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香港的動蕩局勢牽動著新加坡等國家地區華人們的心,亂象背後的症結何在也成爲大家追問的問題。新加坡眼收到讀者投稿,文中談到他對香港現狀背後房屋問題的理解,以及與新加坡房屋問題解決之道的比較。歡迎大家進行投稿各抒己見,郵箱地址[email protected]。
原文照刊如下:
新加坡已故文化泰鬥潘受先生于三十多年前按唐代詩聖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著名詩句所題寫的巨幅書法作品。此一裝裱作品長期懸挂在島國大巴窯市鎮地標性的建屋發展局綜合大廈(HDB Hub)內的一樓大廳牆上,惟四周急于辦事的過路人行色匆匆,甚少擡頭留意和欣賞。(圖片來源:筆者自攝。)
“房屋問題不可能一朝一夕可以解決,但係(是)特區政府真的會千方百計去纾緩依家(現在)房屋短缺的問題。有一些措施,有人覺得係(是)‘杯水車薪’、有人覺得好像在哩度(這裏)‘整色整水’(裝模做樣,做表面功夫),但我希望社會明白,我哋(我們)負責房屋的同事依家(現在)真的乜嘢(什麽)方法都願意去谂(想),希望畀(使)到市民有盼望,我哋(我們)有決心去解決香港的房屋問題。”
——香港現任特首林鄭月娥(發表于2017年9月26日出席行政會議前的記者招待會上)
“我(當時)最關心的是,如何建立每個公民跟國家以及國家前途之間的利害關系。我要建設一個居者有其屋的社會。人們購買住房和住在租賃組屋的態度形成強烈的對比,屋主爲能購買住房而感到自豪,而政府津貼的廉價租賃組屋則被嚴重濫用,維修也差。這使我深信,如果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住屋,國家將會更加穩定。……我的另一個重要的目的,是讓那些兒子必須履行國民服役義務的父母覺得新加坡有他們的份,值得他們的孩子去捍衛。如果參與國民服役的家庭沒有自己的住房的話,那麽,他們遲早會得出結論:他們所捍衛的是有錢人的財産。我深信擁有的感覺至爲重要,因爲我們的新社會並沒有奠定深厚和共同的曆史基礎。”
——新加坡已故總理李光耀(《李光耀回憶錄,1965-2000》/Lee Kuan Yew, FromThird World to First: The Singapore Story 1965-2000)
筆者攝于新加坡建屋發展局綜合大廈HDB Hub底層的公共住屋展覽廳內。
一個地方的房屋問題和房地産情況,所反映的往往不只是該地方的基本社會面貌而已,有時還關乎一個執政者領導之功過是非,抑或一個政府施政之臧否成敗,甚至一個國家立國之大本大體,故須慎重看待,切不可輕忽焉。
由于香港和新加坡皆爲華人或以華人爲主的社會,兩地領土面積都很有限而人口密度卻極高,又同樣有著前英國殖民地的特殊的社會曆史背景,具備政、法、商等各方面相當完善的體制,且共同被譽爲全亞洲甚至是國際上的一大金融中心,因此學人自然常將這兩個地方對比起來作比較性的研究和考察。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兩地政府長期以來在處理其社會的房屋問題以及對待各自的房地産市場情況方面卻采取了相當不同的態度和方法。
簡而言之,一邊偏重于采納自由放任、追求投資資本與私人發展商利潤最大化的市場機制,將房地産市場的供需情況和價格走勢完全交由市場本身的各方參與者來自行決定,政府往往抽離觀望,選擇較少幹預,處于被動的地位;另一邊則將重點放在政府對整個國家發展所進行的長遠的整體規劃上,強調政府對房地産市場的中央宏觀調控和監督管制的作用,並正面看待政府在必要時刻主動出手采取相應的刺激性或降溫措施,以力求保證市場的持續穩健的增長及社會的長期健康的發展。在此有必要指出,事實已經證明,兩地政府的這兩種不同的基本態度和路線,已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兩地房地産市場的實際情況和發展趨向,以及根本性地影響了兩地社會普遍的民生情況。
先從香港的情況談起。想必由于當前事態之發展密切關涉並已直接沖擊到自己集團的商業利益,名列香港四大家族之一的亞洲首富李嘉誠近日竟忍不住出來公開呼籲以年輕人爲主的示威民衆要盡量顧全大局,並懂得自控自制,將大事化小,也籲請特區政府之執政者心存仁慈,在處理此等特殊情況和棘手問題時要對社會的棟梁和未來的主人翁手下留情、網開一面,同時還深表對香港目前面對的自二戰(日據時期)以來最嚴重的社會危機和最嚴峻的社會形勢感到憂心忡忡……對于素有香港“超人”之稱的李嘉誠的這種個人反應和擔憂,我們恐怕須要置諸香港的整個社會現實背景與大環境中,才能了然其意,明其所以。
事實上,我們已不難發現,“反送中”這個名目在香港過去幾個月的民主運動中發展至今已不過是一個表面的名堂而已,僅僅爲當初引發民衆大規模示威的一個契機或導火線,實非該地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根源所在;而筆者認爲,新加坡《海峽時報》所刊載的那篇題作“Charities forced to stepin as Hong Kong’s poor struggle for homes”的文章報道中所如實揭示出來的香港社會嚴重的住房問題(港府已無形中將其給貧民提供房屋的責任,轉嫁予當地的一些社會福利團體),才是當地千萬民衆之所以無畏無懼地走上街頭,群起示威甚至揭竿暴動這一現象背後的社會病根,可謂該社會主要問題的根本症結所在。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等社會痼疾確實由來已久,而香港社會目前的亂象亦絕非偶然突發的結果。
衆所周知,香港在城市住房的問題上如今業已發展到一個飽和的極限狀態,甚至可謂已到了一個病入膏肓的嚴重地步。根據去年某個國際物業顧問公司的調查報告的數據,這座城市的房價入息比率竟已高達十多倍,讓世人震驚,而香港也一直高居全球房價最難負擔之城市的排名名單的榜首。
然而,面對如此嚴酷的現實,香港政府長期以來卻一直無法有效地、根本性地解決該地的房屋問題,沒能堅定其本身的立場,通過有效的立法強制征收私人土地,也沒有完全履行一個地區的政府對人民所應盡的職責,並爲此不惜撥出巨款來規劃新區和興建大量的公共租住房屋,以供應給申請公屋卻等候已久的廣大市民,以期在妥善地解決社會的房屋問題上取得實質性的成效。港府表現出來的反而是一種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態度,明知私人發展商不顧社會現狀,一直以各種不良手段收購並囤積土地,坐收土地價漲之利,卻常礙于商團之集體聲勢以及爲避免觸碰到其巨大的商業利益,同時還顧及其中相關的政商之間的利害關系,因此選擇縱容發展商的此等行徑,往往不敢下決心做出太大的動作,只一再地拖延敷衍,只能對外不斷宣稱土地供應有限,政府已無計可施、無能爲力,再加上香港全民以及來自中國內地的大量新移民傳統上買樓炒房的風氣原本就已很盛,這所有的不利因素最終導致整個房地産市場的住房供應一直處在嚴重短缺的狀態,而樓價和民間租金也相應地以驚人的速度高漲,且高踞不下,這無疑已把一般普通市民壓得透不過氣來。而面對一個高度開發且已明顯過熱的房地産市場,港府雖曾嘗試出台一些調控政策或降溫措施,然其力度和幅度似嫌不夠,以致房價往往只能穩定一下或短暫走軟,但沒能維持多久就繼續飙升。
更糟的是,城中現有的許多住房的質量卻又極差,其中以廣大貧民區內無良房東將百尺房屋用隔板分隔成數戶、甚至十幾個床位來出租的所謂“劏房”、“棺材房”或“籠屋”爲最甚者;另外,還有發展商新建且遍布全港地區的數不盡的面積狹小的“首置上車盤”或稱“納米盤”,以及將原本的貨櫃集裝箱重新改造組裝而成的“貨櫃屋”等各種奇怪到極點、令人不可思議的房屋型態,不斷地挑戰人類想象和忍耐的極限。統計數字顯示,有好幾十萬港民的居住條件非常惡劣,個人居住空間實已縮小到極可憐、很離譜的程度,簡直叫當地人(無論是在社會底層掙紮求存的低收入家庭還是廣大的中産階級人士)苦不堪言,活得很累,甚至痛不欲生。因港府漠視人民生活困境所造成的異常嚴重卻又長期懸而未決的房屋問題,其背後所反映出來的,實際上可以說是對人生存于世的基本人格尊嚴的一種最大的輕蔑和侮辱!像香港這個表面上看似高度發達和繁華,而近十幾年來卻已漸漸變質形成一個貧富懸殊、民不聊生、有時甚至缺乏公正和公義的社會,其兩極化的社會裏頭其實早已潛藏著極深的隱憂、潛伏著極大的隱患,只要一觸即發,隨時都會潰壅決堤,以致泛濫成災,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有了上述的背景認識,我們便不難設身處地地想象,當地許許多多平時心裏頭早已充滿著積憤和怨氣卻又無從求援、無助無奈的平民老百姓,如今想必真的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尤其是年輕一代(這一代人原本已是香港回歸以來混亂的教改下的犧牲品,而令人遺憾的是,港府長期沒能在他們身上灌輸和培養一種健康的國家和國民意識),無時無刻不承受著以離譜之天價購房及供房貸的巨大的生活成本和壓力,難免覺得前途一片暗淡,完全看不到未來的光明和希望,再加上二零四七年這個具有深刻的政治意味之年份的逐年逼近,這讓許多港人焦慮不安,內心彷徨苦悶,致使他們最終在關鍵時刻膽敢把一切都豁出去,趁著全民“反送中”之反政府聲浪四起,于是伺機而動、乘勢而起,置所有不良之後果于罔顧,不惜爲自己和全港同胞的前程鬥爭拼搏一番,當中自然也摻雜了不少人以破壞社會公物設施甚至是擾亂和影響整個社會秩序來宣泄其對生活現狀的極度不滿。
從六月迄今,我們目睹了該地發生的示威暴動越演越烈,政民之間的裂痕不斷加深,警民之間的沖突愈發嚴重,且已蔓延擴散至全港範圍之內,似乎已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整個香港社會也好像已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其前方道路艱難險阻,未來前景著實堪憂。事實上,過去這段日子的事態業已表明,港府已爲其長期縱容官商合謀勾結,放任房地産市場機制之完全自由運作(並同時默許私人發展商從中謀取巨大的商業利益),及其在民生住房的問題上一再施政無效,難以取信于民等種種所作所爲、倒行逆施,而自食其惡果,自飲其苦水。一言以蔽之,當今香港社會局勢的發展,再次印證和應驗了中國古訓“物極必反”的道理,足以引起世界上所有執政者的高度警戒。
若把審視的目光轉移到地處東南亞的新加坡,將它跟香港的實際社會情況相互比較,則我們似乎會有一種豁然開朗、光明頓開的正面良好的感覺。當年新加坡共和國的開國總理李光耀領導島國的所謂一黨獨大的人民行動黨政府在國家獨立初期,面對的是被稱爲“人類文明社會之恥辱”的“全世界最糟糕的貧民窟”(戰後英國殖民地政府之住房調查委員會官員于其報告書中所言),帶領的是普遍上從五湖四海移民過來卻又一窮二白且尚無健全之國民意識的廣大人民,既無靠山可依(不像香港那樣有中國大陸作爲腹地可依靠),也無退路可行(基于兩地政府立國與治國理念之不同,新加坡當時剛被馬來西亞政府要求叫它自行退出馬來西亞聯邦),然而卻本著頑強的生存意志和堅定的理想與信念,心存“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仁者情操和社會人文關懷(按:筆者親眼所見,現今島國位于大巴窯市鎮地標性的建屋發展局綜合大廈HDB Hub內的一樓大廳牆上,就正好懸挂著本地已故文化泰鬥潘受先生三十多年前爲了貢獻給國家而按著盛唐詩人杜工部〈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著名詩句所題寫的巨幅書法作品,可爲實在的物證,由此足以反映出新加坡政府當初創立建屋發展局的爲民之初衷,以及開國一代領袖安民惠民之壯志豪情、宏圖遠景),並能合乎情理地考慮到廣大人民群衆的福祉,照顧到其基本的住房需要,懂得尊重人生存于世的最根本的居住的權利,于是下定決心並采取果斷的實際行動,開始其長遠的研究和規劃,大面積地開發新鎮、建造組屋,積極地創建一個全民擁屋的有産社會,同時把舉國全民都動員起來,在全國範圍內大力發展工商業,大興土木,大規模地進行城市建設,全方位地完善島國的政治、經商、社會等各方面的體制,全面地提升國人的整體教育素質,前後花了大約三十年的時間,終于讓新加坡成功跻身于世界發達國家之列!
其中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是,島國政府通過其所設立的相關部門和機構(其中最重要的官方部門乃是建屋發展局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及市區重建局UrbanRedevelopment Authority)積極擬定並嚴格遵循官方的概念藍圖(Concept Plan)和發展總藍圖(Master Plan)等城市規劃與發展的重大計劃,以及通過有效的立法和施政,順利地落實了國家的建屋與房地産政策,成功地解決了建國初期迫在眉睫的住房短缺和民生困苦的問題,同時注意不斷改善人民公共居住生活之環境與質量,經過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終于讓生活在島國的人基本上都能“居者有其屋”(而此“屋”可是非常像樣及相當寬敞的房子,完全不像香港社會上所普遍存在的那般非人的居住條件和生活待遇),讓每一個國民在這片土地上都能感受到一份踏實的歸屬感,讓每一個國民都能通過政府所建造及自己以平價所購得擁有的公共房屋而真正分享到國家之建設發展及社會之安定繁榮給自己與家人所帶來的一份實質的甜美的果實,從而讓人民自然心系家園,願意效忠和捍衛其所身在的這個國家,並且成功地讓一代代居住在島國的人在心理上從原先的移民社會裏所普遍流行的那種“落葉歸根”(回歸到各自的出生之地)的根深蒂固的觀念,漸漸轉變爲在新的共和國之旗幟和信約下共同生活成長所慢慢培養産生的一種“落地生根”(定居並紮根于島國本土)的內在意願。試想一下,島國那一代的國家領導所具備的是何等的襟懷、何等的眼光、何等的遠見、何等的抱負、何等的氣魄、何等的執行力!島國能有其今日舉世矚目卻得來不易的成就,這無疑是跟新加坡政府當初確定的立國意態與定立的建國大計,以及其長期妥善有效的領導和施政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的。
進而言之,若以新加坡執政者的民本親民之政策相較于近年香港政府在上位者的種種不得民心的作爲和舉措,以及港府當下所面臨、深陷其中並難以自拔自救的史無前例的巨大危機,何啻天壤之別!香港社會內部矛盾之尖銳及其目前極爲動蕩混亂的狀況,讓世上任何人(尤其是各地的華人)看了,都禁不住會扼腕慨歎,甚而爲之真切心痛!
以上圖片由筆者自攝。
作爲獅城島國的一名新進專業的房地産從業員,筆者實際上自三年前就開始真正關注香港房地産市場的情況。毫無疑問的,一個地方長期面對屋荒嚴峻、住房條件惡劣的普遍問題,自然容易導致其整個社會極不穩定。隨著自己對香港社會及住房的潛在問題越有深入的了解,就越發覺得像香港這樣一個過熱、高壓、有些放任且發展得有點極端,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謂扭曲人性的房地産市場,似乎是不正常、不健康、無法持續穩定、長久維持下去的;故此,筆者原本已能隱約預見這座城市若一直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恐怕遲早一定會發生非常嚴重且超乎想象的問題(對于這點,我敢直言不諱),惟其問題爆發之快、之廣、之猛烈,以及全港目前所陷入的亂象及不斷升級的社會暴力,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本著個人透過房地産來看社會的初衷,筆者之前其實早就想針對值得研究的香港社會之房地産問題,撰寫一篇切合實際、對社會有用,且有參考價值並能發人深省的文章,藉此發表個人的一點看法,惟獨自覺一直沒能找到一個適合的切入點來撰文,故而只能作罷此念。孰料一日偶然讀到新加坡《海峽時報》的那篇新聞報道,一時間觸動己心,忽感強烈的意念,于是決定擴大問題探討的範圍,忍不住以一個身處南洋邊緣卻有意識地隔洋觀望東亞中心(中港)的所謂海外華人的身份,按照自己的觀察和诠釋,就新、港兩地之房屋的大問題略作比較,並對此略談自己的一點隨想隨感。倘若文中有任何觀點不確、措辭不當之處,尚祈方家閱畢見諒,並即時給予指正,然而文責自由筆者個人自負。
文稿于二零一九年九月十日下午書于星洲日新室
同年十月九日上午增修定稿
作者介紹
姜耀榮(John Kiang),一名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前文教工作者,目前則在本地規模最大的房地産經紀公司博納産業(PropNex Realty)從事房地産經紀業務工作。結合個人對房地産的興趣以及長期觀察社會的愛好,喜歡透過房地産來看一個地方的社會和文化。