希望南中國海問題“大國政治化”,主要指美國的卷入。對中國來說,南中國海問題不關美國的事情。曆史上,南中國海問題一直是中國地緣政治範圍之內的事情。二戰期間,日本占領亞洲,南中國海成爲日本的“內海”,由日本設在台灣的總督府管理。日本投降後,南中國海回歸中國,國民黨政府接管南中國海,這個接管過程更和美國相關。這也是今天“九段線”的來源。中國認爲,今天南中國海問題的症結是美國卷入過多,因爲美國的卷入改變了其他主權聲索國的立場,企圖依靠美國來應對中國。有美國和沒有美國,主權聲索國的立場是很不一樣的。
中國一直處于被動
盡管在主權問題上,中國的立場始終一致,但就解決南中國海問題的具體方式,中國其實也有變化。早期鄧小平主張“擱置主權爭議、共同開發”。不過很長時間沒有其他國家理會中國的倡議或者感興趣。後來,中國也努力和越南、菲律賓等國試著做一些共同開發的項目,但沒有很好的進展。原因可能是一些主權聲索國並不把中國的倡議當成一件嚴肅的事情。中國沒有顯示其有很強大的意願和能力這樣做,而其他國家在南中國海的自主行動,也沒有受到來自中國的任何壓力。這種情況直到最近幾年才改變,中國開始了對南中國海進行石油勘測和填海等工程。直到最近,中國在南中國海問題上一直非常被動。
中國的被動性很明顯反映在填海問題上。越南、菲律賓等國早就在填海了。中國並不是不知道,但中國總是訴諸于所謂的“私下外交”,就是“私底下”和這些國家交流意見。現在看來,這種息事甯人的外交非常不明智。如果當時中國也把這些國家的填海活動公開出來,現在的情況就會很大的不同。至少,國際社會的認知就會不一樣。今天,當中國開始填海的時候,整個國際社會都認爲是中國在挑釁。很多人甚至並不了解越南和菲律賓等國也早就在填海造島了。
即使這樣,中國對南中國海問題的認識也是有進展的。早先,南中國海問題對于中國是一個非常模糊的問題。今天,中國主張使用“雙軌制”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即把主權爭議和海上航道安全區分開來。中國意識到,海上航道安全都是很多國家的關切,並且這些國家也有權利關切。很多國家相當一部分的海上貿易都要通過南中國海,而中國更是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海上貿易要通過南中國海。從這個角度說,南中國海航道的安全關乎中國的國民經濟的正常運作。也正是這個原因,在保證南中國海航道安全問題上,中國和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國家都是可以達到共識的。不過,對主權問題,中國仍然堅持是雙邊問題,要通過雙邊談判來解決。
美國對南中國海問題的認知又是如何呢?第一,對美國來說,最主要的是其地緣政治利益。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對地緣政治哲學深信不疑,他們不僅創造出地緣政治哲學,而且也根據這個哲學去制定其國際戰略和發展海外勢力。對美國來說,至少在兩個層面,南中國海對其具有深刻的地緣政治意義。第一,東亞秩序是美國冷戰地緣政治秩序的延伸,能不能維持這個秩序,是對美國作爲全球唯一霸權的能力測試。第二,在今後很長時間裏,東亞地區一直會是世界經濟的重心,美國能否在這個地區繼續發展和深化其地緣政治利益,更是關系到美國的未來。
在東亞地區,中國、日本、印度和東盟(亞細安)在今後很長時間裏,都具有巨大的經濟發展潛力,維持比較高的增長水平,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忽視這個地區。不僅美國在“重返亞洲”,很多其他國家尤其是俄羅斯和歐洲國家也在這麽做。曆史上看,哪個地區成爲了世界經濟的重心,該地區也必然成爲地緣政治角力的地區。東亞局面表明,在今後很長時間裏,會是世界地緣政治的核心地帶。作爲唯一霸權的美國,沒有任何理由放棄這種激烈的地緣政治之爭。
第二,美國面臨同盟問題。同盟是美國追求和維持地緣政治利益的主要工具。因此,英國對于美國的歐洲利益,正如日本對于美國的亞洲利益。如果美國要確保其地緣政治利益不受影響,就必須支持其盟國。今天,圍繞著東海和南中國海問題,美國的同盟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在東海問題上,日本是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的盟國,美國沒有任何理由放棄日本。在南中國海問題上,如果美國不能對其盟國或者那些與中國有主權糾紛的國家,給予有效有力的支持,美國的國際信譽就會解體,美國的霸權地位也就保持不了。
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力量從來就包括兩種,即硬力量和軟力量。美國的國際信譽就屬于軟力量。只要其他國家繼續認知美國的這種軟力量,美國仍然是它們心目中的霸權,否則美國很難繼續其霸權。保衛在東亞的國際信譽,已經成爲今天美國外交的重中之重。
在東亞以外流失國際信譽
反恐戰爭以來,中東已成亂局。美國解體了中東的區域秩序,但無法再有能力建立新的秩序。美國在中東的信譽已經解體,很難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確立起來。在歐洲,盡管歐盟各國和美國對俄羅斯的所作所爲恨之入骨,但無能爲力。西方對俄羅斯所施加的制裁,並不能在任何意義上改變俄羅斯的行爲。
就是說,美國在歐洲的國際信譽也已經打折扣了。而在非洲等地,中國的影響力隨著中國的崛起和經濟的“走出去”在日益增長。盡管中美兩國在和這些國家的關系上並非零和遊戲,但美國感覺到了中國力量的競爭。在很大程度上,美國能否保持其在亞洲的國際信譽,影響到其在全球的地緣政治地位。如此看來,美國在南中國海問題上很難放棄這些盟國,而和中國妥協。
其三,美國在南中國海問題上要對中國做一個重大的戰略判斷。在南中國海問題上,美國把中國和國際海洋法綁在一起是有其原因的。如上所說,美國本身並沒有接受國際海洋法,爲什麽要中國接受國際海洋法呢?美國本身超然于國際法,只是當符合美國利益的時候,有選擇地接受。但美國仍然需要國際法。對其他國家使用國際法不僅便于美國對這些國家形成制約,也能對其他國家的行爲做一判斷。在南中國海問題上,美國要對中國作一個判斷,那就是中國是不是成爲一個擴張性國家:其根據就是中國是否按照國際法行事。
其四,對美國來說,中國在南中國海的填海問題不僅是主權問題,更是中國的能力問題。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在國際事務上曆來秉持能力原則。它們相信整個國際關系是建立在國家能力基礎之上的,而非國家的主觀意願之上。對美國來說,中國填海所形成的島礁不僅會變成中國“人造”的主權,更是顯現了中國的能力。也就是說,中國有能力在國際社會進行“擴張”。越南和菲律賓等國填海已經有年,但進展相當緩慢,中國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填出這麽多陸地來,表明了中國的實際能力。這種能力都可以構成對美國的巨大壓力。
更爲重要的是,對美國的一些力量來說,既然南中國海問題發生了,就要把它做成一個有效的議程,來影響美國的對華政策。這背後有幾股勢力,包括傳統上強硬派,往往是現實主義者(類似于小布什總統時代的新保守主義者),對華不友好和反華的勢力(包括各種傾向于支持民主制度,而反對美國人所謂的專制主義的力量)和美國的民族主義者。這些力量一直是存在著的,也在找各種機會來應付中國。
現在因爲南中國海問題,美國國內形成了一種非常不利于中國的“中國情緒”。這些力量必然要利用這種“中國情緒”來設立中國議程。簡單地說,美國並不存在一個抽象的“中國政策”。美國的中國政策曆來就是其國內各種力量角力較量的結果。當不利的“中國情緒”盛行時,這些力量就會順勢起來,造成對中國的巨大壓力。
感謝鄭永年教授授權新加坡眼發布本文。鄭永年教授爲新加坡隆道研究院發起人。政策分析類刊物《隆道觀察》由注冊于新加坡的隆道研究院出版,關注中國和平崛起和亞太地區發展帶來的地緣政治和社會經濟的變化,追蹤世界熱點、難點問題,從東方視角提出政策建議和戰略構想,幫助國家和地方政府實現可持續發展,打造和諧社會。《隆道觀察》定價每期$10新幣,如需訂閱可寫email至[email protected],留下您的姓名,電話和郵寄地址,將有工作人員與您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